我要死了 弗朗格
我想再穿穿那件黑色的袍子
我想再咬一口发霉的面饼
我想在一个阳光照射的早晨起床
我想和她做爱
我想把该死的弗朗格杀死
这世界缺一些灵魂 比如你
白色的是窗上的雪花与精液
红色的是她送我的十字玫瑰与鲜血
黄色的是饥饿的人类与土地
黑色的是糜烂的城市之夜与长发
蓝色的是我的热情与你的恐惧
我要把它们都抹在画布上
我要复活 弗朗格
我想用铁锹挖着门前的泥土
我想在身体上盖温暖的布料
我想在黑夜里自慰
我想看到她的泪水
我想再次死去
——题记
立夏那天早上,乡里所有的墙壁上都被贴满了告示,乡亲们一出家门就能看到。告示上只写着一行字:“这个夏天我要杀了姚成。”
姚成那时正在院子观察一条被太阳烤干的蚯蚓,尸体在一块石头上面蜷缩着。后来他跟踪另一条活着的蚯蚓直到门外,抬头就看到那张告示。他整整一天都躲在家里,父亲姚德顺一口口地抽着烟,闷头不说话。母亲则唉声叹气,一遍遍地问姚成:“你这是得罪了谁啊。”姚成把最近在学校里骂过打过架的人都想了一遍,甚至还想起前几天自己在乡政府旁边的小卖部买了包烟偷偷抽,抽完故意把烟头扔在了柜台里,然后撒腿就跑,老板王富贵在店门口骂了半天。不过姚成又想了想,这些人都没胆子正大光明地把告示贴的到处都是。贴告示的人一定是真的想自己死。想到这里,姚成感到浑身一冷,半当真地寻思着自己大概是活不过这个夏天了。
姚德顺抽完最后一口烟,站了起来,对娘俩说:“跟我走。”于是一家三口出门了。姚德顺带着老婆和儿子把贴满乡村的告示一张张从墙上撕下来,到最后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叠。姚德顺让他俩把告示都扔在地上,然后对围观的乡亲们说:“大伙儿做个证,我不管这是谁的恶作剧,但是我知道,我们家儿子从小就很老实,也没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俗话说身正不怕影子歪,我希望这件事就到这里为止。”说完他弯腰用打火机点燃了那堆告示。火在干燥的春天越烧越旺,过了很久才渐渐熄灭,只留下一片灰烬,很快被风吹没了。
第二天,这件事就传遍了整个村子,甚至惊动了派出所。派出所的老罗亲自登门,姚成的母亲亲自做了一顿午饭招待他。姚德顺边敬酒边说:“这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还是麻烦您费心了。”老罗喝了点酒,有些微醺,拍着胸脯说:“包在我身上。我私下里帮你查查,是哪个王八羔子做的这事。”姚德顺笑了:“应该是个玩笑,玩笑。”
自从在墙上看了告示,姚成就开始疑神疑鬼,走在路上,他总是想象着对面开来一辆拖拉机,活生生地把自己压死,或者是从旁边的田里跳出了个蒙面的杀手,开枪干掉自己,就像电影里一样。再比如,直接从天上掉下一块巨石,砸扁自己。想到这里,姚成抬头看了看万里无云的天空,忽然觉得最后一个想象有些太离奇了,应该不太可能。那个人能做出这么张扬的事,说明他胸有成竹,这个夏天的日子不会好过。姚成越想越害怕,仿佛自己随时会命丧黄泉,于是除了上学放学,他就尽可能不再出门了。不过有件事让他不得不应付,就是他的女朋友兰子。
姚成从十七岁开始最大的乐趣就是坐在兰子从纺织厂下班必须经过的路边,望着蓝色的天空与金黄的稻田等待兰子的出现。兰子比他大三岁,从小没上学。黄昏来临,夕阳染红了半边天,兰子从他身边骑车经过,她总是穿一件浅蓝色的工作服,长头发在脸颊与胸前随风晃动。那时兰子还不知道有姚成这么一个人,她正和厂里一个男孩谈恋爱,只不过那个男孩有些不爱说话,平时只是埋头工作,兰子和他说句话,得等半天才能有一句回话。刚开始,兰子说这样的男人才踏实,后来她渐渐有些受不了,再后来,她发现男孩居然连抱他都不敢。“这种人真不是个男人。”兰子某天在集体宿舍里抱怨了一句,第二天就从厂里传遍了村里。所有的人都说兰子是个骚女人,喜欢男人抱。
这话也传到了姚成的耳朵里,他心想这有什么难的。于是那天傍晚,姚成看到兰子骑着自行车过来,他直接从旁边跳了出来,挡住了她的去路。兰子吓的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她忍着疼站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泥,正想责问姚成。姚成二话没说一把抱住了她,然后就开始乱啃她的脸,弄得她满脸口水。虽然这件事最后的结果是他被兰子的前男友和一帮厂里的男人痛打了一顿,不过最后兰子真的选了敢抱自己的人。
那几天姚成虽然不敢出门,但他必须接兰子下班。兰子也在厂门口看到了那张奇怪的告示。她显然没有把那当回事,对姚成说:“谁敢这么狂,不过是个只说不做的胆小鬼。”姚成半开玩笑地说:“会不会是你原来那个男人做的。”兰子搂着姚成说:“他不敢。”兰子的父母都在县城里打工,她一个人住。姚成随着兰子回家,在她卧室里那张咯吱响的床上滚来滚去,做到一半时,他忽然抬头对兰子说:“你不会在我完事的时候把我掐死吧。”兰子喘着气,没听清他说什么,就随意“嗯”了一声。
姚成的疑心病并没有坚持多久,很快他就从那些告示的阴影下走了出来。事实证明什么都没发生,没有谁来威胁到他的命。他又敢在乡间的路上大摇大晃地走了,也敢和学校里的对头们打架。他遇见人就说:“命算个什么,我死不了的。”派出所的老罗在事发一个星期后告诉姚德顺,他让几个年轻人去查了文印店和印刷厂,不过没什么收获。老罗摸着胡楂说:“可见这个人不是村里的,一定是晚上从县城里过来,那些告示早就准备好了。”姚德顺点了点头,看了看窗外面有点刺眼的太阳,算了算日子,说了句不着边的话:“不知道县城那边的赶集今年什么时候开始。”姚成那会儿正在饭桌边上坐着,他听了这话猛然想起,自己还答应兰子给她买件衣服。
某天晚上,姚成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走在县城的街上,手上拎了一堆给兰子买的衣服。忽然人越来越多,把他挤在中间。过了很久,他感觉自己和身边的人都融化了,慢慢从脚到头,融化成一个黑色的漩涡。姚成失去了身体却还保持了意识。他看到乡里的那些人还有自己的父母都排着队慢慢地走向那个漩涡,最后消失。后来他再次拥有了某种实在的身体,拥有一张血淋淋的嘴,把街上的一切都吞进了肚子。第二天一大早,他被姚德顺喊醒了,姚德顺说要带他去县城里参加集市,这个习俗还一直延续着,趁此机会村里人都会把平时要用的东西买足。姚成的母亲留在了家里,她说要准备午饭等他俩回来。
很久以后,姚成回想起那个早上,他跟着姚德顺沿着乡里的路向县城走去,自己的家在身后变得越来越小。他记得天上有几片深红色的云,太阳像一座火山般红得将要喷发。姚成才明白,夏天不可避免地来了。
集市上很热闹,姚德顺一个人在前面走着,手里拿着老婆给他写的清单,要买的东西都写在上面:毛巾,牙刷,桌布,食用油。都是些零碎的东西。姚德顺对此不屑一顾,他在寻找自己想买的一把称心合适的水果刀。姚成在后面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有一个丰乳肥臀的中年妇女翘着腿坐在服装摊旁边用牙签剔牙齿。姚成停在她的摊子旁,翻了翻衣服,它们散发出浓重的塑料味。姚成临走时答应过兰子,要给她买件漂亮衣服。“随便挑啊,想给谁买的?”那个女人看到有生意,扔掉牙签站了起来,走到姚成身旁,拍了他一下。姚成闻到她身上一股香水味,脑子顿时有些晕,脸竟然红了,半天说不出话。女人笑得浑身颤抖。说:“一定是给女朋友买的吧。我给你挑,保证满意。”说着她从一堆乱衣服里挑来挑去,最后拿出一件花格子的吊带衫,说:“这件小姑娘穿最好了。如果我年轻个二十几岁也会穿着。”女人把衣服展开衬在身前,比划了下。姚成想象着兰子穿着它的模样,很快开始掏口袋,问:“多少钱。”女人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说:“收你成本价一百,不能再便宜了。”姚成身上装着姚德顺给他的两百块钱,他正准备都拿出来,这时姚德顺从前面返回来了。
姚德顺看了看那件衣服,使劲用鼻子闻了闻味儿,然后伸出了了三根手指,对女人说:“三十。”女人觉得煮熟的鸭子就这样飞了,一脸不高兴,但还是不想丢了这单生意,扭着腰捏着嗓子对姚德顺说:“这位大哥要价真狠,三十我就亏本啦,不如这样,真的成本价,四十块成交。”姚德顺板着脸:“不卖就算了。”说完拉着姚成就要走。女人慌忙把他俩拉住:“我算是服了,三十就三十吧。”
中午集市人越来越多,姚成和姚德顺走进一家沙县小吃,各要了一碗饺子加云吞,一个小电扇完全不能满足他俩,吃完已经满身大汗。姚成一直盯着手里拎着的吊带衫看,姚德顺叹了口气:“长这么大什么都不会,买个东西都被人宰,谈恋爱倒是顺溜的很。以后出去怎么办。”姚成没说话,站起身,走出了饭馆。刚出门,一道晃眼的阳光刺到了他的眼睛,姚成在太阳下面往前走,两边都是吵闹的铺子和叫卖声。他忽然觉得双眼模糊,脑子里嗡嗡作响,最后似乎就失去了意识。当姚成重新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站在刚才买衣服的铺子旁边,铺子的老板娘正拉着他的衣角,嚎啕大哭,喊着说他耍流氓,旁边已经围了很多人。姚成没有看到姚德顺的身影,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刚才到底做了什么。于是他说:“我什么也没做。”“还什么也没做,你走过来,啥话也不说就摸我这里,还说什么也没做。”女人边说边指着自己的胸。姚成看着她那里挺大的,心想自己还真是想摸摸看,可惜没这胆子。这时姚德顺终于慌张地挤开人群,跑了过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姚德顺听完女人的诉苦,问姚成是不是真的。姚成低着头,没说话,他不是不想否认,只是刚才的情况太过蹊跷,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姚德顺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承认了,上前就给了他一个耳光,又狠狠地踹上一脚。姚成一下没站稳,身子往后一仰,倒了下去。就在半空里,姚成听到耳边有急促的风声,然后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他下意识地把头往左扭了一下,双手撑地翻了一圈才摔倒地上,除了手掌擦破了点皮外,并没有其他感觉。但当他躺在地上往头旁边一看,立刻吓除了一身冷汗。离他脑袋很近的地方立着一个水泥锥子,顶上尖尖的。如果刚才他直接倒下去,脑袋肯定会被锥子穿破。姚成在心里想着那副恐怖的场景,胃部一阵痉挛,中午吃的东西差点吐出来。姚德顺和女人也惊得说不出话来。所有的人都愣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姚德顺走上去牵着姚成的手,一步步离开了人群,离开了集市。他俩已经买足了东西,走上了回乡的路。
“刚才真危险。”走在路上,姚成见姚德顺不说话,主动说。“是的。我那脚踹的方向不对。”姚德顺接着说:“你真的摸了那个女人?”姚成在那个时候不害怕和他开个玩笑:“你是我爸,觉得我会调戏那么老的一个女人吗。”姚德顺笑了:“我觉得不应该。只不过那时是生气,没转过弯来。”“但或许她也没有说谎。”姚成说。“什么意思。”姚德顺有些迷惑。
姚成皱了皱眉头,没有回答他:“刚才我差点没命。我觉得贴在乡里的那个告示可能是真的。”
姚德顺放满了脚步,他拍了拍姚成的肩膀:“儿子,我这辈子信啥也没信过命。不管告示是谁贴的,咱也不能信。再说要死也得是我和你妈先老死。你爸我这辈子没多大愿望,愿望就是死的时候能穿件体面的衣服,躺一回水晶棺材。那样就算死的不冤枉。”
路两旁,田里的青蛙一直在叫个不停。父子俩脱掉了上衣,出了一身汗,慢吞吞地往家走。那年夏天特别热,天气预报说五十年了从来都没有出现过那样的高温。后来发生的事让姚成觉得自己在集市逃过一难,是种不祥的开始。
就在他俩赶集的时候,姚成的母亲在厨房里制造了一场煤气泄漏事故,死之前她无意地划燃了一根火柴,导致了爆炸,最后整个房子都烧成了空壳。火焰冲天,乡里的消防队调来两辆消防车,花了四个小时才把火扑灭。
等姚成和姚德顺从县里赶集回来,远远地就看到一群人站在屋子周围,屋子冒着烟,被烧得黑漆漆的,几个消防队员还在用管子往上喷水。姚德顺看了,像疯了一般大叫一声,不顾众人的阻拦冲进了随时可能倒塌的房子。姚成也想跟着进去,被老罗一把拦住。老罗板着脸说:“老子疯了,儿子得留着命。”姚成这才停止了挣扎,焦急地站在那里等着姚德顺。过了很久,姚德顺才从里面跑了出来,脸和双手都是乌黑的。老罗问他:“兄弟,你进去看到啥啦。”姚德德头摇了摇,黑黑的脸上有两道白的,仔细一看原来是两行老泪。他带着哭腔说:“啥都没了,孩子他妈被烧没了。”老罗听到这话,不知道该说什么。邻居王大婶倒是想安慰姚德顺,说了几句人死不能复生之类的话。
忽然,姚德顺拉起姚成的手,他把姚成带到了不远处的一个茅厕里面。姚德顺弯腰随手捡起地上的一个黑色塑料袋,然后伸手从衣服怀里掏出两根外表被烧焦的骨头,放进塑料袋里扎好,然后指着它对姚成说:“孩子,你记住,你妈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