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比老家要大很多,姚成只是跟姚德顺来过几次,每次都在郊区集市上来回走,看看摊子上都有些什么新鲜玩意,其他地方姚成去都没去过。姚成记得汽车刚到站时天就忽然黑了,接着开始下起大雨。姚成狼狈地背着包在雨里狂奔,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小旅馆住了下来。那个旅馆很便宜,租一个床位只要十块钱一天。姚成问老板月租要多少钱,老板说二百。姚成心里暗暗算着,自己还剩多少钱,于是他说:“那就先租一个月吧。”老板接过钱,懒洋洋地继续说:“还要交一百块钱押金。”“刚才你没说还要交押金啊。”姚成有些急。老板眉毛一横:“不交押金就别租,想租我这里的人多着呢。”姚成望了望门外面的倾盆大雨,无奈地又从口袋里掏出一百,递给老板,这才拿了钥匙背着包进了房间。姚成虽然心疼,袋子里只剩下不到一千了,但他觉得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总算暂时有了个落脚的地方。他很满意。
旅馆的过道里也贴着一张纸。姚成经过时觉得它和几个月前贴在乡里的那张告示长得很像。他凑上去一看,原来是老板贴的每周卫生打扫安排。姚成这才松了一口气。
狭小的房间里并排挤下了四张床,头顶上的大风扇每天不停地转着,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和姚成同住的是三个彼此认识的男人,他们一大早就爬起来出门去,晚上到十点多才回来,通常都会带回来几瓶酒和夜宵,一起聊天喝酒。姚成几乎不和他们说话,不过从他们的话里大概知道这三个人应该是建筑工地的,聊的除了老家的老婆孩子就是晚上在发廊里上过的妞。姚成每天晚上一个人默默地躲在被子里面,看白天从地摊买的杂志和故事书,早上等他们走了,姚成就在床上手淫,这个毛病是到了县城之后才养成的,每次姚成都想着他们嘴里那些在发廊里各色各样的女人。后来有一次,姚成居然在高潮后看着面纸上那些白色的液体感到很难过,哭了很久。手淫完,姚成就出门去街角的地方买咸菜馒头吃,然后四处找工作。
半个月后姚成终于在城北的零件制造厂找到了一份临时工,坐在机器面前重复着相同的工作,把未加工的零件放进刀口里,再拿出来。刀口自动张合,速度很快,做这份工作唯一要的就是注意力集中。工资每月一千,姚成很珍惜这份工作。在工厂里姚成还找到了一个姑娘,她是从安徽农村来的,扎着两条辫子,喜欢穿鲜艳的花衣服。他俩是在厂里的食堂吃饭时认识的,她主动捧着饭盒坐到姚成旁边跟他搭讪,说她叫翠怡。姚成瞥了她一眼,脸长得很普通,胸倒是很大,身材丰满。同事跟姚成说翠怡是厂里公认的厂花,倒不是因为她有多漂亮,只是因为厂里的女人实在太少。姚成不知道翠怡为什么看上自己,只是很享受这个主动倒贴的过程,每天下班后翠怡都陪着姚成吃饭逛街。他俩说话不多,主要是能说的东西很少,做得最多的事就是躲到某个人少的角落里抱着亲嘴。和翠怡在一起,姚成难免会想起兰子,他觉得和兰子相比,翠怡更加热情,也许是在城市里待时间长的关系,翠怡也更喜欢买衣服,买化妆品,不过都是地摊上最便宜的那种。姚成觉得自己谈不上对她有多少爱,只是想找个人消除寂寞,感情也是慢慢培养的。
第一个月拿工资后,姚成带着翠怡在商场买了一件裙子,然后在市中心的连锁酒店开了间房。睡了一个月的床位,姚成真觉得酒店的那间屋子就是最舒服的天堂。翠怡显然不是第一次和男人来这种地方。她很大方地脱了衣服去卫生间冲澡,然后穿着浴衣钻进了被子。倒是姚成有点拘谨,他坐在床边很久都没动,翠怡就在被子里望着他笑。最后还是翠怡关上灯,把他拉进了被子。翠怡问他:“你之前没有过女朋友?”姚成还是很要面子的:“当然有过。”“那比比看,谁更好。”“你喜欢我什么呢。”姚成在黑暗里抚摸着翠怡的脸。翠怡想了想,说:“你比厂里其他男人看上去都要寂寞,我想陪陪你。”姚成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他的身体已经忍受不住了,把翠怡压在身下。
和翠怡上床后,姚成开始断断续续地在各种场合跟她讲自己的经历,从那张告示一直讲到父母的意外,不过对兰子只是几句带过。翠怡说她是不会相信迷信的,但是她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心理变态的人,很多连环杀手就是。姚成对她说,像自己这样的人,爸妈都没了,在世界上就是没有根的草,到哪里都可以,干什么都可以,反而觉得自由了。可是未免有些不习惯,如果重新能长出根来自己应该还是挺高兴的。姚成甚至连关于母亲骨头的事情都告诉了翠怡。翠怡说她很想看看那个黑色塑料袋和里面的东西。姚成答应了她。
某天傍晚,姚成从床底下找出塑料袋,它很久都没人动,落满灰尘还生了霉。姚成用抹布把它擦了擦,然后拎出门,翠玲就在路口等着他。他俩找了一个露天的烧烤摊,点了几份羊肉串然后坐下。翠玲接过塑料袋,那个袋子的死结花了她很多功夫才解开。翠怡把里面其中一根黑色的骨头拿了出来,仔细地看了一会儿,从上到下用手摸了一遍,然后很有兴致地抬头跟姚成说:“这就是人的骨头啊。”“是的。”姚成点点头。
翠怡把它重新放进袋子里:“我觉得有些可怕。可是它看上去很普通,和其他的没什么区别。”“是你自己要看的。”姚成的表情在嘲笑她。他接着说:“不过它现在是能让我唯一想起老家的东西。那会儿我爸冒着性命危险把这两根骨头取出来,大概就是不想我妈死的连个纪念的物象都没有。”
翠怡摇了摇头:“我不是说它可怕,只是忽然想到我们自己以后死了也会变成这样的东西,那才可怕。”姚成第一次看到翠怡的表情那么严肃,平时她完全是个傻妞的样子,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他从她手里把骨头和袋子拿了过来,打趣说:“我们是不会烧焦的,都是直接烧成灰。”这时候,老板把羊肉串端了上来,热腾腾地冒着热气。姚成在没拿工资的那段日子没有吃过一顿肉,中午晚上在厂里的食堂也只是馒头配青菜,翠怡几次想请他吃饭都被他拒绝了,他说男人不能让女人请客。
平时翠怡也很喜欢吃烧烤,不过那次,翠怡看着桌上那一串串带着焦味的肉,皱了皱眉头,跟姚成说:“我忽然想不吃了,还是你吃吧。”姚成想了想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因,他笑着把翠怡的那份也一起吃了,最后吃得很撑。
夜里刚把翠怡送回宿舍,姚成就接到了车间主任老宋的电话,说上夜班的小王忽然肚子疼,腹泻严重,坚持不了就回去休息了。老宋在电话里让姚成替小王上夜班,明天白天可以在宿舍休息。虽然很困还喝了点啤酒,但姚成很无奈,只好拎着那个黑色塑料袋回到了厂房里,里面灯亮着,几十台机器依旧默默地运作响动,上夜班的人们很疲惫,表情麻木,都不说话。姚成坐到了小王的位置上,把袋子放在脚边,开始操作机器。
姚成把手一次次地伸进刀口里,那个黑漆漆的洞似乎要把姚成吞噬。姚成在一片安静的单调声音里不知道重复一个动作多久,渐渐产生了某种惯性,那动作已经可以不经过大脑的思考,而自动形成。而姚成在想着什么,其实自己也不太清楚,晚上和翠怡一起时喝的啤酒这时有些效用,姚成感到自己有些轻飘起来,眼前忽然晃动起很多的人影,姚成看到他的母亲就在一个屋子里,她浑身烧着火,面目扭曲。他的父亲则面朝姚成,在一条土路上走着,很多的血从他的额头上往下流,很快盖住了整个脸。翠怡也出现了,她的脸分裂成无数块,那些碎片很快各自恢复,成了独立的个体,很快翠怡的脸就充满了姚成的视线,每张脸都在笑,各种各样的笑容让他手足无措。
就在深夜的那个时刻,姚成不小心用脚踢到了身边的黑色塑料袋,里面的骨头发出一声闷响。姚成愣了一下,刚伸进刀口的手忽然停住了,刀片唰的一声落了下来。当姚成反应过来缩回左手,已经晚了,中指与无名指被刀切断,留在了洞里面。姚成举起自己残缺的左手,盯着看了很久,忽然感觉到一股钻心的痛,不觉大声嘶喊起来。
姚成成了一个残疾人,虽然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在医院的一个星期,厂里派人事处的吴胖子和翠怡做代表来看他,给他送了花篮和水果。翠怡不知道是有其他人在场还是另外的原因,一直低着头,没有看姚成,也没有说话。吴胖子握着姚成完好的右手,说了几句客套话,不过临走时他倒是表示了厂里的意思:“小姚啊,厂里经过讨论,鉴定为工伤,你的医药费厂里帮着垫了。”姚成听了还有点感激。夜里病房里其他两个男人都在打呼噜,护士每隔一段时间就推门进来巡视,姚成睡在靠门的地方,几乎没有睡着,眼睛习惯了黑暗,一有光线就不适应。姚成看着裹着白布的左手,他是个左撇子。有几次习惯性地想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水杯,做了一个握着的动作,才想起自己的两根手指已经没有了。那种握空的感觉很符合姚成的心情,他多试了几次也就习惯了,从左手换到右手不过是时间问题。
出院后,姚成回到厂房宿舍,在里面待了两天,他等着厂里的复工通知。第三天,通知真的来了,领导让他去人事部。姚成垂着左手来到办公室,里面的吴胖子坐在沙发上正在等姚成。他用一种怜惜的目光看了看姚成的手,说:“伤口没大事了吧。”
姚成点了点头:“医生说没事了。”吴胖子听了立刻笑了起来:“那就好,那就好。今天叫你来有事和你说。”“哦。”姚成站在他对面,听着。“在厂里发生这样的事情谁都不会高兴。不过这件事,小姚你自己也有责任。厂里是这样决定的,你的医疗费厂里原来就帮着垫了,另外再发你一个月的工资。不过你看啊,你的手变成这样,肯定是没法工作了。”吴胖子说完就看着姚成。
姚成看着吴胖子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已经默默接受了这个预料的结果。他从小就不太喜欢跟人争任何东西,只是接过吴胖子从抽屉里拿出来的装着钱的信封,默默转身走出了办公室。“走好啊。”背后吴胖子说了句。
整个下午,姚成的脑子都是懵的,他一个人在宿舍收拾着东西,后来发现自己从老家带来的衣服有好几件没了,不知道被谁顺手拿走。背包空了许多,姚成本想去见见翠怡,他舍不得她,但是最后他没去,甚至连一个电话也没给她打,不知道翠怡知道不知道自己被劝辞的事情。姚成清楚地明白自己和翠怡的关系更多的是因为工厂本身而联系到一起,一旦某个人离开了,就难以保持以前亲密的联系。所以姚成心狠,他不愿意最后的结局和兰子一样,什么都等熬过这个夏天再说。
傍晚,姚成从工厂的大门走出去,没有和任何同事打招呼与告别。他失业了,街上车流穿梭,人潮涌动,虽然很热,但风在紧密的高楼中间穿梭,让他的耳朵有点轰鸣。走在其中,姚成忽然有了一种完全融入这座城市的感觉。他能读懂街上每个行人的表情,能听到路边的梧桐树片片叶子发出的微响。他开始理解为什么原来村里那么多人都希望来县城里生活,不仅是为了赚更多钱,为了城里夜晚的霓虹灯,也许更多的是某种期盼,一旦进城,世界就像变大了。城市往往意味着失去,而不是得到。失去的越多,想要的也就越多。姚成觉得自己还不能死。
那天夜里,翠怡给姚成打了好几个电话,姚成都没有接。之后的两个星期,姚成都躺在旅馆里那张破旧的床上,买了些泡面和矿泉水,除了上厕所几乎没下床过。虽然旅馆老板贴了张值日表,事实上没有谁打扫过,屋子里永远弥漫着熏臭和馊味,到处堆满垃圾与没洗的衣服。姚成醒了就翻翻杂志,啃干面饼,连烧壶水都不想,累了就继续睡觉。其他三个室友依然过着从前的日子,不过他们似乎对姚成产生了点兴趣,晚上喝酒打牌也会叫上他。姚成那些日子很寂寞,他虽然不太喜欢那三个男人,但还是主动加入了他们的牌局行列,每次赌上几块十几块,偶尔还能赚上点零花钱。他似乎不再想干任何事,这个屋子之外的东西也都和他隔绝了。在厂里看碟子的时候,姚成记得自己曾经看过一个外国片子,里面的某个人就是这样躺着吃喝拉撒,两年都没有离开过床,最后成了一个精神衰弱的大胖子,被人在食物里下了毒,死在床上,很久后才被邻居发现。姚成觉得自己坚持下去一定也会变成那个样子。他得感谢同住的那三个男人,当某天晚上姚成发烧,意识迷糊,在床上浑身发抖的时候,三个人把姚成拉下了床,满心欢喜地跟姚成说现在有个赚钱的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