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奉最后与阴母告别,将阴母带离人群,道:“此番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有一个问题,我想是到了该问的时候了。”
阴母正满心憧憬着在洛阳的新生活,毫无离别之伤感,只盼着赶紧打发走邓奉,她好和她的好女婿说会儿话,当即不耐烦道:“有话快说。”
邓奉问道:“你择婿之时,为什么选了刘秀,而不是我?”
阴母皱了皱眉,道:“现在问这些还有意义吗?”
邓奉苦笑道:“我虽然输了,但我想要输个明白。”
阴母道:“你真的想知道吗?”
邓奉顽强地点点头,道:“是的,我想知道。”
阴母叹了一口气,道:“你听说宛城的蔡少公吗?”
邓奉道:“南阳蔡少公,人称蔡半仙,我自然听过。他和此事又有何干系?”
阴母道:“你既然听说过蔡少公,便应该知道,凡是蔡少公算过的事情,从没有不准过。刘秀来提亲的时候,我特地找蔡少公算过。蔡少公当时只说了一句话,‘刘秀当为天子’。你想,未来的天子前来提亲,天底下又有哪个母亲会拒绝呢?”
邓奉嘴角抽动,竭力压抑着内心的痛苦,不甘心地问道:“万一蔡少公错了呢?万一刘秀只是一介庸碌的匹夫呢?”
阴母道:“这就是一场赌博,我就赌蔡少公算得够准。”
邓奉冷笑道:“就因为蔡少公的一句话,你就敢拿你女儿的终生来赌?”
阴母笑道:“我赌赢了,不是吗?”
邓奉气愤至极,道:“那为什么不选我?”
阴母迟疑起来,叹道:“这个另有原因,你最好别问。”
邓奉道:“我必须知道。”
邓奉一再坚持,阴母叹道:“你一定要知道,这又是何苦呢?”
邓奉苦笑道:“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阴母长叹一声,道:“在你小时候,我找蔡少公替你算过命。蔡少公只看了你一眼,面色顿时大变,说什么也不肯算。经我再三恳求,蔡少公这才指着你,说:‘这孩子活不过二十二岁。’蔡少公这话,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瞒着,谁也不敢告诉,包括你在内。我是你的姑母,我一直把你当自己的孩子看待,别的任何东西我都舍得给你,但就是不能把女儿嫁给你。你只能活到二十二岁,我绝不能让女儿年纪轻轻的,就开始为你守寡。”
邓奉目瞪口呆,半晌才喃喃说道:“就因为这个?”他越想越觉荒唐,怒极反笑,大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证明蔡少公这回看走了眼。我会好好活着,不仅活着,而且还要长命百岁!”
且说邓奉与众人辞别,打马前行。回首望去,刘秀、阴丽华等人仍然在向他挥手。邓奉狠狠抽打着坐骑,马儿吃痛,奋力狂奔,很快便将刘秀等人远远抛开。再回首时,已是天地一色,极尽苍茫。
邓奉这才慢下来,任由马儿带着他,走向归家之路。就这样,他将阴丽华留在了洛阳,而他将返回他们的故乡。
他的要求并不多,但求岁月静好,现世安稳。骏马、雄鹰、野草、爱人,这便是足以自慰的一生。
然而,美梦已然破碎,在现实中化为泡影。
小时候,他和阴丽华可以睡在同一张床上。再大些,至少还可以肆无忌惮地牵手。再到后来,就开始被禁止有任何肉体上的接触。如今,他们的距离越发遥远,遥远得以光年计算。他们再也回不去了,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一切已成定局,无可更改。正如古波斯诗人卡雅姆在诗中所感叹的那样:
来回移动的手指写着,并且已经在写着,
这样一直写下去。
你的虔诚和智慧,
都不能使这件事倒回去,从而删去半行字,
你所有的眼泪也不能清洗掉一个字。
我们又有谁能和时光作对?我们只是在时光中游泳的鱼,时光干涸之后,一切乌有,既无相忘于江湖,也无相濡以沫。我们终将化为尸骨,在不同的坟墓。或许有人前来踏青携酒,而那又如何?谁能还给我们那些曾经的幸福?谁能证明我们曾经爱过?
而爱又是什么?是柏拉图的纯精神,还是西门庆的纯肉体?两者之间,又是谁高谁低?
整个宇宙都在膨胀,一切都在离我们远去。而谁在远方的唇,呢喃出这样一句“归来兮,我等着你”?
何谓寂寞?你是一盆火,无人来烤;你是一碗汤,无人来舀;你是一扇门,无人来敲;你是一间屋,无人来扫。
雪花飞舞,徒乱人意。此时的邓奉,唯寂寞而已。
蔡少公说他活不过二十二岁,他偏要长命百岁。然而没有阴丽华的陪伴,长命百岁又有什么意义?
马蹄敲击着地面,带着他向终点走去。他多想再度将她抱紧,如一滴清泪落于掌心,唯心或者辩证。然而已无可能。
他穿过夸克电子,穿过分子和化合物,穿过山川河流,穿过道路桥梁,穿过冬之寒冷,穿过人之目光,穿过金木水火土,穿过这世间的所有,而他的心境却是一片亘古的荒凉,仿佛下光了所有的雨,烧尽了所有的火,只剩下无尽的空虚寂寞。
人间最易是离别,人间最难是相忘。
心空万古,念兹一人!
哀哉!尚飨!
再说阴丽华。刘秀称帝之后,大封百官,唯独一直不肯封皇后,尽管此时郭圣通已经怀有他刘秀的骨肉。大家都知道,刘秀不封皇后,是有意在虚位以待阴丽华。
阴丽华到了洛阳,到底立谁为皇后,已经不能再拖。
很容易想象,立皇后一事,尽管要看皇帝本人的感情喜好,但却绝对不是全部。阴丽华是南阳人,郭圣通是河北人,两个人背后,都有各自的支持势力,而这些支持势力,都希望自己的支持者成为皇后,从而让本方势力的地位更加稳固,在权力蛋糕上分到更多。
一个是发妻元配,在他最落魄的时候,与他共经患难。一个是政治联姻,让他的事业起死回生,而且肚子里还怀着他的骨肉。左右掂量,阴丽华和郭圣通可谓是难分高下,旗鼓相当。
阴丽华刚到洛阳,郭圣通似乎是存心要给阴丽华一个下马威似的,没过几天就把孩子生了下来,而且肚皮相当争气,一生就是男孩,取名刘彊。
这下,天平忽然开始向郭圣通急剧倾斜。
然而阴母依然笃定,她坚信蔡少公不会算错,她的女儿一定会成为皇后,况且,除了南阳的势力之外,就连刘秀的家人也都站在阴丽华这一边。郭圣通不就是生了一个男孩吗,只要是女人,生孩子谁不会呀!
就刘秀本人的意愿而言,尽管郭圣通刚为他生了一位继承人,他依然还是更倾向于立阴丽华为皇后。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阴丽华却自愿选择了放弃,对刘秀说道:“郭氏有子,陛下有后,此非妾身能比也。皇后当归郭氏,妾实不敢当。”刘秀一再相劝,阴丽华其意不改。
听说阴丽华将皇后之位拱手相让,阴母恼羞成怒,质问阴丽华道:“你傻啊,好好的皇后你不肯当,让郭氏骑到你的头上?以后有你失悔的时候!”
一向对母亲百依百顺的阴丽华,忽然怒容满面,顶撞阴母道:“我不是为了当皇后才来洛阳的!”
阴母就不明白了,来洛阳不是为了当皇后,那还能为了什么?然而此时的阴丽华已经今非昔比,她已经成为阴家的顶梁柱,阴家日后的富贵荣华,全都得指着她。阴母再也不敢像从前那样,冲阴丽华随便发火,她是知道规矩的,以后她甚至都不能再称阴丽华为女儿,阴丽华成了皇后,她就得管阴丽华叫皇后,阴丽华成了贵人,她就得管阴丽华叫贵人,母女之间,也得合乎朝仪,毕恭毕敬。因此,阴丽华一怒之下,阴母再也不敢多言,只得怏怏而退。
阴丽华来到洛阳半年之后,皇后之争尘埃落定。刘秀立郭圣通为皇后,刘彊为皇太子,而立阴丽华为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