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说,南皮为官一生,犹是书生之见。南皮是指张之洞,他是直隶南皮人。清末官场上,有以籍贯代人名的习俗,比如李鸿章人称合肥,袁世凯就人称项城。以李鸿章为官为人的通达,他是有资格说这个话的。当时官场上月旦人物,流传着这么一句话:“李鸿章张目而卧,张之洞闭目而行”,用以形容李鸿章的警醒和张之洞的率意,是很鲜明的对比。
史称张之洞“少有大略,记诵绝人”,十六岁中举,是那年乡试的第一名。他做官书生意气不假,象戊戌变法失败,慈禧太后大肆捕杀康党,张之洞的门生,六君子之一的杨叔峤也在其中,他得知后,就给慈禧太后打来电报,洋洋千言,用上许多典故,以一家百口的性命,力保杨叔峤。这有点书生不省事的味道,在当时也很危险。但他的至亲唐炯获罪,定了斩监候,他在慈禧太后面前,却又不置一辞。你说他不会做官吧,他以詹事府五品的左庶子,由升补翰林院侍讲而超擢为二品内阁学士,再外放山西巡抚,十五个月的功夫,官升三级;你说他会做官吧,他见了当国的庆亲王奕劻,也敢摔脸子。他遇事好发高论,往往一说就是好几个小时,不给人张口,对他的放言无忌,李鸿章不止一次指斥为:局外论事易!
而张之洞为官,常有天真惊人之举。他奉到外放山西巡抚的旨意后,兴奋得不得了,所拟谢恩折得意忘形,居然自命为“敢忘八表经营”。“八表”是天下的别称,做一个小小的山西巡抚,就想经营八表,口气未免阔大,因此一时传为口实。挖苦他最厉害的,是他的堂兄张之万,一天,他佩戴两块挂表出去,显摆给别人看,有人说表只要准,一块就够了,你猜他怎么回答?他说:舍弟有“八表”之多,我不过两块而已!
曾、左、李、彭等中兴名臣辞世以后,张之洞在封疆大吏中开始举足轻重。因此后来袁世凯很巴结他,回家葬母,还特意绕到南京张之洞的任上去套近乎。张之洞倒是盛陈仪卫,设宴款待;只是席间酣然入睡,弄得满堂尴尬。原来这张之洞向来晨昏颠倒,中午正是他一天好梦开始的时候。湖北官场上有副送他的对联:“号令不时,起居无节;语言乏味,面目可憎”,据说上联很纪实。他吃完螃蟹,就在衣襟上抹手,袍子脏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又花钱如泥沙,象汉阳兵工厂、萍乡煤矿等等,都是率意为之而不求实效,史书上因此责他“务宏大,不问费多寡”。最愚不可及的是,德宗死后,摄政王载沣秉承皇后旨意,要杀袁世凯为其兄报仇,张之洞居然竭力开陈,使袁世凯得以逃出一条性命。果然杀了袁世凯,则无后来之祸,张之洞一言丧邦,可不是闭目而行?
他是同治二年的探花,算是在慈禧太后手里取中的。这有个小插曲。张之洞的策论,识见自然极高,吃亏在不循常式,因此被阅卷大臣定为传胪,也就是第四名。谁想慈禧太后对他的文章却极为欣赏,特为将他拔为第三,这是张之洞一生值得夸耀的事。他二十六岁入都会试,廷试对策,指陈时政,不袭故常,洋洋数千言,识者拟比苏东坡。又因为科名早发,名满都门,诗酒风流,筵无虚日。这一天,在陶然亭会饮,张之洞提议来作“无情对”,有人以“树已半枯休纵斧”为上句,他对以“果然一点不相干”;又有人出“欲解牢愁惟纵酒”,张之洞对以“兴观群怨不如诗”。此一联尤其好,因为“解”与“观”皆为卦名,“愁”与“怨”皆从心部,而最妙处在于“牢”字的下半为“牛”,“群”字的下半为“羊”,让人不能不佩服。临了,张之洞以“陶然亭”三字为“无情对”,李文田听后,拊掌笑曰:“若要无情,非阁下之姓名莫属矣!”
众人听了,哄堂大笑。
“陶然亭”对“张之洞”,果然好!传说张之洞之死,起因于摄政王载沣的一句“亡国之言”。初时,杨士骧奉旨在直隶试办印花税,遭到天津商民的激烈反对,从光绪三十四年四月,一直闹到第二年春天。当张之洞忧虑这样闹下去,可能激起天津“民变”时,载沣脱口而出:怕什么?有兵在!张之洞听了这话,顿时一口鲜血喷将出来。从来朝廷施政,都是以仁抚为先,哪有勒兵以观民变的?所以他死前有言:如此自绝于民,不亡何待?
真让他说中了,他死后两年,辛亥革命。
《清史稿·列传二百二十四·张之洞》:
张之洞,字香涛,直隶南皮人。少有大略,务博览为词章,记诵绝人。年十六,举乡试第一。同治二年,成进士,廷对策不循常式,用一甲三名授编修……之洞短身巨髯,风仪峻整。莅官所至,必有兴作。务宏大,不问费多寡。爱才好客,名流文士争趋之。任疆寄数十年,及卒,家不增一亩云。
《南亭笔记·卷十六》:
庚子张刘(刘坤一)既订东南之约,李(李鸿章)在京惟日往来于联军总统瓦德西之门而已。张遗书诮让之。李告人曰:“香涛做官数十年,犹是书生之见也。”盖谓其不谙大局也。张闻而勃然曰:“少荃议和两三次,乃以前辈自居乎?”时人目为天然对偶。
张一麐《古红梅阁笔记》:
南皮号令不时,是其一生弊病。有出洋学生数辈,已束装待发矣,南皮忽命入见。学生日日诣辕守候,直至一月之久,音信全无。学生大为愤激,因发传单以声其罪,后得梁鼎芬调停始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