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敬铭官做得很大,人却长得很丑。他未中进士之前,以举人“大挑知县”,主挑的亲王一见他,就暴喝一声:出去!原来大挑知县,首先就看相貌,“国”字脸第一,“田”字脸第二,此外“甲、由、申”字脸,也都有入选的希望。而阎敬铭的脸却上尖下锐,形如枣核,两眼一大一小,身不满五尺,形容猥琐。后来胡林翼保举他,下的八字考语即是“气貌不扬,而心扬万夫”。光绪八年,他内召大用,出任户部尚书,其时正逢李鸿章南下,张树声北上,俱是声势浩大,仪从煊赫,阎敬铭却是布衣破车,行李萧然,静悄悄进得京来,看上去若寒门老儒。
阎敬铭理财,以为除弊即是兴利,他到户部的第一天,就对几个把持公事、劣迹多端的司官和书办宣布解职。他一向节俭,看到掌管银库天平的史松泉华衣锦服,大为不悦,认为仅看服用,就知其贪赎。于是当堂检验砝码,果然查出他重进轻出,侵吞库银。户部的许多内幕,逐渐被他揭出,最骇人听闻的,是以户部侍郎署理尚书的王文韶和军机大臣景廉,因为牵涉到云南军费报销案中,传闻受了巨贿,最后被阎敬铭弄丢了官。一上来,慈禧太后是很看重阎敬铭的,对他大刀阔斧揭露弊端,整顿财政,十分满意,甚至有一次君臣议事,竟脱口称他为“丹翁”。阎敬铭字丹初。这一声“丹翁”,令群臣谔然。但阎敬铭这人,生性俭朴、憨直,与慈禧太后的精明奢华,太过隔膜,所以终不为其所喜。他职掌户部时,慈禧太后要修圆明园,他上折力阻,说什么“治以节用为本”,让慈禧太后很不高兴。待到醇亲王去找他商量,还未曾张口,他就抢先道:“修园子,我户部没钱!”是这般的没眼色,怎么能做皇家的财政部长呢?说起来,太后“以天下养”,连天下都是人家的,又何况修座园子?他喝酒常以“半空儿”下酒,“半空儿”指筛下来的瘪花生,价钱便宜,剥下来的花生壳也舍不得扔掉,丢进火盆里留烤火。自己如此节省,却在短短三年多的时间里,给户部积攒下了几百万两银子。这钱他不敢让慈禧太后知道,怕她拿去挥霍掉,偷偷藏在另一处库房里。户部多年以来,都是千疮百孔,入不敷出,满朝的官儿,做梦也想不到,阎敬铭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攒下这么大一份家私。他到户部以后,信任两位姓李的司官,都是翰林出身,一个叫李用清,一个叫李嘉乐,也都和他一样,出了名的俭省。李用清的母亲去世,他回家守制,三年期满返京时,居然从原籍山西平定州,背着一个小铺盖卷儿,徒步三千多里进京,不雇一车一骑,京里大小官员诧为千古奇事。李嘉乐更出奇,为了省钱,回回都让他太太给他剃头,剪得囫囵半枣,怪模怪样,惹得同僚们在背后大出他的洋相。阎敬铭对这俩人,却很欣赏,以为做官必从一个“俭”字着手,才能做到“无欲则刚”。
光绪九年,慈禧面前的大红人孙毓汶,密谋策划了一个军机全班尽撤的大政潮,恭王原先的一班人马,全被赶了下去。其时阎敬铭圣眷正隆,慈禧太后就让他进了军机。但张树声的儿子张华奎却说,这是在一缸活泼可爱的金鱼中,放进了一条黑鲤鱼,形容他与其他几位军机大臣的格格不入,十分形象。清朝军机权重,相当于今天的政治局常委,但阎敬铭后来却四次上折,要求辞去这一职务。正因为家风儒素,子孙们都能自立,自己又随时准备挂冠归去,阎敬铭的户部尚书才能一无瞻顾,当得懔然有正气。
阎敬铭真是个好官。
《清史稿·列传二百二十五·阎敬铭》:
敬铭质朴,以洁廉自矫厉,虽贵,望之若老儒。善理财,在鄂治军需,足食足兵,佐平大难。及长户部,精校财赋,立科条,令出期必行。初直枢廷,太后颇信仗之,终以戆直早退云。
胡思敬《国闻备乘》:
敬铭为户部尚书时,每晨起入署,日晡而散,司员上堂取诺,穷诘再三,必尽其底蕴乃已。随身自备一册,视文牍要语伏案手自抄之。腹饥,市烧饼二枚,且啖且抄。勤劬耐劳苦,虽乡村老学究不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