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知道翁同龢对曾国藩终身不谅,也知道他与李鸿章不和,但并不清楚是因为什么。其实他与曾李的矛盾,均起于多年前的一桩旧案——曾国藩弹劾翁同书。
翁同书是翁同龢的三哥。翁同龢兄弟四人:大哥同书,二哥音保,三哥同爵。但依翁家的大排行,翁同书行三,翁同爵行五,所以在翁同龢的口中,称翁同书为“三哥”。因音保早殇,同爵又出嗣三房,翁同龢和他三哥的感情,就分外不同。曾国藩弹劾翁同书,是在同治元年正月,其时翁同书刚刚九死一生,从被苗沛霖围得水泻不通的寿州城里逃出。从咸丰四年开始,太平军三陷武昌,四陷汉阳,湖北巡抚胡林翼久围武昌不下,捻军却又在河南、皖北一带突起,纵横驰骋,攻城掠寨,中原一带遂烽火相望,兵结祸连。咸丰六年,翁同书奉命驰赴江南德兴阿营中帮办营务,在收复浦口,攻克瓜州的战事中积极赞画,受到咸丰帝的表彰,赏穿黄马褂。军兴之后,这对有军功的臣下,是一种特别的恩宠。咸丰八年六月,翁同书得授安徽巡抚,境内各军均归其节制。这就是封疆大吏了,放在太平年月,不晓得要兴头成什么样,但此时的安徽,大捻子横行,一片水深火热,赴任无异于赴死。自咸丰五年,涡亳一带“五十八捻”在皖北重镇雉河集会盟后,捻军在首领张乐行的统率下,愈发锐不可当,正应了那句皖北土话:捻子捻子,越捻越大!翁同书接任安徽巡抚后,移师定远,大破捻军于三河集,先复天长,再复六安,很打了几个胜仗。他栽是栽在苗沛霖的手里。苗沛霖字雨三,原是凤台的一名穷秀才,阴骘剽悍,熟知兵略,以办团练起家,官至四川川北道加布政使衔,但从未到任。他也从不穿朝廷的官服,不戴顶戴,不让部下称他官衔,只让人称其“先生”。此人三投清廷,两投太平军,首鼠两端,朝令夕改,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他的势力很快壮大,最后发展到截留两淮钱粮厘金,控制凤台周围数十州县,割据称雄。咸丰七年,苗沛霖投靠满清名将胜保,自办练勇二十营,随袁甲三在宿州一带剿捻,号称“苗练”。他曾跟随袁甲三,击败淮北捻军尹韬和韩奇峰,杀死蒙城捻首葛苍龙。到了咸丰七年,已是“连圩数十,拥众数千,沛霖之名震两淮”,其烧杀抢掠,祸害地方,远甚捻军,百姓避之如瘟神。
翁同书一路上,吃了很多苦,风餐露宿,雨雪载途,直到同治元年正月十六,才回到北京。这时距他离家,已有二十年之久。去时翩翩年少,归来白发萧萧,加之蓬头垢面,骨瘦如柴,以至父子叔侄相见不相识。
总是团圆了,好在还没出正月,这给翁家的壬戌新年,平添了很多喜庆。然则正应了乐极生悲、福兮祸依的老话,满打满算,也就高兴了十天的时间,正月二十六,曾国藩严劾翁同书的折子到京:
“咸丰八年七月,翁同书自庐州退守定远,至九年六月,定远沦陷,文武官绅,殉难甚众,惟独翁同书逃往寿州;而在寿州,翁同书依恃团练苗沛霖,屡疏保荐,养痈遗患,绅民愤恨,因而有孙家泰与苗沛霖仇杀之事。其后苗沛霖围寿州,翁同书竟杀沛霖的仇家;寿州即破,苗沛霖杀戮甚惨,惟翁同书因‘通苗’而得以脱身。翁同书身为地方大吏,不但不能殉节,反具疏力保苗沛霖之非叛,颠倒是非,荧惑圣听,败坏纲纪,莫此为甚!”
然而这还不是最厉害的,折子中最致命的一段话是:
“军兴以来,督抚失守逃遁者,皆获重谴,翁同书于定远、寿州两次失守逃遁,又酿成苗逆之祸,岂宜逍遥法外?应请旨即将翁同书革职拿问,饬下王大臣九卿,会同刑部议罪,以肃军纪,而昭炯戒!”
这就是晚清案牍中有名《参翁同书片》,后来传出,是出自曾府名幕李鸿章之手。遍地狼烟,朝廷其时,正依曾国藩为长城,且又是以“整肃军纪”的名义,自然不能不按曾国藩所请,对翁同书“革职拿问”。六月十三日明发上谕,翁同书因办理寿州团练仇杀一事不善,交部议处。
翁府上下,顿陷一片愁云惨淡之中。
所谓“办理寿州团练仇杀不善”,是指对“苗逆”苗沛霖的处置失当。上年十一月,苗沛霖和寿州绅士徐立壮、蒙时中、孙家泰等人,因为争夺势力范围而结怨,苗沛霖的侄子苗景开,带领苗练七人,到寿州西乡抓丁,被蒙时中所捕获,从身上搜出一封书信,其中有“胡主北行,权奸当道”这样的话。这是影射皇帝的出狩热河,所以蒙时中大喜过望,即刻将苗景开押回徐立壮的营中。谁知这苗景开十分凶悍,竟然当堂和徐立壮厮打开来,徐立壮一怒之下,拿七人尽皆打杀。这么一来,和苗沛霖的仇就结大了。接下来是你告我通捻,我告你通逆,徐立壮并且呈上了苗沛霖与太平军秘密往来的书信函件,双方都言之凿凿。皖北团练,大都暗中与大捻子有勾结;后来看到太平军声势浩大,又都暗中与太平军有来往。传说苗沛霖就因为暗通款曲于太平军悍将陈玉成,而受封为太平天国的“秦王”,情况很复杂。知府大人一时真假莫辨,又哪一边都不敢得罪,于是一股脑儿,推给了巡抚翁同书。
就在这时候,苗沛霖带着他的人,围住了寿州城。
对苗沛霖,翁同书是一直主张安抚的,为的是捻军猖獗,而湘军在安庆和太平军又打得异常艰难,谁知竟是愈纵容,愈跋扈,终于公然反叛朝廷,围攻寿州城。所以此时的翁同书,颇为懊悔,因为他刚刚奉到另候简用的谕旨,准备交卸了巡抚任,就启程回京了。但这是没有法子的事,地方紧急,阖城民众执香挽留,他想走也走不了;于是答应留下来,和百姓一起守城。
这一守就是二百多天,其间城内居民饿死病死者无数,情形十分惨烈。而苗练凶悍,竟丝毫没有退兵的意思。到了十月间,寿州失守,翁同书及巡抚衙门的一些官吏,全都作了苗沛霖的俘虏。苗沛霖迁翁同书于寿州城南二十五里的双桥集,“以长发三百人守之,逼令诬奏”,翁同书于是连上奏章替苗沛霖辩护,说他“过犹知改,请量加抚慰,责剿捻赎罪”,苗沛霖这才放走了翁同书。撇开曾国藩在安徽实行湘军东进战略,翁同书多有掣肘不说,仅就苗沛霖的抚而又反,反而又抚,公然与朝廷为敌,作为一省巡抚的翁同书,就难逃其咎。更何况安徽两度失守,翁同书身为巡抚,非但不能殉节,反而一再弃城而走,这在当时,尤其为清议所不容。城在人在,城破殉节,这是太平天国战争期间,很多地方官员无奈的选择,却也树立了一种道德标准。因为一但做了疆臣,便守土有责,丧师失地,不能殉节,则必罗大辟之刑,终归也难逃一死。翁同书之前,先有江苏巡抚许乃钊,因苏州失守而被革职拿问;后有两江总督何桂清,因弃城丧师而被革职拿问。所以曾国藩的这个折子,说到底,并没有多少公报私愁的成分在里头。
但翁同龢还是满腹怨怼,尤其是对李鸿章,比对“曾剃头”曾国藩,更加恨之入骨。曾国藩在军中,因纪律严明,杀人无算,人送绰号“曾剃头”。一开始,翁家并不知道这份弹章,出自谁人之手,待知道了是李鸿章,先是震惊,后是想不通。
想不通是因为,李鸿章说起来,还是翁同书父亲翁心存的小门生。李鸿章字少荃,安徽合肥人,道光二十七年丁未科进士。这一科人才济济,状元张之万倒在其次,杰出的有沈桂芬、沈葆桢、马新贻、郭嵩焘、徐树铭等等,此时均在晚清政坛上崭露头角。是科正考官潘世恩,副考官杜受田、朱凤标、福济,李鸿章的房师,则为孙锵鸣。就是这个孙锵鸣,他的乡试座师是翁心存。所以论起师门来,翁心存是李鸿章的太老师。咸丰十年四月,翁同书曾接到过李鸿章的一封信,其时,他正在宿松曾国藩的大营中经手幕府文案,信中自称:“鸿章会试出蕖田师门下,通家谊重,未敢以属吏之礼进。”所以信末自署:世愚侄。
孙锵鸣字蕖田。
李鸿章中式后,据说有一回还由孙锵鸣领着,来拜谒过“太老师”。据后来翁心存说,“观其骨相,颇为不俗”。现在他却草拟奏片,弹劾太老师之子,这十分不合科场规矩,所以传出来后,颇受一些人的讥讽。这件事后来,成为他和翁同龢之间一块永难消除的心病,而对晚清政局的影响,也深刻而持久。
现在回过头来说。“明发上谕”交部议处后,可谓一波三折。一开始,事态对翁同书颇为不利,只为何桂清在上海被曾国藩捉拿,还在解京的途中,刑部尚书赵光就已发话:“不杀何桂清,何以谢江南百万生灵!”而何桂清如果性命不保,则翁同书也难逃一死。所幸同治小皇帝读书,要加派师傅,慈安太后遵照咸丰帝的意旨,起用老成持重、品格端方的大臣,选中的三个人中,一个倭仁,一个祁隽藻,还有一个,就是翁心存。这样一来,翁心存就是“帝师”的身份,就不能不有所瞻顾,加上翁家事先做足了功课,所以到了“会同议处”那一天,大学士周祖培就抢先发言,力主寿州城陷时,翁同书已经卸去了安徽巡抚任,并无守土之责,因此不能以“失地”之罪论处。不以“失地”论处,就免了死罪。不想几天后风云突变,王大臣议罪,仍比照“统兵将帅守备不设,为贼所掩袭,以致失陷城寨者斩监候”的律例,拿翁同书拟了斩监候。
“斩监候”就是今天的死缓。
这是二月初六的事,翁同龢得到消息,胸中充满了仇恨。他相信朝廷的本意,是不想杀翁同书的,只为曾国藩以“节制五省军务之命”,必欲置他三哥于死地,朝廷才不得不拿他三哥,判了斩监候。现在唯一可安慰的是,将来推及“帝师”之恩,在“秋决”的时候,可以放翁同书一马,不把他“勾”在里头。
但年年秋决,年年可能“勾决”,翁家一门老小,要提心吊胆到什么时候?又是几经周折,翁同书先是改戍新疆,后又改戍甘肃都兴阿营中效力,最后死在了花马池。西北苦寒,八月飞雪,一直到来年的三四月间,都是冰覆雪封。翁同书先是得了痢疾,因地处高寒,医药匮乏,最后转为血痢。加以征战不断,马上颠簸,七十余日后,终至不起。翁同龢得着信,已是一个多月以后,不由得愤恨交加,大放悲声。
而上谕也很快下达,算是盖棺论定:
“已革安徽巡抚翁同书前在江北,屡著劳绩,嗣在安徽巡抚任内,失守定远、寿州,获旨革职发遣……兹因积劳成疾,于病势沉重之际,犹以未能荡平回匪为恨,语不及私,情殊可悯,着加恩开复原官,照营立功后病故例赐恤。”
既是“开复原官”,则恤典照巡抚之例,赐都察院左都御史。原来巡抚有两个兼衔,一个是兵部右侍郎,一个是右副都御史,前一个得以兵部堂官的资格,节制提镇;后一个得以都察院堂官的资格,参劾全省包括总督、将军在内的大小文武官员。殁后赐官,照例加一等,所以由右都御史变为左都御史。之后礼部题奏,奉旨赠谥“文勤”。
“文勤”虽不算恶谥,也不是美谥,翁同龢心里,直为他三哥抱屈——他把这笔账,也记在了李鸿章的头上,并且这一记,就记了一辈子。
《清史稿》卷四百二十七·列传二百十四:
同治元年,曾国藩奏劾同书於定远失守时弃城走寿州,复不能妥办,致绅练有仇杀之事。迨寿州城陷,奏报情形前后矛盾,命褫职逮问。王大臣会鞫,拟大辟。父心存病笃,暂释侍汤药。心存卒,复命持服百日仍入狱。二年,改戍新疆。三年,都兴阿请留甘肃军营效力,以花马池战捷,获贼渠孙义保,赐四品顶戴。寻卒,复原官,赠右都御史,谥文勤。
翁同龢日记同治元年正月二十六日:
申初抵家,三兄谈笑自若,但言局外人不知其难耳。傍晚北城兵马司指挥张鸿来,持刑部安徽司票,令即日赴部。
皖北民谣:
涡河水,向东流,俺跟苗贼结冤仇。
俺的婆子他霸占,俺的爹娘刀割头。
兄弟们,别难受,磨好刀枪再报仇。
骑上青鬃灰灰的马,不杀苗贼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