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镰仓正是一年中颜色最为艳丽的季节,不管是夹杂着乳白、鹅黄、金黄、粉红、大红诸般颜色的蔷薇花,还是以白色、粉红和蓝色居多的大朵绣球花,夹杂在路边灌木之中或山林绿荫之下,格外的让经过的行人看的心情舒畅。
位于松冈山上的东庆寺,这座建于镰仓幕府的小小尼庵就这么被隐藏在树林和鲜花之中,只露出了一条青石小径通往了半山腰处的山门。
和北面不远处规模宏大的圆觉寺相比,东庆寺更像是一群尼姑的隐居精舍,如果不是刚刚修缮过的山门和客殿等建筑,大约没什么人会以为,这里也是一座供外人参拜的寺庙。也因此,在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东庆寺的访客也还是寥寥无几。
不过对于东庆寺的尼僧来说,今日接待的游客显然是一位值得她们尊敬的施主,两名东庆寺的尼僧守在了自家山门前,对于今日来访的不相熟游客,都好言好语的委婉劝离了。
而在东庆寺最深处的方丈室内,年仅22岁的主持天秀尼,正在接待一位来自于长崎的大施主豪夫人。穿着黄褐色宽大布袍的天秀尼,和穿着色彩绚丽的明国绸缎做成小袖的艳丽女子,在方丈室内的榻榻米上东西向就坐着,几位下人都被遣到了门外,只留有一位4、50岁的老尼在边上伺候着。
虽然这位来自长崎的豪夫人,即便是以女子的目光看去,也算是一位难得的美人。但是一身朴素僧衣,体型纤细的天秀尼,看似娴静、柔弱,却也始终没有成为对方的陪衬,就犹如一株山中百合一般冉冉绽放着。
天秀尼面带着微笑,为对方解说着,去年对方捐献的钱财用在了何处,“…这个方丈室用去了12根柱子,还有…”
一直端详着她的豪夫人突然打断了她说道:“见过了主持的颜色,妾身才算是知道了,为什么说三公主中只有淀夫人继承了阿市夫人的全部美貌啊。”
天秀尼停下了对手中账本的朗读,她抬头打量了一眼对面的豪夫人,觉得对方只是一时有感而发,才抿了抿嘴说道:“夫人过奖了,贫尼不过就是一介吃斋礼佛的普通僧尼而已。
这一次东庆寺能够得到全面的修缮,让寺内的僧众安心的渡过了这个冬天,这都是由于夫人你的功德啊。在贫僧眼中,夫人的善德才是最大的美貌。”
豪夫人掩着小嘴开心的笑着回道:“主持这么夸奖妾身,真是太让人不好意思了。不过妾身有个问题想要向主持请教,不知会不会太过失礼?”
天秀尼注视了豪夫人许久,才勉强点了点头说道:“施主若是不嫌弃贫尼见识短薄,那么贫尼自当勉力为施主解惑。”
豪夫人先是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吩咐随从离开门口更远一些后,方才摆正了坐姿,对着天秀尼温和而小声的说道:“再过几日便是大阪城陷落15周年了,千代姬公主难道真的忘记了丰臣家覆灭的仇恨了吗?”
天秀尼闻言很是吃惊了一下,但她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警惕的盯着豪夫人说道:“丰臣家早就已经不存在这个世上了,现在乃是德川幕府的天下。你突然跑来对我说这些,是想要做什么?你究竟是什么人?”
看着天秀尼这么快恢复了镇静,豪夫人也不由在心里赞赏了一句,她脸色不变的对着天秀尼说道:“妾身的父亲是秀赖公身边的侍卫,当初在大阪城陷落时,陪同秀赖公一起自尽殉国了。
我们这些效忠丰臣氏的遗族,此后一直被德川逆贼所追杀。不得不四处流亡,并更名换姓,放弃了自己的家名。
原本我们以为,丰臣氏的后人已经全被逆贼所谋害,丰臣的天下再没有了复兴的机会。但是秀赖公在天之灵还在庇佑着我们,不仅让我们找到了公主殿下您,还让我们遇到了一位强有力的资助者。
只要公主殿下跟着妾身离开,接受那位资助者的庇护,只要来日德川家出现波澜之际,便是公主复兴丰臣氏之时。请公主殿下,带领我们一起复兴丰臣的天下吧。”
天秀尼怔怔的看着向自己跪拜下去的豪夫人许久,才仿佛呓语般的说了一句:“资助者是谁?”
但是话一出口,她好像就清醒了过来,立刻改口说道:“谁是资助者其实也不重要。只要发生战争,必然会有人亡家破国,也会殃及天下苍生。今日天下好不容易才安定了下来,难到又要因为我的复仇欲望,便要再次搅的天下大乱,让天下百姓再次流离失所吗?
更何况,德川诛我丰臣,固然是我家之仇敌。但是到了今日,我却因为仰赖德川家的宽宥而活了下来,这难道不是德川家对我个人施加的恩惠吗?
对我而言,对德川家报仇又何尝不是一种忘恩负义。我出家多年,恩也好,仇也罢,最终都会跟随我归于尘土。可我念佛多年,也知道佛有好生之念,人性本善,身为佛门子弟,当普救庶黎,这才是佛祖、圣贤所持有的道理。
因此,施主对我所言的恩仇,在我看来其实并无意义。贫尼看施主现在的生活也算不错,为什么不忘却了过往,好好的过自己的日子去呢?东庆寺虽然广开佛门,渡一切有缘之人。但如果施主对于过去的仇恨还是念念不忘,那么请恕贫尼以后不能再招待施主了。”
看着天秀尼驳斥了自己之后,便起身想要离去,颇有逐客的意思。双手撑着地面的豪夫人终于提高了声音急切的说道:“公主殿下,难道你连国松少主的仇恨也忘记了吗?
六条河原的夜晚,至今还有当地人在传说,少主的怨灵还在那里终夜嚎哭不止,想要寻找着自己的头颅,返回大阪城去。您身为他的姐姐,就这么忍心让他永世在六条河原徘徊吗…”
“啪嗒嗒。”一连串珠子掉落在榻榻米上的声音,打断了豪夫人的言语。豪夫人定睛看去,才发现是天秀尼手上的一串佛珠不知怎的,竟然散落了开来。
天秀尼慢慢的转过了身来,虽然脸色有些发白,但还是勉强保持了平静的语气说道:“惠如,送这位施主出门。小寺简陋,恐怕无法再招待施主了,还请施主另寻有缘之地,以为佛祖供奉吧。”
一边端坐的老尼惠如虽然很想劝一劝她,但是口中终究还是答应了一声。随着天秀尼的脚步声从木廊中远去,豪夫人终于直起了身体。
老尼惠如向前膝行了几步,然后对着豪夫人说道:“施主今日不妨请先下山吧,主持向来主意极正,一旦有所决定,便很难更改了。”
豪夫人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好似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的评论道:“不愧是丰臣家的公主啊,刚刚她瞪着我的眼神,让我大气都不敢出了呢?”
看着豪夫人不理会自己,惠如不由稍稍提高了几分音量说道:“施主…”
“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你就是当年公主身边的乳母田江是么?”豪夫人忽然抬头打断了惠如说道。
惠如有些猜疑的看着豪夫人许久,才迟疑的点了点头。豪夫人这才继续说道:“那么你的丈夫和两个儿子,都应当亡故于大阪城中了,难道连你也忘记了对于幕府的仇恨了吗?”
惠如注视着豪夫人的目光顿时变得凶狠了起来,好久才恢复了些理智说道:“不忘记,又能怎么样呢?正如主持说的,现在的德川家,已经将整个天下都安定了下来,当年秀赖公都守不住大阪城,今日难道还要主持也去送死吗?”
豪夫人毫不避让惠如的目光,诚恳的对她说道:“不,这天下并不像你们听到的那样。民间的百姓尚没有完全将人心投向德川幕府,反而因为频繁的天灾和幕府官员的搜刮,而感到怨气满腹。
而外样大名对于德川幕府,也并不是那么的忠诚。幕府对他们要求的参勤交代,和动不动借小事改易削封,让不少大名和武士失去了自己的封田,成为了四处流浪的野武士。
如果在合适的时候竖立起丰臣氏的旗帜,复兴丰臣的天下并不是不可能的妄想。只要能够打到德川家,我们的仇恨不也就报了么?”
惠如只是迟疑了一下,便以极为痛恨的语气回道:“也许你关于百姓的想法是正确的,但是对于那些外样大名,我觉得你是看错了。
当年如果不是这些外样大名拖治部少辅大人的后腿,我丰臣家又岂能落到这般田地。亡我丰臣家,德川固然是罪魁祸首,但是那些外样大名同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同他们联手,就是和老虎谈论谋取虎皮。”
看着惠如突如其来的怒气,豪夫人赶紧安慰了几句,便转移话题说道:“…其实根据我们的调查,你的大儿子当年还留下了一个遗腹女,我们还找到了她。”
惠如顿时被这个消息震惊了,刚刚的怒气也不翼而飞了,她下意识的再向前挪动了几步,抓着豪夫人的手问道:“你说我还有一个孙女?她现在在哪?过的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