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神色阴晴不定,不知道心里转的是什么主意。
探春瞧了他两眼,嫌恶地道:“你素日里从不在意这些事情的,什么时候想到给她娘家钱了?还有是谁出的主意要你来问林姐姐要钱?我告诉你,林姐姐多少万两的银子都给这大观园用去了,你倒还好意思来问林姐姐要钱?亏得你张得开这张嘴,伸出这双手!”
早有探春身边的丫鬟翠墨飞腿告诉了凤姐儿去,果然凤姐儿的声音在窗外问道:“谁来问林妹妹要钱的?”
一面说一面进来,瞧见宝玉,倒有些诧异的神色,道:“竟是宝兄弟来问林妹妹要钱不成?这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稀罕事情,做哥哥的反来要妹妹的钱不说,还自己有理了不成?”
探春对凤姐儿冷笑了一声,道:“正要问你呢,太太吩咐赏袭人给她娘的烧埋四十两银子,你别是自己昧下了罢?”
凤姐儿听了笑道:“昧?瞧三妹妹这话,好似我竟是只认钱似的,如今我心都没了,还要钱做什么?那四十两银子,我还不放在眼里的。这银子是从太太那里出的,不算官中的,太太给没给,只管问太太去。”
探春道:“我想你也没有那个胆气,倒是敢昧下二哥哥房里姨娘娘家的烧埋银子。”
凤姐儿明知道她说的是袭人,却仍旧诧异道:“姨娘?宝兄弟房里什么时候放了姨娘了?这倒是一件稀罕事情,我竟也想不起来了,这就去问问老太太和太太,什么时候竟给宝兄弟摆酒唱戏的热闹,娶了一个姨娘回来。”
宝玉只羞得面上皆是红晕,道:“哪里有什么姨娘?凤姐姐也听三妹妹说笑。不过就是袭人的娘死了,所以想给她多几两银子,叫她不用为家里担忧罢了。”
凤姐儿正色道:“宝兄弟,这却是你的不是了,不管家里有没有赏银子,那也是家里的规矩,怎么倒要姑娘来拿银子的?姑娘一个月二两银子,四十两银子,倒是叫她们拿出两年的月钱贴给你屋里人不成?怎么我不见你贴出些银子给姐妹们买些玩意儿呢?”
宝玉无话可说,嘴里只道:“我不过想着林妹妹比我们都有钱……”
不等他说完,惜春就啐了他一口,凤姐儿道:“这就更是宝兄弟你的不是了,林妹妹有钱,林妹妹有钱又怎么着?那也都是她的。说起这个,我倒是要问了,难道你是没钱的?这么些年,你的梯己月钱纸笔钱都是袭人替你收着的,别说四十两,一年到头,你那里就是四百两也是有的,你倒是舍不得拿出来了?”
宝玉分辨道:“我并没有那么多的钱,那些钱我素日里也是不见的,今儿一瞧不过就几两银子,实在拿不出手。”
凤姐儿听了道:“听你的意思,倒是都叫别人偷了抢了还是昧下了?怎么就不见别人少了钱呢?你房里的钱都是袭人做主的,钥匙也都是她收着的,你倒是等她回来问她罢。我也不知道你那里是什么要花钱的,这几年二三千的银子都没了。”
惜春道:“这也奇了,按例不过月钱就二两银子,如何二哥哥那里倒是几年能攒下二三千的银子的?就是大嫂子那里,一个月和老太太太太齐头拿月钱年例,一年也不过就四五百的银子,二哥哥那里倒是发财的。”
宝玉道:“这些银钱事情,我并不知道的。”
惜春冷笑道:“你素日里附庸风雅,自然是不知道,我只奇怪了,这些钱自然不是官中给你的,倒是都哪里来的?难不成太太一年中的月钱年例都给了你不成?这笔银子,着实是叫我好奇呢!”
惜春年纪虽小,可是其中藏掖她却是明白的,素知王夫人的月钱年例等如今又都裁了一份给袭人,那么宝玉那里的银钱,就是她将她所有的月钱年例给了宝玉,一年也没有四五百的银子,更何况宝玉房中素日里还要打理各处送东西的赏钱。
若说是王夫人的梯己,倒还是有些意思的,只不知她的这些梯己是从娘家来的嫁妆呢,还是另有进益。
果然听了惜春的话,宝玉有些不知所措,道:“这些我更是不知道的了,你若是好奇,就去问太太罢!”
说着,也不敢在黛玉房里多呆,一溜烟钻出了屋子,生恐身后又有人追他似的。
凤姐儿对惜春叹道:“你又何必问起这些个?终究连我也是不知道的。”
惜春道:“我自然知道你是不知道的,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我心里不过是有些疑惑罢了。若真是要挑明了事情,这些钱只怕还都是一些黑心钱呢!老太太也不过一年那么着,那些梯己也都是儿女孝敬的。太太出嫁虽然也是有三十年了,可是做的是媳妇,除了月钱年例和生日别人送些礼物,我也不知道她哪里来那么多银子的,对她儿子那样大方。”
凤姐儿笑叹道:“我说不该教你们管家才是,如今你竟比我还精明了。”
因说起来意,姐妹们忙重新妆扮起来,遂到贾母房里,
贾母原本正在和薛姨妈王夫人李婶几个说笑,宝钗坐下首含笑听着说笑,不知道宝钗说到了什么欢喜的事情,贾母不时笑语如珠,只笑道:“真真宝丫头的好笑话,竟叫我心里痛快了许多。”
王夫人因笑道:“宝丫头原是好的,这些姐妹中原都不及她的。”
贾母听了也面上带笑,道:“宝丫头自然是好的,素日里只说她口齿粗笨,今儿才知道,竟比凤哥儿还伶俐些。”
猛然听到王夫人竟又赞赏宝钗,也是薛姨妈意外之喜,不由得满面生笑,道:“哪里有老太太说的那么好,瞧来倒是林姑娘才是千伶百俐的,让人见了就心里爱怜。”
李婶住了两日,大概事情也都听李纨说起了,因此亦是处处小心,听了两家相互恭维的话,李婶不禁抿嘴一笑。
见凤姐儿带姐妹们都已来了,贾母却因见姐妹们脸色都淡淡的,便问道:“凤哥儿,谁又给你妹妹们气受了不成?”
凤姐儿是王夫人侄女,且又是宝玉的事情,她自然也是不说的。
新来的四个姐妹自然更不能说,黛玉虽心里恼,可是也要顾及着贾母在众人跟前的威势,总不能给她抹了脸面。
迎春是不喜惹事的主儿,探春心中虽明白,可是到底也顾及着王夫人。
惟独惜春无所畏惧,冷冷地道:“倒不是给我们气受,老祖宗那样疼爱林姐姐,哪里知道林姐姐底下里受了多少气呢!”
贾母听了果然面色一沉,道:“好好儿的姐妹们一处热闹,谁这样的胆气,竟在这时候给你姐姐气受?”
惜春笑道:“想来家里是穷尽了的,也不知道太太是不是只顾着嘴上说说,倒没拿银子出来的?”
除了姐妹几个,余者皆是摸不着头脑,王夫人更是一头雾水,道:“什么银子不银子的?”
惜春歪着头把玩着耳边的小辫子,笑道:“听说袭人姐姐的娘死了,太太是要按着姨娘的身份,赏了四十两银子的,只不知道这银子是赏了呢?还是不曾赏的?”
王夫人听了目光霍然一跳,因恐贾母不满袭人,便语气也有些小心翼翼,道:“银子自然是我赏的,也吩咐了凤丫头多派两个人随着她回娘家送殡。虽然如今按着姨娘的例不妥,不过却因不是官中的,都是从我的月例中批出来与她,倒也没什么不合理之处。”
惜春笑道:“听太太这么说,四十两是按家里的旧例了?”
王夫人点头道:“这是自然,家里的奴才都是二十两,外面进来的皆是四十两。”
惜春冷笑了一声,道:“太太倒是极明白的,记得刘姥姥说二十多两银子够一家子过一年了,大家伙儿自然也都知道四十两银子尽够给她娘家送殡了,倒是太太养了个好哥哥,也不知道听哪个糊涂丫头混吣,竟跑到林姐姐屋来要钱给那丫头!”
一言既出,满室皆惊,王夫人更是嘴唇惨白,道:“宝玉自然不会如此不懂得规矩的。”
惜春道:“听太太的意思,倒是我们姐妹冤枉了他不成?原来我们竟是说瞎话的了?一个两个看到了还情有可原,满屋子里姑娘丫鬟可都是眼睁睁瞅着二哥哥张口就问林姐姐要钱,说的倒是好听,说什么不枉了林姐姐和那花袭人的素日情分,亏得他那张嘴里竟说出这样没天际的话来。”
贾母字气得颤抖着手指指着王夫人道:“素日里你口口声声在你老爷跟前说他长进了,瞧瞧,这就是他长进了?要钱竟要到姑娘房里来,还要我玉儿的钱,难道我玉儿就是该拿了林家的钱给你们房里的人花的?”
王夫人忙站了起来,低头垂泪道:“宝玉年纪小不懂事,口没遮拦的时候是必定有的,只不知道是哪个小蹄子怂恿了他竟做这样的事情,若以他的心思,他是必定不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