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困惑地道:“不是说让他看尽世间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所以才让他做一名龟奴,却怎么竟成了卖艺的伶官?”
袭人一旁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可是却陡然落下大滴大滴的泪珠,哽咽道:“林姑娘,你就救救二爷罢,万万不能叫他如此辱没贾家的列祖列宗,去做那下三滥的戏子伶人啊!”
听到这话,蒋玉菡倒是并不在意,冷玉却是陡然脸色一沉,怒道:“你原也不过就是个下三滥的东西,素日里极其讨好你那公子,离了他那里,就来说戏子优伶是下三滥,真真是活该打了嘴巴子!”
袭人神情有些惶恐,急忙赔罪道:“是奴婢嘴贱,太太说得是,奴婢该死!”
见她竟没有一丝儿骨气,黛玉也不由得皱眉看着冷玉,不知道她到底是为什么上门来。
冷玉长长的手指甲上特地请高手雕刻出山水蝶纹的花样来,或并或翘的时候,掌若莲花,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魅惑。
嘴角一抹冷笑慢慢晕染开来,道:“有什么正经事情快说,本太太可没工夫和你扯淡!”
看着黛玉落落大方地坐在冷玉身边,更有着一种高不可攀的清新脱俗,似乎爬上天梯,也碰不到她的一片一角,更让袭人有些难以启齿,可是想起来意,却不由得红着一双眼睛,咬咬牙,卑微地躬身道:“奴婢想跟蒋公子借一百两银子。”
黛玉愕然,不明白她卑躬屈膝,却是只为了借一百两银子!
“虽然你是罪臣家卖出去的奴婢,但是却是你兄嫂赎了你出去的,况且你花家可不都是你的功劳复了元气的?在市井之上,家财也算是极其殷实的。你如今不是仍旧是陪着宝玉的吗?却巴巴儿地来借银子做什么?”
袭人神情愈加苍白,身子也在春风中瑟缩着,显得瘦骨伶仃的,呐呐地道:“宝二爷写字,最爱用三两银子一封的徽墨,还有五两银子的一支银竹湖笔,如今宝二爷要读书识字,也要弹琴作诗,没有银子购置这些东西,所以只好来向蒋公子略借一些儿,等明儿里凑齐了钱,就还给蒋公子。”
语气之中,似乎充满了无尽的心酸和无奈,更有一丝儿若有若无的怨愤,可是却一闪而过。
黛玉听了这话,不由得更是愕然不已,冷冷地道:“难道他家常使费,都是要你出不成?”
虽然觉得此事对袭人来说,自己心中甚是痛快,谁叫她那样外憨内狡;
但是一想到袭人只是个女子,而宝玉却是个堂堂男子,还要叫袭人来养活她,黛玉却不由得气愤起来。
不为袭人,只为世间那样为男子痴痴付出的女子,这么做,值得吗?
袭人如是,那湘云,不也如是?
到底是宝玉作孽,还是她们竟没有一丝儿的尊重?
对宝玉,真真是怒其不争啊!
这就是当年口口声声说着要保护百花,要世间所有女儿皆自在幸福的宝玉吗?
什么时候,沦落到让袭人来养活他的地步?
是不是,也在江南的湘云,亦要为养活宝玉尽一份心力?
袭人垂泪道:“我原是对宝二爷一片真心实意,故而千里迢迢亦不让云姑娘地赶过来,我也一心一意想和他重归于好,只是怕他不习惯别人伺候他,不知道他的喜好,哪里想到,一个地方儿,真的是能让人那样不长进吗?他如今只顾着自己享乐,吃得要精致,喝得要清淡,穿得要鲜亮,只是,家里早就败落了,他却从来都不去想这些身外之物。”
听着袭人满是凄凉的话,似乎她已经习惯了宝玉的奢华,习惯了宝玉生活,她自己到处借债。
冷玉抚摸着长指甲,淡淡地道:“不管你这女人是好是坏,总之,是你自己没有身为女人的那一点骨气和尊重,你自甘堕落,何必怨天尤人?若是遇到这样的男人,就该自己有些儿骨气,焉不知道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何苦在一棵树上吊死。”
黛玉看着袭人,却见她身子不觉又缩了缩,不敢说话。
疑惑地扬高了秀气的罥烟眉,蒋玉菡给她解惑道:“想必王妃不知道的是,当日里贾家抄家,宝玉别的什么东西都不曾带,却惟独将那花袭人的卖身契带在了身上。虽然又编册变卖了一番,但是花家却不曾将那官家的卖身契毁掉,不知道怎么又流落到了宝玉手里。”
黛玉听了这才恍然大悟,这就是了,袭人素来都是有了新主子,忘了旧主子的,不比晴雯从小都是念旧,有这样心性的人,又怎么可能一心一意跟着败落了又衣食不济的宝玉?
却原来,宝玉手里竟有袭人的两份卖身契,只要一天不毁,袭人就要为宝玉做牛做马一辈子。
听了蒋玉菡的话,黛玉却有疑心,冷笑道:“这可也奇了,好端端的,这卖身契怎么都到了宝玉手里?”
蒋玉菡略有些赞赏地看着黛玉,果然是个极其聪敏的女子,只听了一句话,便知端的。
冷玉爽朗朗地道:“我也十分好奇呢,不知道这位花姑娘,是不是愿意给我们解惑呢?”
袭人脸色惨白之极,黛玉淡淡地道:“倒也是有些意思,我们在家里,听说袭人姑娘登门找她夫君蒋玉菡呢!”
说着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问冷玉道:“冷玉姐姐,难道冷玉姐夫竟还纳了二妻不成?”
冷玉眼中登时现出一股杀气,狠狠地道:“他敢!”
袭人紧咬着嘴唇不敢则声,蒋玉菡却是走到冷玉跟前柔声安慰她不生气,回头对黛玉道:“王妃可别跟娘子说这样的话,我可承担不起这么大的罪名!”
黛玉无辜地指了指袭人,道:“玄雩,想来是我听错了的?”
水溶含笑摇头,越发显得温润如玉,似乎颇为赞同爱妻的话。
蒋玉菡这才直身吩咐丫鬟道:“拿一百两银子给她,只是借据可别忘记让她按上手模子!”
丫鬟答应一声,袭人霎时有了些喜色,也有了些精神,卑躬屈膝地连声道谢,狗颠儿似的捧着银子去了。
黛玉看着她苍白瘦弱的背影,情不自禁地长叹一声,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怡红公子,太湖画舫的伶官,真的是自幼娇生惯养的宝玉吗?
袭人揣着那重重的一百两银子,脚步匆匆地离开冷玉的府上,雨雾中,她的背影蹒跚中带着一丝儿难堪。
万万不曾想到,如今的黛玉,幸福得让天下女人都为之嫉妒。
突然立住匆匆的脚步,袭人慢慢转头看着在江南一带格格不入的恢宏构筑,蒋府。
苍白的嘴角,却满是苦涩的味道。
当日里若是知道那一个身份卑贱的优伶戏子,竟是江南首府冷玉娘子的夫君,打死她也不会与他约法三章。
以自己的温柔贤惠和柔媚娇俏的容貌,便是给他做妾,也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
哪里还用得着自己每每为了一封两封的银子,处处卑躬屈膝。
长叹一声,袭人低语道:“还是早些儿回去罢,不知道那位小祖宗回头又出什么新鲜点子。”
美丽淼淼的太湖之畔,却停着一座极其华丽精雅的画舫,一阵阵细细的欢声笑语从其中散发出来。
这画舫也与一般的画舫不同,没有浓重的胭脂水粉味道,却泛着淡淡的百合花香,显得清淡而纯净。
显而易见,书卷气极其浓郁,没有一般画舫那种寻欢作乐的气息,更让江南一带的风流雅士络绎不绝。
袭人心头沉重,用手轻轻掠起发丝,重新对着清澈的水面打理了一番,才缓缓上了画舫。
画舫门口站着两个穿着红缎子袄儿,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松花色的长裙曳地逶迤,如太湖之水荡漾,皆是如花容颜,生得十分水秀,更有一种荡人心魄的妩媚气度。
见到袭人,两个丫鬟神色倒是有些鄙视之色,窃窃私语道:“不过就是一个过了气的通房丫头,二爷从不放在心里的,还真是当二爷处处离不得她呢?不过就是几封银子的事情,也不知道从哪里卖笑得了的。”
袭人心中苦涩,也当没听到,掀起纱帘便进去了,转进宝玉的房间。
随着袭人的眼睛,只见其内摆设得极其精雅,充满了风流妩媚的气象。
房间四角都有黄铜灯台,插着四枝红烛,红红的烛光,如同天边的彩霞,照映得满室流光泛彩。
房间中摆设倒是不多,唯有一张江南一带最负盛名的拔步床,是寻常的杨木所制,雕刻着百花争妍的花样儿,雕工却非寻常人家所能拥有的,拔步床月洞门却垂着一层画着海棠春睡图的纱帘,粉色的薄纱,将窗内的景象若隐若现。
窗台上一盆兰花十分清雅,窗下一张摆着笔墨纸砚的书案,一个雕花黄铜小香炉里,雕成海棠花样的嘴里吐出袅袅青烟,却是极纯净的百合花香,满室也更显得十分朦胧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