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基慢慢地阅看朱元璋这道措辞简短的手诏,眉宇之际掠过了一丝隐隐的忧色。
杨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神情肃然,不敢出声打断他的思路。今晚他奉朱标之命,夜访刘府,将白天在花雨寺里发生的一切详详细细报告给了刘基。而刘基在得知这些情况之后,也并未等闲视之,把杨宪带来的这道手诏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显得有些踌躇。
隔了半晌,刘基才放下手诏,在书房里负手踱了数步,忽然立定,缓缓问道:“殿下还有什么话让你带来吗?”
杨宪沉吟片刻,道:“今天殿下向杨某谈到,从李善长、胡惟庸、陈宁等人在花雨寺里的种种表现来看,他们为了帮助李彬脱狱已然是‘无所不用其极’。殿下要杨某转告刘先生,对此事要千万小心应付,还说:‘李相国搬来了陛下的手诏,只怕李彬的事有些难办了。’”
刘基听了,沉默片刻,又问杨宪:“杨大人,依你之见,事已至此,该当如何?”
杨宪皱了皱眉头,也显得十分为难,叹了口气,道:“难道刘中丞没有把李彬一案的实情事前向陛下禀报过?干脆您把这案子往陛下那里一推,交由陛下来裁决,您也就犯不着和李相国对着拧劲儿……”
听罢此言,刘基只是淡然一笑,却不言声。其实,在李彬一案被查实的当天,刘基便让人将这一案情用八百里加急快骑报送给了朱元璋。而使者带回的朱元璋的御笔批示亦十分简单,但又显得模棱两可,就是三个字:“知道了。”然而,从今天李善长拿出的朱元璋的手诏来看,诏书内容也有几分难以琢磨的意味啊!刘基一念及此,不禁又拿起那道手诏细细看了起来,自言自语道:“‘能赦则赦,酌情处置’?——陛下的话中应该还有另一层意思——‘不能赦则不赦’啊……”
“陛下此举也真是值得玩味!他想杀李彬,但又不肯公开驳了李善长的面子,便把您推到前边来当‘黑脸判官’了!”杨宪撇了撇嘴,有些不以为然地说道,“陛下一向在惩贪肃奸上是‘铁面无私,铁腕无情’,为何今天在李彬这件事上却有些缚手缚脚?”
“陛下也为难呐!”刘基深深一叹,抬头望向北边的天空,悠悠说道,“前方战事正紧,能够及时为北伐大军供粮供饷才是头等大事!这样看来,三军安危实是系于中书省与李善长之手!陛下在此关头岂会因小失大,为了一个区区的李彬而激怒李善长?他写这道手诏,也完全是不得已而为之啊!”说到这里,他语气顿了一顿,转头看了看杨宪,一脸的毅然,道:“罢了!罢了!这个恶人就由老夫来做吧!《大明律》才颁布了不到半年,李彬便冒出头来违法贪赃,天下百姓都在看我们怎样处置这‘大明开国第一案’。这‘大明开国第一刀’,还是由老夫替陛下砍下去吧!”
杨宪像第一次才认识刘基一样盯着他,张口结舌,过了半晌才道:“想不到刘先生除一身神机妙算之智外,竟也有此万夫莫当之勇!杨宪敬服!”杨宪说着就向他深深躬身下去。
“杨君啊!你这些谬赞,老夫岂当得起?”刘基淡然而笑,沉吟少顷,忽有所忆,向杨宪说道,“也别只顾着谈老夫这些事了。对了,今夜老夫要托杨君回去转呈太子殿下一件公事:近日应天府庶民柳五状告富商沈秀峰行有谋反之迹,现经我御史台查明,他是挟私怨而诬告沈秀峰的。本台有些御史认为可以依元朝之旧例:对凡是上告谋反不实者,罪止杖其一百,以开来告之路。但老夫以为:胡元此项旧制,乃是暗怀猜疑而以驭臣下之邪术,可谓‘上自行诈,而欲求其下不伪’,实为秕政,伤风败俗、害人误国。这些奸诈之徒若不加以抵罪,则天下之忠臣善人为其所诬者多矣!所以,自今而后凡上告谋反不实者,以抵罪议处。老夫恳请太子殿下察而取之,纳入《大明律》中定为条例!”
“好的。此事杨某一定及时转呈太子殿下。”
刘基见他答下了,便摆了摆手,慢慢说道:“好了,老夫和你所说的公事现在已经谈完了。夜也有些深了,你早早回去休息吧!”
杨宪站起身来,看着他,欲言又止。刘基沉吟片刻,又道:“老夫听闻,今天李善长、胡惟庸他们在花雨寺以‘祈天求雨’之事挟持太子殿下时,刻意将你和其他不属于‘淮西党’的官员全部排斥在外,可见他们对你和其他官员都起了提防之心——杨大人,你们今后在朝中更要谨言慎行,不可陷入他们的暗算之中啊!今后,你们若非有重大事变来报告,再也不要到我府中来了!李彬一案,就由老夫单枪匹马出面的好。”
“刘先生……”杨宪双眼噙满了晶莹的泪光,开口想说什么,嗫嚅了许久,“您……您自己也千万要保重啊……”说罢,哽咽失声,掩面而泣,转身去了。
杨宪退出书房之后,隔了片刻,房中一座书架后面慢慢踱出了姚广孝。姚广孝满脸凝重,走到刘基身边,缓缓说道:“刘先生舍身为君,此为大忠;忧公忘私,此为大仁;执法如山,此为大勇。小生甚是敬佩。但是,您若一意要以李彬之案来肃清纲纪,垂训后世,恐怕也应及早做好和李相国、‘淮西党’正面交锋的准备;否则,难免会有当年杜甫吟咏诸葛亮‘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之憾!”
刘基没有看他,只是凝望着书房门外,悠悠说道:“何至于此?那么,依姚公子之言,老夫又应当做好何种准备?”
姚广孝也就当仁不让,双手一拱,直抒胸臆,道:“既然先生不耻下问,小生也就献丑了!当今大明朝中,‘淮西党’根深势大,先生单枪匹马与之对敌,未免太过冒险。其实,以先生之高风亮节、明达睿智,天下臣民早已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无一不视先生为一代宗师。先生若能在朝中上结天子、储君之心腹,下交文臣、武将之骨干,自立门户,独树一帜,四方归心——恐怕到时候李善长和‘淮西党’中人自然便对先生退避三舍,又焉敢再存谋害之心?”
“姚公子以为老夫这张《官箴》是写给外人看的吗?”刘基静静站着,一动不动,过了半晌,才伸手指着书房壁上那张“上不负时主,下不阿权贵,中不移亲戚,外不为朋党,不以逢时改节,不以图位卖忠”的《官箴》条幅,肃然说道,“这是老夫一生立身行道的根本啊!律法之所在,便是老夫职责之所在。老夫今日所恃者,御史监察之职耳,终是不屑于结党营私以示威于人!你不要再劝了,老夫如今心意已决!在李彬一事的处置上直道而行、遵法而施——‘虽千万人,吾往矣’!”
姚广孝一听,缓缓俯下头去,静了半晌,泪水慢慢湿了眼眶。
东宫正殿内,朱标居中而坐,召来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共议祈雨盛典之事。
朱标看了看立在身前左右的李善长与刘基,开口说道:“诸位臣工,花雨寺的法华长老提出在举办祈雨盛典的同时,必须大赦天下。那么,至于这大赦之事该不该施行,该怎样个赦法,就请诸位臣工畅所欲言,各抒己见,在这里把这事议一议吧!”
李善长一听,脸色便立刻沉了下来。那一日他和胡惟庸、陈宁等人在花雨寺对朱标那样软硬兼施地进行“逼谏”,甚至还搬出了朱元璋的手诏,却没料到这个太子朱标愣是没买账,居然还是把这事拿到殿堂之上公开朝议了!他在心底恨得咬牙切齿,但此刻亦不敢形之于外,干咳了几声,偷偷向胡惟庸和陈宁使了个眼色。
陈宁一见,自是会意,出列奏道:“殿下,法华长老所提之事,其实已是惯例,亦不必多议了。三年前李相国主持举办祈雨盛典之时,便曾赦免过应天府狱中囚犯,方才感动上天,降下甘霖,泽被苍生。今年祈雨盛典,自当与三年前一样,大赦天下,以此造福于民。”
胡惟庸等陈宁说罢,也向外跨出一步,道:“陈尚书此言甚是。赦囚之事,自是势在必行。不过,关于这赦囚之法,微臣有这样一个建议,愿在此‘抛砖引玉’,与诸位大人切磋一番。”
朱标一听便知胡惟庸又要向大家炫耀他那个“义释囚犯”的点子了,只得点了点头,让他继续说下去。其他不少大臣都不知他这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倾神而听,不敢大意。
胡惟庸面色一正,侃侃说道:“微臣认为,殿下可以效法当年唐太宗义释诸囚的故事,在祈雨盛典上公开赦放应天府狱中囚犯,令他们返乡帮助家人、邻居抗旱救灾,待到上苍降雨之后,再回到狱中报告自己的改过自新之举。这些囚犯中再次回归狱中领罪者,必是洗心革面之人,则可赐其币粮回家,永不加罪;若有失信于君、不返大狱者,必是不可救药之徒,虽逃遁万里,亦要缉拿归案重重惩处!殿下,这样的赦法,恩威并施,刚柔相济,宽猛得当,必会成为我大明王朝留诸青史的一段佳话!”
胡惟庸此语一出,殿中诸臣顿时纷纷赞不绝口,个个都称若是采纳了他这个建议,必会凸显我朝覆天盖地之仁,则天下归心,善莫大焉!听着这些议论,胡惟庸脸上也不禁露出了自得之色,抚须含笑不语。
刘基听了他这个“点子”,却是心念一动:此人逢迎之术竟至这等炉火纯青之境,上可邀君之宠,下能揽民之誉,欺世盗名,实在是不可小觑!他的心智谋术固然远在常人之上,但他一味只知粉饰太平、沽名钓誉,实乃大奸之尤,必将祸及社稷!
他念及此处,霍然双目一睁,眸中灼灼精光竟似剑锋般亮利,猛射而出。胡惟庸一见,微微低下了头,避开他那两道劈面直刺而来的目光。
“殿下,胡惟庸此议完全是蛊惑人主、欺世盗名的雕虫小技,何来仁惠可言?唐太宗当年义释诸囚,本就是破坏律法的沽名钓誉之举,有何可称可道之处?若是我朝开此先例,今年一大赦,明年一小赦,年年都有赦,那又将置我《大明律》于何地?律法既成一纸空文,试问又可凭恃何物治国理民?”一个沉缓有力的声音缓缓响起,压住了场中的鼎沸喧嚣之音——刘基开口了,“因此,老臣认为,大赦之事实不足取,恳请殿下摒之不理。”
他这番话一说出来,正殿内顿时静得连地上滴了一滴水都听得到声响。大臣们面面相觑,不敢再夸胡惟庸的那个“点子”了。胡惟庸脸涨得一片通红,垂下了头,不敢正视刘基。
李善长沉着脸听完了刘基的话,微一抬头,向刘基狠狠瞪来,双目寒光四射,其中所含的怨毒之意已是浓烈之极!
刘基毫无惧色,坦然迎视着李善长犀利如刀的目光,侃侃而谈:“蜀相诸葛亮曾言:‘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故匡衡、吴汉不愿为赦。’蜀汉名臣孟光亦言:‘夫赦者,偏枯之物,非明世所宜有也。’老臣认为,若是大赦天下,实乃令正者痛而奸者快,于天理、国法、人情均为不合,所以决不可行!”
“刘基此言有违上天好生之德,刻薄寡恩,峻厉冷峭,全无宽仁平和之气,令人闻而心寒!”李善长冷然说道,“依老臣之见,他这是在故意搅乱陛下钦定的祈雨盛典!”
“这……”朱标面呈为难之色。
刘基瞧也不瞧李善长,举笏在手,径自说道:“殿下,老臣自忖对阴阳数术之学略有涉猎——那法华长老声称欲祈天求雨则须大赦罪囚,此乃妖言惑众。天道赏善罚恶,最是公正无私,岂可昧心而欺之?老臣认为,要感动上苍,施惠于民固然可取,而诛除奸邪、惩治恶徒、为民除害,也是深孚天人之望的义举!老臣断言,在祈雨盛典之上以奸邪恶徒之人头祭献于上天,则上天必降甘霖!”
“你……你……”李善长气得浑身发抖,用手直指着刘基,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刘基!你……你……”
刘基铿锵有力地说道:“老臣心意已定,决心在祈雨盛典举办的同时,行使监国大臣先斩后奏之权,诛除一批罪大恶极、祸国殃民、贪赃枉法之徒以祭上天!”
李善长也嘶声吼道:“本相要将此事上报陛下!刘基,你自持一身戾气,独断专行,恣意妄为,竟敢在祈天求雨之时滥行杀伐——本相定要狠狠参你一本!”
刘基双手紧握笏板,面色泰然自若,对李善长暴跳如雷的叫嚣当作耳畔微风掠过,毫不在意。
酉末戌初,月华如泻,夜凉如水。
和往常一样,刘基与姚广孝在后院树荫下傍烛对坐而弈。姚广孝不时瞥着刘基的神色,目光闪烁,心不在棋。他见刘基忽然落下一子,便在那棋局上静观片刻,不禁拱手说道:“先生这一步棋走得太过刚猛,难免将来会有‘亢龙有悔’之憾啊!”
刘基当然知道他这是在暗暗规劝自己白天里与李善长公开争执之事,当下并不立即答话,双目静静地凝视棋枰之上,隔了许久,方才缓缓说道:“‘亢龙有悔’,乃是乾卦之爻辞。姚公子也是精研过周易经纬之学的——你可知道南宋名臣杨万里关于‘乾卦’的说法么?”
姚广孝微微一怔,道:“小生不知。”
刘基脸色一肃,正色道:“杨万里在他的《诚斋易传》里是这么解说乾卦的——‘《杂卦》曰:“乾,健。”《说卦》曰:“乾,刚。”又曰:“乾为天,为君。”故君德体天,天德主刚。风霆烈日,天之刚也;刚明果断,君之刚也。君惟刚,则勇于进德,力于行道,明于见善,决于改过。主善,必坚去邪,必果建天下之大公,以破天下之众私。声色不能惑,小人不能移,阴柔不能奸矣。’”说到这儿,刘基顿了顿,伸手指着刚才放落在棋枰上的那枚棋子,又道:“老夫欲‘建天下之大公,以破天下之众私’,不得不走这一步刚猛之棋啊!姚公子拳拳爱护之心,老夫心领了。”
他二人正说着,刘德近前来报:“老爷,李相国的长子李祺前来求见。”
刘基听罢,抚须沉吟片刻,道:“速速有请。”刘德听命而去。
姚广孝站起身来,便欲回避。刘基用手指了指大树背后,姚广孝只得往树背之后藏身而听。
刘基坐在藤椅之上,面无表情,只是慢慢收拾着棋枰上的棋子。不多时,便见一位眉清目秀、身形高大的锦服青年奔近前来,正是李善长的长子李祺。其实,李祺并不是朝廷命官。但他有一个比较特殊的身份——未来的皇室驸马。今年年初,朱元璋便与李善长订下了儿女婚约,准备招李祺为婿。只因王保保在山西作乱,朱元璋不得已前去征讨,这场婚礼才被搁了下来。但朝野上下都知道,他返驾回宫之日,便是李祺入宫为驸马之时。所以,目前李祺虽未与公主完婚,但朝臣们都已视他为皇室驸马,无不待之以皇亲国戚之礼。
但这位未来驸马进得刘府后院,一见刘基便立时屈膝跪倒,恭然说道:“世叔,侄儿李祺深夜前来叨扰,请您原谅。”
刘基起身伸手虚扶了一下,道:“不必拘礼,请起身吧!”
李祺应声站了起来,在刘基身边恭恭敬敬立定,道:“世叔,李祺今夜前来,是受了父亲嘱托向您赔不是的。”
藏在树荫背后的姚广孝一听,心中不禁一动,看来李善长对刘基执正不挠的态度已然是完全服软了,不惜派出即将身为驸马的儿子向刘基“告饶”,也实在是难为了他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百官的丞相了!李善长已谦卑退让如此,刘先生还会像以前那样对他不留情面吗?
他正思忖之际,却听刘基愕然道:“贤侄,你父亲有何不是,须得由你来赔?老夫倒是有些不解……”
“父亲今晨在东宫正殿上对世叔颇为无礼,他回到府中之后也甚是追悔,便派了侄儿连夜来向世叔道歉——希望世叔不要介怀。”李祺低眉垂目,徐徐说来,神色谦恭之极。
“老夫谢过相国大人的宽宏大量了。”刘基也还了一礼,“老夫性格耿介,愚钝守拙,让相国大人见笑了。”
李祺见刘基神色泰然、举止大方,似乎对自己和父亲并没什么成见,便又说道:“世叔,侄儿斗胆进言几句,先请世叔恕过侄儿不敬之罪。”
刘基微一沉吟,摆了摆手:“贤侄但讲无妨。”
李祺也就抛开了一切,侃侃谈道:“李彬是侄儿的堂兄,父亲一向将他视为己出,宠爱之情犹在侄儿之上。此番李彬获罪,父亲也是既恨又怒,几乎大病了一场。但父亲念在大伯当年临终托孤的情分上,不得不出手救他——这一番苦心,世叔还须体谅一二。”
刘基默默听着,面色定如止水,微澜不起。
李祺继续说道:“父亲近年来操劳国事,已是心力交瘁,久有归隐南山之念。世叔公忠廉明、身负奇才、深孚众望——父亲和侄儿一向对您敬佩之极。父亲也曾多次在侄儿面前提起,说世叔质直公方,堪当栋梁之任,非同凡器——今夜父亲就对侄儿说了,明年他就要向陛下辞官告老,届时必会全力推荐世叔为相国人选……”
姚广孝在树荫背后听到这里,心念又是一动:今夜李善长不惜以退出丞相之位来换取刘基在李彬一事上的让步,当真是苦心孤诣!这对刘基而言,也委实需在权力与律法之间做出两难选择!恐怕刘基在这个关头上也实是有些难以坚持了……
果然,刘基并没有立即回答,庭院之内静得如一潭深水,无波无动。
许久许久,才听刘基深深一叹:“李祺贤侄,你父亲这番美意,刘基心领了,唉……李彬之事,并不是老夫不肯放过他,而是你父亲和老夫亲手制定的《大明律》饶不了他啊!”
此语一出,院中又是一片沉寂。姚广孝在树背后仰天暗暗一叹:“刘先生啊刘先生!您果然不愧是‘声色不能惑,小人不能移,阴柔不能奸’的大丈夫!小生能与您同室游处,乃三生有幸!”一念及此,他已是心潮澎湃,久久不能自抑。
却听“扑通”一声,李祺面色恸然,泪如泉涌,一头跪倒在地,哽咽着说道:“难道世叔竟是这样的铁石心肠,连我父亲这样的恳求也不肯答应吗?您可知道,为了李彬,我父亲在我们李氏一族之中几乎抬不起头来,亲戚们个个骂他卖侄取荣,六亲不认;为了李彬,我父亲在中书省里也被同僚们冷嘲热讽,人人说他身为宰相竟连一个亲侄儿也保不下来……”
说着,李祺仰起头来,满眼泪光地看着刘基,哀哀诉道:“我父亲在家中整日郁郁不欢,长吁短叹,只怕长此下去,必会生出心病来!侄儿见了,多方劝解,父亲却只是不听。不得已,侄儿代替父亲来求世叔——只求世叔念在李祺这一片赤诚孝心之上,宽大为怀,法外开恩,放过李彬。我们李氏一族世世代代都会记得您的大恩大德,日后必当重报!”
刘基也慢慢弯下腰来,轻轻扶起了李祺,双眸中泪光莹然,声音也哽咽了:“相国大人心目之中最重者,乃人情也;老夫心目之中最重者,乃国法也!人情、国法本都是固国安民的基石。但是,若为了袒护人情而枉纵国法,老夫纵是万死亦不敢为之!”说着,从棋钵之中拿起一黑一白两枚棋子,递到李祺手中,“你带这两枚棋子回去见你父亲——他看到它们,自然便会懂得老夫的心意了!唉,律法在上,老夫也只能有愧于相国大人,但求无负于国法了。”
李祺手心里紧紧捏着那一黑一白两枚棋子,已是哭得泪流满面,连话也答不上来了。
七天之后,便是四月二十八了。经过朝廷百官反复讨论与商议,祈雨盛典定在这一日辰时于禁城内的天坛举办。
花雨寺来了八十八名僧人参加此次祈雨盛典:二十名僧人负责诵经祷告,二十名僧人负责焚香秉烛,二十名僧人负责散花洒水,二十名僧人负责拜灯添油,剩下的八名僧人侍奉着法华长老主持盛典。
朝中四品以上文武官员在坛下分左右两侧而列,恭然而立。李善长站在左侧队伍的首位,右侧首位本是监国次辅大臣刘基所立之处,眼下却空了出来。不用说,各位官员心底也都明白:刘基是到御史台安排午时三刻诛斩李彬、吴泽等人的事去了。
李善长站在那里,拉长着脸,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自从那晚李祺把那一黑一白两枚棋子带回来给他看了之后,他就已不再对刘基在李彬一案上松动态度抱有任何的侥幸之心了。现在,除了洪武大帝朱元璋之外,谁也无法阻止刘基和御史台执法如山了。而李善长在看到那一黑一白两枚棋子的当晚,就提笔写了一封密奏让人以八百里加急快骑给朱元璋送了去。虽然他对朱元璋在李彬一案上法外施恩也没抱多大的期望,但他相信在朱元璋那里能够得到的支持至少要比从刘基那里得到的多。
然而,最要命的是,现在离刘基对李彬行刑的午时三刻只有一两个时辰了,朱元璋的信使还没有赶到!李善长一想到这里,就急得暗暗顿足,焦虑之情全写在了脸上。
这时,“当”的一声,金钟一响,万籁俱息,辰时已到,祈雨盛典开始举行了。只见朱标一脸平和,缓步登坛而去。胡惟庸和杨宪领着礼部诸员紧随其后,抬着一张张红漆丹盘,上放牛马猪羊等牲口祭品,恭恭敬敬送到法坛的供桌上放下。然后他们又退回到大臣们中间,齐齐跪拜在地。
朱标在那供桌之前深深拜倒,双手合十,仰面望天,祈道:“微臣朱标,今奉大明天子之命,躬率文武臣僚,诚惶诚恐敬告苍天:当今胡元作乱,天子肃清四海,务求济世安民,却遭百年罕见之大旱,黎庶受殃,令人悲悯。万望苍天显灵,佑我大明圣朝,抟和天地灵气,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民乐其生,国祚无穷!”
朱标一字一句讲得清清朗朗,犹如金声玉鸣,在空阔的天坛上空久久回响,余音袅袅。讲罢,他又连续向着供桌叩了九个响头,却不起身,仍旧跪坐在黄绫蒲团之上,默默祷告起来。
朱标既未起身,他身后的大臣们也就自然谁都不能起来,黑压压一大片跪在法坛上跟着默念祷告。
这一来,李善长便沉不住气了。他本想在辰末巳初之时便早早结束祈雨盛典,自己便可迅速赶往刑场拖住刘基对李彬等人的行刑,却不料太子朱标愣是在供桌前久跪不起,弄得自己一时也无法脱身。他心想:若自己上前去劝吧,朱标会责怪自己祈天不诚;若自己耐心等待吧,刑场那边李彬又是刀悬于首一刻也不能再拖了。而且皇上的信使本该在今天上午就赶到的,现在却还是杳无音信!事情紧急得很哪!一念及此,李善长便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满头大汗,不住地用手拍地叹息。
胡惟庸觑见李善长面色大变,举止失常,知道他已是心急如焚,便又斜眼一瞥法坛旁边的日晷,已经到了巳末时分,当真是危急万分了!他正焦急之时,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急忙向站在法坛上主持盛典的法华长老使了个眼色,用右手食指在面前的地上划写了“吉时已过”四个字。不料,法华长老离得较远,一时看不清楚他在地上写的是什么字,一脸的错愕。胡惟庸在心底直骂他是笨驴,便将手指提到胸前虚空写了“吉时已过”四个大字。
法华长老这时才看清了,急忙拿过玉尺“当”的一下敲响了金钟,高声宣道:“吉时已过,盛典结束,苍天受祈,必将降雨,请殿下和列位大人平身。”
朱标听罢,抬头看了看法坛一侧的日晷,见目前已是巳末午初之时,料想刘基那边也将开始行刑,自己把李善长拖到此刻应该差不多了,便顺势站起身来。
他一站起,身后的文武群臣便也纷纷立起。李善长一提衣角,跨步便跑,慌慌忙忙奔下法坛,没跑几步,便见一名宦官领着锦衣卫指挥使何文辉[8]疾步而来。
这何文辉本是随着朱元璋在开封府北伐王保保的,此番他竟亲自赶回应天府来——不消说,必是带了朱元璋极重要的手诏回来了。
李善长飞奔上前,气喘吁吁地问道:“陛下是何旨意?”
何文辉也是淮西人出身,看到这位乡里故老火燎火急的样子,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客套话了,直接答道:“暂缓行刑。”
李善长一听,喜得几乎晕了过去,向何文辉挥了挥手,道:“好!好!好!本相和你一道赶赴刑场向刘基传旨去!”
他正说之际,斜刺里胡惟庸一步跨上前来,拉住了他的袖角,低声对他说道:“相国大人莫要乱了方寸!这传旨之事,由他们御史台的人去向刘基亲口交代比较好。”
李善长闻言,正欲迈出的脚步倏然一定,脸色一变,立刻由惊喜失措跳回到平时的冷静沉着中来。他心念一转,顿时明白过来,微微点了点头,挥手招来章溢,语速极快地吩咐道:“你和何指挥使飞马快去刑场传旨,让刘基马上暂缓行刑!”
章溢一听,大惊失色,不禁犹豫了一下。李善长见了,立刻声色俱厉起来:“这是陛下的旨意——你们御史台竟敢抗旨不遵吗?他刘基竟敢抗旨不遵吗?你们有几个脑袋?”
李善长这话说得太重了,章溢心头一震,不敢多言,急忙与何文辉一道上马往禁城外疾驰而去。
直到此时,胡惟庸才微微笑着朝李善长抱拳贺礼道:“相国大人尽可宽心了,彬哥儿今天一定是没事的!”
李善长没有答话,仍往章溢、何文辉驰远的那个方向注目望去,面色沉郁。
然而,他们都没有发觉:四皇子朱棣不知何时已在他们身后法坛更高一层的那排栏杆后面骜然而立,向着他们的背影投来冷冷的目光!
刑场四周,观者如云,人声鼎沸。
刘基和高正贤、夏辉等御史台官员昂然端坐在监斩官座位之上,沉静如山。他抬头望了望日头,见到午时三刻将至,便抽出签筒中插着的令箭,执在手里,同时往断头台上看去。
断头台上,李彬、吴泽、韩复礼、韩通等一干人犯身着血红囚衣,背后插着亡命招子,全身五花大绑,屈膝而跪。此刻吴泽、韩复礼、韩通等人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浑身似筛米糠一般哆哆嗦嗦。只有李彬傲然昂首,神态自若,似乎毫无惧意,拿眼斜睨着刘基,嘴角还挂着一丝冷笑。
刘基神色一凛,猛地拿过案几上的惊堂木“啪”地拍了一下。这一声清脆响亮,仿佛半空中乍然爆开了一枚鞭炮。场里场外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一时全都住了声,静了下来。
刘基将胸一挺,昂然凝望着场内场外的百姓,朗声宣道:“御史台现已查实,中书省都事李彬、长洲县县令吴泽、长洲县韩复礼父子,贪欲不法,将国之公器视为己之私物,公然买官卖官、行贿受贿,致使朝中庸才在位、贤士远遁,坏了朝纲国本,罪莫大焉!今逢祈天求雨之典,谨依《大明律》之条例,定于今日午时三刻,将此四贼斩首示众以谢天下、以安民心、以邀天宠!”
话音刚落,刑场外的百姓已是人人拍手称快,高呼万岁!
只见刘基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说完之后,转头瞟了一下刑场上立着的日晷,看到午时三刻已至,遂将手中令箭往监斩台下一掷,喝道:“时辰已到,将李彬等人自右至左依次斩首行刑!”
刽子手得令,肩头扛起鬼头大刀,走到右首韩通身后,顾不得他屁滚尿流“爹呀娘呀”大喊救命,一刀下去,血光四溅——这个花钱买官还没来得及上任的“草包”已是身首异处!
韩复礼见儿子已被斩首,脸色顿时变得一片灰白。他流着泪、红着眼,咬牙切齿地朝着刘基骂道:“刘老儿!你拿我父子两个草民的人头来立威,又算何能耐?我韩家父子到了阴曹地府也不放过你——”
话犹未了,身后刽子手手起刀落,他的咒骂之声随着他的头颅一下被斩断了!
吴泽早已吓得瘫软如泥,在断头台上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牙关叩得“嘚嘚”直响。刽子手挥刀一劈,他也人头落地,一命呜呼。
当刽子手提着血滴滴的鬼头大刀来到李彬身后之时,李彬却猛地一咬牙,两眼鼓得通红,狠狠地盯向刘基,放声狂笑起来:“刘基老儿!你敢杀我?今日皇宫中正在举办祈雨盛典,你却在刑场肆意杀人,早已触怒天意——你是在劫难逃了!我在地府里等着你!”
他的话声如同枭鸣一般尖利刺耳,刑场内外的人都听得分明。同时,他那傲慢的笑声又在刑场上空久久回响着,让人感到一种窒息的凌压。那名刽子手想来也是知道李彬的后台与背景的,一时有些犹豫起来,手里的鬼头大刀举在半空竟是劈不下去!
刘基双眼神光灼灼,正视着刽子手,厉声喝道:“行刑!”
这一声叱喝,宛若晴空一个霹雳,震得刽子手心头一颤,手中大刀便欲挥落!他咬了咬牙,握紧了刀柄,低声对李彬说道:“彬爷!中书省里的人也给小的打过招呼了,让小的能拖一刻是一刻!但彬爷也看到了,是刘老爷非要取您的项上人头不可啊!您可不要怪小的……”说着,闭上眼睛,一刀向他颈后劈去!
“天亡我也!”李彬颓然闭上了双眼……
就在这一刹那,刑场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飞驰而来,同时一个中气浑厚的声音破空而至:“圣上有旨,刀下留人!”
随着这一句话划空传来,那刽子手听闻,手中本已劈到李彬颈后不足二寸之距的鬼头大刀硬生生一翻一拧,由刀锋转成了刀背,在李彬背上重重一击,打得他“哇”地一口鲜血喷出,身子往前俯倒在地。他的眼睛往上一翻,口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自己今天总算没被砍掉头颅。
刚才那句“圣上有旨,刀下留人”的话来得清清楚楚,众人也听得清清楚楚,场中一下静得鸦雀无声。刘基和其他御史台官员循声望去,却见是何文辉、章溢二人飞马奔来!
何文辉左手托着一卷黄绢,冲进刑场,飞身下马,也不向刘基打什么招呼,急步奔上断头台,一脚踢开那个正捏着鬼头刀呼呼喘气的刽子手,抖开黄绢,大声宣读起来:“圣上手诏:着御史台暂缓行刑,将犯官李彬收押在监,朕择日另行处置。”
此旨一宣,监斩台上立时是一片扼腕长叹之声。刘基仍是静静地站着,面色一片沉痛。
场外百姓听了,也是群情鼎沸,议论纷纷:怎么?皇上莫非也要袒护贪官?再不就是刘中丞今天真的杀错了人吗?……各种各样的说法,立刻沸沸扬扬起来,不绝于耳。
只有李彬在断头台上一下挺直了腰杆,夜枭一般仰天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刘基老儿!你想拿我李彬的人头作威作福——可惜皇上不肯听你的蛊惑呀!……皇上真是英明啊!……”
高正贤、夏辉等监察御史在监斩台上听到李彬这等猖狂的嘲笑之声,一个个都变了脸色,拿拳头在案几上重重一擂,不禁叹起气来。
听着李彬公然示威的嘲笑之声,刘基伸出右手在胸前须髯上一捋,左手便向签筒中的令箭抓去!
“刘公万万不可!”奔上台来的章溢一下抓住了刘基伸向那签筒的左手,俯在他身旁,双眸含泪,急声说道,“难道您要公然抗旨吗?”
“唉!如此贪官,该杀不杀,我有何面目正视天下臣民?”刘基看了章溢一眼,“律法本应重于圣旨啊!”
章溢急忙伸手掩住了他的口,慌忙说道:“刘公再勿多言,一切事宜待到陛下御驾回宫之后再作议处。”
刘基也不答话,抬眼一看,何文辉已在断头台上忙不迭地为李彬松绑了——他沉沉一叹,终于将左手一松,被他抓着的那支令箭“哗啦”一响跌落签筒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