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开始了。
开始于我的记事儿——是狠狠摔在泥水里的惨痛一跤开启了我对周围世界的记忆之门。
在这一年、夏天、一个下午、一场暴雨过后,天空中有道传说中的美丽彩虹出现——正是一个孩子眼中初见的彩虹,让时龄刚满四岁的我有点喜不自禁,有点忘乎所以,从自己家中一扇窗玻璃的后面跑了出来,来到家门前的一小片空地上——那正是我平时独自玩耍的领地,这一次大概是因为过于兴奋,我跑得远了点,跑到院子里别处去了,到达了此前从未独自深入过的陌生地段……我沉浸在忘情的喜悦之中,没有注意到离我不远的地方正聚集着七、八个和我年龄相仿个头差不多高的孩子,为我备下了来到人世之后的最大危险。
你玩过“开汽车”吗?
这时候,我玩的正是“开汽车”:双手握拳向前伸出,模拟着司机手把方向盘的姿势、口中“呜呜”模仿着汽车行进时所发出的雄壮的声音,间或还要发出“哔哔——哔”的喇叭声,埋头专注地“开”着,不过是一路小跑着向前……那一刻,我的感觉一定是开着一辆解放、东风或是黄河牌的大卡车——这绝对是我来到这世上以后最早的崇拜之物,也是在这一年,我因在纸上成功地画出了一辆黄河牌大卡车并且没有忘记画出它的油箱而被我的监护人——即祖母认定是一个“天才”。
不知不觉间,我把“车”已经开到了那堆孩子面前,埋头开“车”的我没有注意到他们正有点百无聊赖,无所事事,有俩家伙已经开始对我戳戳点点……
“四川球子!”他们中有人朝我喊了一声。
“开车”太好玩了!我像没有听见似的继续“呜呜”地开着自己的“车”。
“四川球子,拉屎不擦勾子!”有人继续喊道,我注意到:是住在我家隔壁的习小羊。
“四川球子,拉屎不擦勾子!”
“四川球子,拉屎不擦勾子!”
“四川球子,拉屎不擦勾子!”
……
这堆孩子也随之齐声喊了起来——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幕情景已不是头一回见识,就在那一年里,我每次随祖母出门的时候——祖母已经不能远行,通常会叫一辆人力三轮车拉我们出门——这些孩子总是朝着三轮车上的我们猛喊,喊出的也正是这些话。
喊声太大,我因受此干扰便停下了“车”,立在原地,有点困惑不解地呆望着他们。
没想到:他们竟一下子住了口,没了声儿。
“瞅啥呢?”孩子中个头最高的那个冲我嚷道,我知道他叫刘虎子,是这群孩子的“头儿”,他们称他为“大将”。
我不敢吭声,连大气都不敢出,心中只是害怕。
这时候,我看见习小羊在刘虎子耳边低语了几句(在这群孩子中习小羊似乎担任着“军师”的角色),刘虎子听罢明显地生了气,一下子蹿到我的面前,恶狠狠地问我:“瞅啥呢?瞅啥呢?!你得是不服?再瞅把眼珠子给你抠出来……”
我几乎听不懂他说的西安话:从口音到内容,都听不大懂。当时,我只是因为心中发虚,极度害怕,刚随祖母从成都来而只会说四川话的我,用刚在心里偷偷学会的第一句西安话做出了一个回应——我说:“贼你妈!”
刘虎子乍一听,完全呆愣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你说啥?!”
“贼你妈!”
“你狗日还会骂人呢得是?你得是不想活咧?!”
“贼你妈!”
“你还骂?你再骂!”
“贼……”
这回我骂声未落,脸上已挨了对方的小拳头一下,火辣辣的生疼,未等反应过来,脑袋已被刘虎子的胳膊死死夹住,夹在其腋下,脚也被他伸脚绊住了,一下摔倒在路边的一片泥水之中,其他小子一拥而上,一人踹上一脚——致使我每一次试图从泥水中爬起来的努力都遭到了惨痛的失败,脸上全是冰凉的泥水,还有热热的泪水,交流在一起……是的,我早已哭了,面对如此围攻,除了哭,我什么都不会,我哭着喊我的监护人:“奶奶!奶……”
在我的祖母闻声赶来之前,刘虎子从雨后的地面上抓起一把软泥强行塞到我嘴里,让我在狗啃泥的下场中开始对此世界产生了最初的记忆:到了三十五年后的今天我还记得那泥的滋味是一种怪怪的苦,叫人恶心欲吐!
那一天,我那七十三岁的老祖母从家中跑出来,在大暴雨后湿滑的路面上,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朝我跑来,一边跑一边用她那满口的长沙话高喊着我的乳名:“索索!索索娃!谁又欺负你了……”
作为早年国立女师大的一名学生,鲁迅用不朽的文章纪念过的“刘和珍君”的同乡兼同学,她并不是一个小脚老太——她的一双大脚板在泥地上留下了一长串脚印。
她把我这个小泥人儿从那滩泥水中拉起来之前,那帮孩子已经四散奔逃而去,祖母厉声问我:“谁?是谁?谁干的?!”
“刘……刘……虎子……呜呜呜……”我满嘴脏泥地哭着回答。
祖母到底是当年跟在刘和珍烈士的后面游过行的,当机立断——极富斗争经验地一把拉起我,穿过整个家属院,来到了位于东头的刘虎子家,一挑门帘便进去了,刚巧刘虎子的爹刘书记在——此人是父亲所在的国测局测绘大队的党委书记兼革委会主任,是这个单位的“第一把手”,因为老在单位里带领大伙抓革命促生产,以往他很少有白天在家的情况,这天之所以早早地回到家中老实呆着,似乎只是为了挨上我祖母的这一顿深刻教训——
“老刘,你看看!你看看!看看你们家虎子把我们索索打成什么样子了!把娃儿摔到水里,还朝嘴里头塞泥巴……”
这个刘书记是个“三八式的老干部”,一个头上没毛的小老头模样——因为他,我心目中的老红军便成了这副样子。他共有四个儿子,这最小的儿子就是刘虎子,更像是他的孙子,他一看我那副可怜巴巴小泥人儿的样子,就嘶哑着喉咙用他那满嘴的陕北口音喊他那在门外的小厨房里做晚饭的老婆来给我清洗,他的老婆马上跑来,可我祖母愣是不让她动我,继续给老刘上课——
“老刘,说起来我们家还救过你的命对不对?你忘了前年冬天你被造反派用铁棍快打死的事情了,忘了吧?是索索他爸爸把你背到医院里去的,那天还下着雪,院子里的雪地上全都是你的血……为了救你,索索他爸还被打成了保皇派!你是不是都忘了?你这是对救命恩人的娃儿恩将仇报……”
祖母所讲的这件事,我在后来又在父亲的口中听到过那么一次,印象至深的是雪上有血的这幕刺目的图景。
“老刘,你三八年参加革命怎么了?你三八年参加革命就可以欺负我们老百姓吗?!索索他爷爷是二七年就入党参加了革命的,比你资格老得多……”
面对刘书记这个标准的“三八式老干部”,祖母讲出的绝非虚言也是事实——只是这事实是不那么完整的:我祖父的确是在1927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的,刚一入党,就发生了“四?一二”大屠杀,到处在杀共产党,祖父带着新婚的祖母从北平跑到天津,从天津乘船去了南洋,在新加坡生活了几年之后又回到了中国,祖父在历史上的这个行为后来被定性为“自行脱党”……
“老刘,你是老党员老红军老革命,还是一个单位的领导,可是你看看你都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四个儿子,一个被政府镇压了,两个还在里头关着呢,剩下这个最小的,整天不干好事,带着一帮小孩专干坏事,今天欺负这个明天欺负那个,对孩子,你怎么能生而不教呢?!”
祖母的最后一番话可真是直刺老刘的心窝子:他的老大是在几年前本院孩子和对面“六号坑”的孩子之间所发生的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群架之中因为捅死了人而被枪毙了的,老二老三也是因为因为在这次事件中将人打伤致残而正在服刑,在如何教育孩子的问题上,这个没文化的老革命真是一筹莫展,可谓“养虎为患”……听完祖母这番训教,老头像个老猴子似的“嗷”地叫了一声,奔出门去,先在自家的小厨房里抄了一把火钳,然后跑到院子里去了,一边叫骂着一边到处找他的那只“小老虎”……
放在平时,别人家的孩子受了这家“老虎”的欺负是断不敢找上门去的,只能忍气吞声,躲在家里唉声叹气……所以,祖母此举便成了轰动整个家属院的一大“壮举”,当时被人称颂,日后常被提及,院子里的人怀念起祖母来的时候,首先是提到这件事。
此事的最终结果是:刘虎子被他爹从我们所住的家属院的露天公厕中一个爬满蛆虫的角落里拽了出来,强行拖过整个院子,屁股被火钳子夹烂之后,人还被绑在院子里的一棵老槐树上示众,直到天黑以后,我祖母再度上了刘家门,替他说情之后方才解了下来,孩子饿得连哭都顾不上了,进屋后端起碗连喝了两碗稀面条。
可以肯定的是:人之初,性本善,四岁的我还是一个好孩子,所以这个结果竟然并未让我感到幸灾乐祸,这一天里因我而起的事端反倒加深了我的一大困惑,让我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我隐约感到是我来的地方不对,可我真是从那里来的吗?
一个孩子对于自己出生的了解只能仰仗于大人的相告——连谁是我的母亲都是别人告诉我的,何况我的出生之地呢?先是祖母后是父亲告诉我:我于文革爆发的1966年出生于成都这个地方,是我的母亲在四川省人民医院将我生下来之后寄养在祖父祖母家里的,母亲在上海工作,父亲在西安工作,他们是同一所大学不同专业的同学,在大学里谈上的,在婚后一直处于两地分居的状态中。我跟着祖父和祖母长到三岁的时候,祖父因患肺癌去世了,我便跟随祖母来到西安父亲这里,父亲所从事的地质工作的性质就是长年出差在外,所以平时家里头老是我和祖母两个人。
记忆中的祖母是一个话很少的老太太——别看她在老红军面前那么能说,后来我才从父亲那里了解到这跟祖父在前一年的去世有关,她喜欢讲成都家(那才是她和祖父的家)里的事,说我们住的是木质的小楼,我就在纸上画上一个小木楼;她喜欢讲我的祖父,患肺癌去世的祖父一辈子离不开一只烟斗,我就在纸上画上一个叼烟斗的老头;祖母说在成都的家中给我买过一只斗鸡,我在四岁以前最爱玩的游戏就是找人斗鸡,我就在纸上画了一只鸡——不记得斗鸡长什么样,就画成普通的公鸡的样子;祖母还讲到过我在两岁那年曾经历过的一场大劫,不但吃错还吃多了药,是我的保姆李婆婆把我救过来的,她不停地给我灌绿豆汤……我就依照祖母的样子,在纸上画了一个老太太。
我曾主动地问过祖母:我们是怎么从成都来到西安的?祖母回答我说:是坐火车来的,坐了很长时间的火车,钻了很多的山洞,才来到这里。我就在纸上画了一列有着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