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里毫无印象的成都代表着我的过去,现如今它却成了我的一大麻烦,怎样才能摆脱掉这个麻烦呢?我意识到我之所以被人骂成“四川球子”是因为我一张嘴就是满口的四川话,想要免遭欺负的话,我就必须和那些欺负我的孩子说一样的话,操相同的口音,四岁时我开始有了摆脱自己原乡音的自觉了,为的是与地方主义做斗争,从“贼你妈”这种骂人话开始学起,我开始转而说本地话——也就是西安话。
除了被人骂作“四川球子”之外,还有一大麻烦我也意识到了,祖母每次带我出门时都要叫一辆人力三轮——我发现那些孩子恨那三轮车,恨坐在三轮车上的我们,每当我们坐上三轮车,就是他们骂得最凶的时刻,他们骂我祖母是“地主婆”,骂我是“地主崽子”——我后来从父亲口中了解到:叫三轮车出去下馆子吃饭是祖母从成都带来的一种生活方式,祖父生前是在是一家大型纺织厂的总工程师,可以保障这种生活方式,祖父去世以后,家里的经济条件已不允许,但祖母已经改不了这个习惯……我意识到三轮车是一种麻烦之后,就拒绝再坐了,搞得祖母很是生气,因为她是走不了太远的路的,不坐三轮车,她就出门不便了。
我半年可以见到父亲一次,一年才可以见到母亲一次——在上海工作的母亲和上海这座城市一起成为我朦朦胧胧的一种盼望和向往,但并非是真的需要,在我四岁以前,有个奶奶就什么都有了。
那个傍晚,在刘虎子被其老红军的爹打烂了屁股然后绑缚在大槐树上的那个时段里,有一个说话声音像乌鸦身上气味赛狐狸的大男人跳将出来,呜里哇啦说了一串话,像在和谁吵架,他的意思是:不该这么惩罚孩子!小孩之间打打闹闹都是正常的,不存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他在院子里讲的话让屋子里的祖母听了很是生气,个中原因有点复杂:此人是我家隔壁邻居的男主人,是那帮坏小子的“狗头军师”习小羊的爹,习小羊参与了今天殴打我的事件(还是个出坏主意的),其父不但对其未予追究,还从家里跳出来干涉别人家教育自己的孩子——他此举其实是在舔领导的屁股,别人舔舔很正常,可他是谁啊?他正是文革中这个单位造反派的主要成员,有其父必有其子或者说有其子必有其父——他在造反派里担任的也是诸如“军师”一类的角色,造反派用铁棍将刘书记抡得头破血流的那次,他虽未动手,但也在现场,见死不救……如今,最乱的时期似乎已经过去了,书记还是书记,而他依然什么都不是,作为一名搞业务的,甚至连一线跑野外的工作也不让他参加了,这会牵涉到野外补助等待遇问题,所以这条咬人的狗又舔上了……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坏蛋”的出面相劝,反倒使那个被绑在树上的孩子受了更长时间的罪,那个老红军老革命经过文革中的那番冲击之后总算能够认清谁是好人谁是坏蛋了,现在一边是将他打得头破血流差点一命呜呼的造反派的“军师”,一边是大雪天里用架子车将他拉到医院救过他一命的恩人的儿子,坏人越劝他反倒越加固执,宁可让自己的崽子多受点罪,直到我祖母再度上门说情……
隔壁这家人有点坏也有点怪。
女主人是个疯子,也就是说:习小羊有个疯妈,习小羊他爹有个疯老婆——从外表上让我这个四岁小孩都能够一望便知其疯,她的发式很特别,不同凡响:是文革中挨斗时被强行剃成的那种阴阳头式被她自己顽固地保留下来了,她自己保留了这个发式——每回理发时,她总是对着镜子拿剪刀一定要把自己剪成这个样子。因为疯了,病休在家,所以老是能够看见她,老是见她在露天的公用水龙头前没完没了地洗洗涮涮,一边干活还一边自言自语,但从不正眼看人。
习小羊的爹经常打他的疯妈,几乎每晚必打(这让我在成年以后的回想中想到了更加丰富的内容),白天也曾公开当众暴打——那是我来到世上对野蛮与残忍的初次领略:一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那么疯狂地痛打一名弱女子,就像狼在吃羊……我的观看每回都被祖母制止了。因为他家就在我家隔壁,加上当年所住的这种青砖盖的老平房又是不隔音的,所以每天晚上发生在这个家庭的暴虐我们都能听到:男的愤怒地叫骂不止(真不知他怒从何来),然后是一通噼噼啪啪地痛打,比较奇怪——让我在懂事以后回想起来想入非非的是:他打着别人,打着女人,自己竟然发出亢奋之声,而被打的疯女人反倒是无声的,一声不吭,就跟不存在一样……
后来我听父亲说:连习小羊他妈的疯也是习小羊他爹这个“坏蛋”的“杰作”,习小羊的妈原来不但十分正常,甚至还是一个冰雪聪明的江南女子,在大学里读书时就属于品学貌具佳的好学生,后来在工作岗位上也是很出色的,她在当年下嫁给习小羊的爹就曾被单位里的同事私下形容为“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那个一身狐狸味的烂男人却长了一张小甜嘴,自命清高等人来追的“才女”正好上当。而她的疯是这样造成的:因为在自己的日记中写了对林彪、江青等中央领导人的私人性看法而被急于寻找机会爬上去的其夫偷偷交了上去,在文革之中多次被剃成阴阳头当众批斗,几回下来人就发了疯,严重的时候还曾在精神病院住过一年……
虽然这次没挨打,但习小羊也是他爹经常痛打的另一个对象,和他的疯妈不同,他每次挨打时都会像屠宰场里正在挨宰的小猪一样吱哇乱叫大声哭喊的,让我和祖母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有时候,善良的祖母还会用她的手杖敲击几下墙壁,以示劝阻。
我挨打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一切又恢复到往日的宁静,我还是在家时看小人书、画画;然后一个人到院子里去玩,再见到这帮孩子时已经有点不惧,他们似乎也不敢再惹我了,谁让我有一个厉害的奶奶呢!
这是一个蝉声飘荡的夏日午后,按照惯例,祖母在家中睡午觉,我是从来不睡午觉的,自己玩着,并将自己最得意的玩具——那是远在上海工作的母亲送给我的一辆小坦克,从我家门前的空地上开到了习家门前,嘴里发出“轰隆隆”的声音……正开得如痴如醉时,一对穿着咧开了嘴的破凉鞋脚趾缝间脏得渗出黑油泥来的小脚丫子,出现在了我坦克行驶的正前方,像两个难看的碉堡,挡住了坦克的去路……我抬头一看,见是习小羊蟋蟀一般的大圆脑袋,脸上还挂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我刚想让我的坦克绕道而行,他一只肮脏的臭脚丫子已经踩到了我的坦克头上,结结实实地踩住了,还踩痛了我的小手指头!
这辆挺新的小坦克可是我心爱的宝贝儿!有个情况足以说明它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当时我已经不满足于玩玩具了,而是热衷于拆玩具,用家里的小螺丝刀把别的汽车玩具拆开了,搞清楚里面的奥妙再重新安装好(又被爱我如命的祖母视为“天才”之举),但惟独这辆母亲送给我的坦克却从未遭受过“大卸八块”的待遇——原因是:我怕拆开了自己装不好。
而现在——它竟然被人践踏在脚下!
“莫踩我坦克!”我这个“四川球子”,自然还是一口的四川话。
“你这个四川球子!地主崽子!就知道让你家地主婆护着你……”居高临下的习小羊说。
“莫踩我坦克!”我将自己的声音提高了,口气十分坚决。
“行,叫我一声爷,我就不踩了……”
“莫踩我坦克!”
出离愤怒的我终于等不及了,从蹲姿猛然跃起,一头顶在习小羊的裆部,使其仰面朝天地摔了一个重重的屁股墩儿,与此同时,我的小手已经迅速从地上抓走了我的宝贝坦克。
我眼看着面对我的突然袭击有点发傻的习小羊从地上爬起来,嘴里骂着“妈拉个B”、“贼你妈”之类的脏话朝我猛冲上来,在他蟋蟀般的大园脑袋就要顶上来的时候,我近乎本能地挥起手中的坦克照着他的头来了一下!
他一下停住了,疼出一个龇牙咧嘴的表情……
我傻呆呆地看着他,心里其实怕得狠!
他又骂着“贼你妈”朝我扑过来,在其小手抓住我细脖的同时,我再度挥手用那坦克照着他的蟋蟀头更狠地来了一下!
——我听到“咣”的一声……
抬眼看时只见习小羊的额角正在淌下一长串红色的鼻涕虫!
习小羊一摸见红,“哇”地哭叫了一声,拔腿就朝他家跑……
我也吓得赶紧跑回家,对午睡起来的祖母只字不敢提……
到底是孩子,当天傍晚时,我已经将白天的事儿忘光了,又去门前玩耍时,看见了额上贴着一块纸头的习小羊,他手里正拿着一块夹满辣子的馍在吃着,见到我,竟不敢走上前来,隔着一段距离,犹豫了半天才开口说话:
“索索……”终于有人喊我的名字了(原来他们是知道我名字的呀!),“把……把你坦克给我玩一下?”
“……”我犹豫着,只是有点舍不得。
“你等着!”他说,然后转身跑回家去,出来时手里端着一辆怪模怪样的泥坦克,又说:“你玩我的,我玩你的。”
我因为对他手里的那辆泥坦克感到十分好奇,就把自己那漂亮的宝贝坦克给他玩了。
当天晚上,我还把他领到家里向他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其它玩具,这个有着一个坏爸爸和一个疯妈妈的孩子,从来就没有玩过什么玩具,有些玩具连见都没见过,他第一眼见到我的那堆玩具时突然发出了“呜”的一声……
就这样,我和习小羊化敌为友了——他是我来到西安以后所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也是我记忆之中的平生第一个朋友,我的第一个朋友是通过暴力的方式获得的,这让我对暴力有了初步的好感。
习小羊还是老挨打,由于是经常性的,是家常便饭,他似乎倒不怎么害怕了似的——我发现真正让他感到恐惧的是挨打之后另一项惩罚:挨饿!饥饿才是悬在这个孩子头上的一把利剑——他爹真是一个“坏蛋”,每次将他打完之后就直接吊销了他吃饭的资格,背着他爸,他的疯妈私下里偷着将剩饭拿给他吃,一旦被发现也会马上挨顿打。和我成为朋友之后,他随时可能面对的这一个大威胁被解除了,他挨完打就跑到我家来吃饭,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他吃过一顿饱饭之后小舌头从嘴里头伸出来舔着嘴唇说的话:“索索,你家的饭真好吃!”——我那善良的祖母听了之后很开心。这不仅仅是一个孩子饿极了之后吃顿饱饭才有的感受,他说的是实情:本来南方人比北方人在吃这方面就更讲究一些的,再加上我们从前在成都的生活还算优越的,祖母把这改不了的讲究吃的习惯带到了这里,后来父亲就曾提起过:祖母炒菜总是放油太多,搞得我家每月的定量油总是不够用,还得去买议价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