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和“六号坑”的孩子们玩在了一起,玩在一起便发现:虽说他们跟我们地质队家属院的孩子素有世仇——因为双方在历史上的多次冲突中都曾有过人员伤亡,说成是“血海深仇”也并不为过——但是,仇恨的对象是人:是冲着人去的,他们对地质队家属院这个地方却是十分向往的,并充满着美好的想象,因为绝大多数孩子都不曾进过院子,个把私自偷偷跑进去过的家伙则将那里描绘成了“天堂”。在称呼上有耐人寻味:他们和坑里住的大人们一样,都把那里称做“上边”。
我了解和掌握了他们的这种心理和愿望之后,便想出了一个通过满足他们来提高自己威信的主意:那就是——乘虚而入,打到家属院去,占领那里,将那里变成我们玩耍的领地!我的这个主意马上得到了他们的响应,但又是心怀恐惧的。结果是我们在做了一个上午的精心准备之后,在这天下午“全副武装”地手拿棍棒、砖头像鬼子进村一般(我是带路的汉奸)潜入到家属院中,发现里边竟是空的——连一个“敌人”都没有碰上!大人没有,小孩也没有……
我们——应该说是除我之外的他们几个,小心翼翼贼头贼脑从院子的这一头跑到那一头,眼望四周,眼中无不流露出发自内心的艳羡之意——可不是吗?当我调换了一个位置——从“六号坑”的“下面”杀回到“上面”来时,从满满一坑低矮的土坯房子之间来到这些气派的青砖碧瓦的房屋面前,可不有种如临“天堂”的感觉吗?这会儿正是夏天,各家门前种的植物枝繁叶茂,一片葱绿,鸡飞狗跳出入其间,都在加深着这种感觉!从我家上着一把大锁的门前经过时,他们随我一起停住了脚步,我小手一指对着他们说:“看!这就是我家。”他们同时发出了“噫”的一声,声音里充满了羡慕。还有个小子问我:你家这么好,为什么还要住在常奶家?常奶家多破多烂呀!我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看他们全都是一副羡慕之极的样子,我真后悔没把常奶家针线篮里的那把父亲留下的钥匙带来——那样的话,我就可以打开家门,领我的新伙伴们进去参观一番了,让他们见识一下我从成都带来的玩具,特别是我妈留给我的那辆精美绝伦的小坦克……
我家和习小羊家门前的那个露天水龙头深深地吸引着他们——这也难怪,“六号坑”里是既不通电也不通自来水的,是被城市遗忘的角落,是“城市的一截盲肠”(这话说的可真是又狠又准),全坑的人用的是一口老井里的水,由于水的稀罕,我们这些孩子看起来就有点“脏不溜秋”——现在,我们可以好好地玩一玩水了!大家先依次上前,歪着小脑袋猛灌一气,每个人都把自己灌了一个肚儿圆,然后给水龙头插上胶皮管子(原本就在旁边)互相来喷,很快就变成了一群快乐的落汤鸡……
我们正玩得高兴时,只听“吱扭”一声响——是习家的门开了,走出来了习小羊,仍旧是一副傻呆呆的样子(出事之后他就变成了这副样子),出乎意料的是:他人变傻了,胆子却壮了,变成了一个傻大胆,竟敢冲着我们高喊:“不许浪费水!”
他的这个表现让我感到很扫兴,很恼火,觉得这个老伙计当着我的新伙计也太不给我面子了,便回敬他道:“又不是你家水!”
“不许浪费水!”——这家伙虽然没被砸死或致残,但脑子显然受到了严重的刺激,被吓出了问题,人一下子变得如此执拗,还有那么一点自不量力,他提高了声音重复着这句话。
他不认我,这让我变得有点恼羞成怒——还有一种可能:我就是想在“六号坑”的这伙孩子面前表现一番;还有一种情绪:我对妄图或者说已经抛弃了我的这个院子所代表的“阶级”开始充满仇恨!我一下冲到他面前,照着他蟋蟀般的圆脸劈手抡了一下……
“不许浪费水!”
他还在喊,我就又抡了一下。
“不许浪费水!”
还不闭嘴,我刚想再抡他时,自己的脸上却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十分有力的毒辣的大嘴巴,接着又是一个,整张脸都烧灼起来,不像是我的啦……等挨完了,我才看清:抡我的不是站在面前的习小羊,而是他那味同狐狸声若乌鸦的父亲——他不知是什么时候从他的家里杀到我的侧面来的……
“你爸不在,看看你都变成啥样子啦,领着一帮小流氓上这儿来捣乱,我今儿就是要替你老子教训教训你!”打完了,他还在训我,将满嘴的唾沫星子都喷射到了我火辣辣的脸上。
他正说着,忽然一截胶皮水管自空中飞来,正好擦过他的前额——是孬蛋好身手,在暗中出了手……
“跑!”孬蛋一声令下,我们便撒鸭子猛跑,穿过家属院,一直跑回到“六号坑”……
我带孬蛋们逛了一趟他们眼中理想生活的“天堂”,他们则将我带到了一个过于真实的世界面前。
沿着家属院和“六号坑”之间的这条小街一直向南,走上两百多米一拐弯,有一个臭气熏天的大型垃圾站,这一带居民在日常生活中所制造出的大量垃圾一般都来了这里——这里也是孬蛋他们最爱来玩的地方,也是我在五岁这年的夏天开始走向生活的起点:他们把我带到了这里,让我和他们一样,变成了一个拣垃圾的孩子,教会我拣垃圾的知识:哪些是值钱的,值多少钱,而哪些一钱不值——这是我所掌握的最初的谋生之道。“六号坑”里相当多的人都和住在常奶奶隔壁的“垃圾爷”一样,是专以拣垃圾为生的,所以他们的孩子从小就有这方面的意识和知识。
一开始我并没有觉出这件事的好玩来,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领我到这个脏兮兮臭哄哄的地方来干这个,所以拣得很不认真,可当这头一天拣下来,到了晚饭以前,每个孩子将各自拣来的破铜烂铁玻璃瓶子牙膏皮废报纸往一块一堆,用一辆不知从谁家取来的很小很矮的装有滑轮的平板车拉着,走到这条小街尽头,来到大街上的一个废品店,该称的称,该点数的点数,之后,一个麻脸的胖女人便给领头的孬蛋付了一点钱——有一块多呐!那年头,在一个孩子的眼中,上一块就是很大的钱啊!孬蛋拿了钱,我们便来到了一家很大的百货商店的冷饮柜前,采用的是平均分配即时消费的办法,平均到我头上正好是三根红豆冰棍……到了这时候,我才懂得拣垃圾这件事真是太有意思了!心中最先涌起的竟是对家属院那帮孩子即我原先那帮伙伴的瞧不起!觉得他们玩的那些东西一点都不好玩!一点价值都没有!到了这时候,我才明白“垃圾爷”这个糟老头为什么有酒喝有肉吃,因为他拣垃圾拣得多卖钱卖得多呀!听孬蛋说,“垃圾爷”可不是盯着这一个垃圾站,他有一辆平板三轮车,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他每天要朝废品店送上满满一车的垃圾!
当我吃着一根冰棍,还拿着两根已经晒得满身大汗的冰棍,一脸得意地回到常奶奶家,她和常红正坐于摆放在家门口的一张小桌旁吃晚饭,看见我就问:“索索,你野到哪儿去了?让我到处喊你……”
我赶忙把一根冰棍递给了常奶奶,一根冰棍递给了常红,一边继续咬着自己的半根一边叮嘱他们说:“快吃,再不吃就化了。”
自打常奶奶带了我,她就不再卖冰棍了,也从未买过冰棍给我们吃(也许她偷偷给常红买过)。
常红接过冰棍,剥了纸,就送到到嘴边,这个时候,她冲我笑了一下——这是她头一回冲我笑,这一笑让我觉得她好看多了,有点像人家说的“一枝花”了!
常奶奶没有马上吃,而是十分敏感地问我:“索索,是不是你爸回来了?给你买的冰棍?他人怎么不来呢?上奶奶这儿吃饭啊!”
我咬着冰棍说:“我爸……没回来……”
“那谁给你买的冰棍?一买还买三根?知道咱家有三口人……是不是家属院的谁呀?四妞她奶?”常奶奶追问道。
“不是……是我……自己买的……”我颇有些自豪地说。
“你自己买的?你哪有钱自己买?”
“我跟孬蛋他们拣垃圾,拉到废品店换的钱,我们就把钱分了,我的钱刚好够买三根冰棍,还是红豆的……”
“拣垃圾?谁叫你去拣垃圾的?!”
常奶奶立刻显得非常生气,将手中的冰棍丢弃在地上,那可怜的冰棍摔到地上后变成了一泡水……
“妈,你干嘛呀!”常红嗔怪道。
“索索呀!你来坑里才几天,就学会了拣垃圾!等你爸从野外回来了,你让我怎么对你爸交代啊?!你爸可是个有学问的人,还有你死去的妈和奶奶都是有学问的体面人啊!你这么不学好能对得起谁?!”
常奶奶话音未落,一个粗哑难听的声音已经在她的背后响起——
“咋着?拣垃圾就是不学好?你这老卖B的又在放啥屁呢?堂堂正正拣垃圾还不如你到粉巷卖B是不是?!你要看不上人家这娃儿,就交给我来养着,给我当孙子,我一分钱不要人家的,还天天让他有肉吃、有酒……咋着?劳动光荣,拣垃圾挣的,全都是干净钱!”
——是“垃圾爷”从家里骂了出来,他老脸通红,青筋暴露,肯定是正在喝酒……
我发现一个铁的规律:只要“垃圾爷”一开骂(已经不止这一次了),尤其是骂到这句“老卖B的”,常奶奶便立刻无话了,只有常红在替她的养母做着反击:“老不要脸的!老流氓!俺家的事,关你屁事!”
“你个小卖B的!我教训你娘哩,轮得着你插嘴?!”“垃圾爷”还是不依不饶。
我没有听常奶奶的话,将我刚刚从中尝到甜头的拣垃圾的事业进行了下去——那不过是“六号坑”的孩子们日常玩耍的一个大项而已,只是我再也不把冰棍之类的东西买回家来了,每次从废品店出来,领到自己的一份钱,只买一根冰棍吃,还要在回家之前消灭干净。剩下的钱都存放在孬蛋手里了——我想象着当它们越积越多的时候,我就可以像“垃圾爷”一样,吃上那种好吃的猪头肉了,又苦又辣的酒我是不喜欢的,我想我要喝着那种一毛二一瓶的汽水来吃。
没想到的是:我这个“理想”竟然很快就实现了。
父亲没有照他说的那样在夏天回来(其实我把这茬给忘了),但他从野外发回了一封信,是发给我家在本城最亲的一户亲戚——是我母亲的亲舅舅、我的亲舅爷——请他们抽空过来看看我,看我过得如何,也是想叫亲戚代他行使一下监督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