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下去的结果是:我将桌上那张油腻腻的粗纸上的肉吃掉了一大半。
“爷爷,这是啥肉?这么好吃……”我满嘴流油地问“垃圾爷”。
“东关老刘家卖的猪头肉——有名得很!”“垃圾爷”回答道。
“比我爸带我去吃的鱼香肉丝都好吃!”
“可是。”
“比我常奶奶烧的红烧肉都好吃!”
“可是——娃儿,这老婊子不给你吃肉是不是?她每天都偷着做肉,弄得满院子香得能馋死人,就是不给你吃,全都藏起来啦,偷着给她那小婊子吃呢,她收你爸那些钱,咋能这么干哩?!看把娃儿饿得瘦的,瞅着心疼!”
正说话时,门外有了一些动静,听声音是常奶奶和常红回来了……
有一个傍晚——是紧挨着上面这个下午的傍晚还是另外一个?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我和羊羊、虎子他们总共七、八个人还是在老地方——地质队公厕前的沙堆上玩,这时候,有个年轻的叔叔——是地质队司机班的小鲁叔叔,神色紧张一路小跑地过来了,先是急火火地进了一趟厕所,然后一边系着皮带一边从厕所里走出来,朝着我们走过来,径直走到刘虎子面前:
“虎子,跟叔叔去单位看电影吧?今儿晚上单位操场放电影……”
“看电影?!我……我爸不让我去单位。”
“这不是今天有电影吗?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嘛!你还真怕你爸啊?这我倒没想到,别没出息了,跟我走吧,坐我车去,等看完了叔叔再把你送回来,不过是几分钟的事儿。”
“叔叔……我们几个能去不?让我们一块去吧?”——有此机灵的只能是习小羊。
“让他们也去吧!让他们也去吧!我求求你了……”刘虎子替大伙求情,颇有“大将”风范。
“都是咱地质队的孩子吧?”姓鲁的司机问。
“是——!”我们齐声回答,我敢说我的声音在里面是最大的,天生的大。
“那就都上车吧,我就当是拉了一车小猪娃!”
我们兴高采烈地跟着这位年轻的司机来到家属院大门口,那里正停着一辆解放牌卡车——在我眼里它简直威风凛凛,不可一世。这辆卡车如何会停在这里?等到事后我才把它想清楚:这辆车正是送我爸去野外的那辆车,现在刚从野外开回来,拉了些稀奇的山货来孝敬领导(具体对象是刘虎子他爸),将东西送到领导家,饭不敢吃,坐不敢坐,还紧张得憋出一泡尿来,于是在离开家属院回单位之前便不得不上一趟厕所,结果上厕所时就碰上了我们这帮孩子,他主动提出要带刘虎子去看电影自然也是为了巴结和讨好领导——不管动机如何吧,反正他给大家带来了一个机会……
刘虎子提出要坐司机楼,小鲁叔叔当然同意了。
司机楼里至少还可以坐个孩子——又被脑子转得过快的习小羊惦记上了,他的要求刚一提出,被刘虎子当即否决了,他不能让别人与他同享这份特权,不能让个“狗头军师”和他这堂堂“大将”平起平坐。
其他孩子都很明智也很知足地朝着敞蓬的车厢上爬去,我是头一个爬上去的,爬上去蹦三蹦,却忽然听得一声喊——
“你,下来!你谁啊?谁叫你上去的?是我们队的孩子吗?”
这声音发自正在监督我们上车的姓鲁的司机,我一下子愣在那里。
“是,他是咱队上的……”
“他叫索索,他爸叫……”
有俩孩子——是翔翔和小猴子替我申辩和证明,但可惜的是:他们说不出我父亲的名字,我们都说不出彼此父亲的名字,最要命的是:我也说不出我父亲的名字!
我的脸都憋红了,可就是说不出自己父亲的名字——甚至于姓!
“让他自己说——你爸叫什么?”
“……”
“你看你——连你爸叫什么都不知道。我就说啊——怎么从没见过他?瞧他那副脏不溜秋的样子,哪儿像咱队上的孩子,是‘六号坑’的吧?”
“对!他现在就住在‘六号坑’,他原来是咱队上的……”
——这是一句关键性的最终导致我下车的话,但说这话的卫国不见得是出于坏意,他只是在大人的诱导下陈述着这样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敏感地意识到并抓住这个机会对我实施了一次打击报复的是一言未发的刘虎子,他只要吭一声:证明我虽然脏不溜秋但确实是队上的孩子,这个一心只想着巴结他父亲的司机就会让我留在这辆车上,最终看成晚上的露天电影(那是多好的事情啊!)……可他就是一声不吭,一头钻进了司机楼里……
习小羊的舌头也像是被谁割去了,在生死关头见死不救……
“下车!快点!”年轻的司机向我发出了十分严厉的最后通牒。
我是多么不情愿地从车上下来了,跳到地面上时双脚被震得生疼,仿佛脚底心里裂开了几道血口子!眼瞅着这辆解放牌卡车放了一个大屁,载着我的伙伴们开走了,我还不由自主地跟着它朝前跑了几步,在那几步中我看见车上的他们全都在看着我,目光中充满了同情……
据说,在我童年所处的那个年代中,知识分子都被叫做“臭老九”,只有劳动人民才会得到人们的尊重——我觉得这种说法是在放屁!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你再折腾,运动搞得再热闹,也还是孔老二的老一套更深得人心,在我的亲身经历中感受强烈的就是这种“地质队”对于“六号坑”式的歧视,当我在一夜之间忽然变成一个贫民窟的脏孩子的时候,这种刺激刻骨铭心!
这天晚上在父亲单位操场上放电影时所出的事,我是在第二天从常奶奶嘴里听说的。
在此之前,我还在常奶奶家度过了一个充满屈辱的夜晚。当我忍不住将自己的满腔委屈诉诸常奶奶,她起先还有耐心,好言相劝了一阵子,她越劝我就越觉得伤心,于是便哭了起来,等到一向对我从无好脸的常红嫌我吵了她做作业而开始骂我的时候,常奶奶竟也加入了她的骂,我就在这一老一小两个女人的责骂声中饮泣吞声地上床睡觉去了……
这天晚上,我又做梦了,梦见我也在那群孩子们中间看着电影,看的是此前看过一遍的《列宁在1918》——梦真是个奇妙的玩意:当晚(几乎是在我做梦的同时)在单位操场上放映的竟也是一部苏联老电影:《夏伯阳》——这是我在后来才听说的……
第二天中午,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候,常奶奶才从外头回来,一看见我就说:“出事了!可是出大事了!我刚才到四妞家去了,听四妞她奶奶说:昨天晚上去你爸单位看露天电影的7个小孩,被砸伤了好几个,现在还在医院里,听说有三个砸得特别重,到现在还昏迷着呢!你们院的大人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索索,你看你——跟着奶奶多好啊!你要不跟着奶奶,他们准保就让你坐上车子一块去了,这一去说不定出事儿的就是你……”
还是老话说得有理:人之初,性本善。我听罢毫无反应:既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暗自庆幸,因为我对这一突发事件的想象力是严重不足的,正如我在头两年里经历了三位至关重要的亲人(包括我祖父在内)的故去,但却对死亡毫无认识一样。
那天晚上,在我没有资格前往的父亲单位的操场上——那个露天电影的放映现场所发生的那幕惨状,我是在后来通过多位亲历者的描述,才有了一个比较准确的了解:傍晚时分,这7个坐上了解放牌卡车的小孩弃我而去,直奔远方,十分钟后便到达了目的地——地质队,他们来到操场,见大银幕已经挂好,操场上已经坐满了人,领头的刘虎子便出了一个主意:爬到操场边的铁栏杆上去看,这样就可以站得高看得清。于是这帮孩子就一窝蜂地爬上了铁栏杆,那个情景有点像猴子上树,有3个是从铁栏杆的正面爬上去的(以刘虎子为首),并把自己挂在这正面;另外4个是从它的背面爬上去的(分别是羊羊、卫国、翔翔和小猴子),并把自己挂在这背面。
他们上去之后,天很快就黑了,电影也就开始了,电影开始之后,有两个刚刚到达这里的青工发现从家属院跑来的这帮孩子发现的这个居高临下的位置不错,就从铁栏杆的背面爬了上去,于是这个原本就在地下扎得并不很深的用于锻炼身体的铁栏杆便前后摇晃起来,刘虎子觉得很好玩,便在正面使劲晃,这部名叫《夏伯阳》的苏联老电影显然没有完全抓住孩子们的心,于是大家都参与到这个前后晃动的游戏中来(也包括那两个大人),于是便出事了:只听咣的一声,那个不堪重负与摇晃的铁栏杆一下子倒了下来,朝着它人少的正面——也就是操场电影银幕所在的方向轰然倒去,正面挂着的那三个孩子便被结结实实地压在了下面,上面是沉重的铁栏和4个孩子外加两个大人的重量,在当时的现场,被压在下面的三个孩子的惨叫被银幕上正在发生激战的隆隆的枪炮声所吞没……
两天以后,被砸得最重的两个孩子终于没有醒过来,死在了医院里。
刘虎子命大,硬是活过来了,回到了家属院,但却变成了一个脑袋扁扁、眼斜嘴歪、双手仿佛鸡爪子、两腿也一长一短地瘸掉了的“小怪物”。
这是后来才有的感觉:有点像外星人——就好像他们被这辆卡车拉着去了某个遥远的星球,逃回来晚的刘虎子就变成这样了。
这场最终造成了两死一残的惨案令地质队家属院的这拨孩子元气大伤,一蹶不振。事发之后,我曾马上去找过幸免于难的习小羊一次,他看见我就跟不认识似的,眼睛直直的,呆若木鸡,仿佛还在沉浸在那晚的梦魇之中……听说,小猴子他爸干脆将他送回到苏州老家去了,真是铁栏倒猢狲散。
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也令我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往日的玩伴,像掉队的孤雁一般,在“六号坑”里游荡了一天,为了找寻到新的伙伴。
其实这不难——我在地质队那边遭到嫌弃的东西必然在“六号坑”这边受到接纳,最明显的就是形象,当那边的大人嫌我“脏不溜秋”时,这边的孩子就不把我当外人了。
这一整天孤魂野鬼般的瞎转悠最后通向了这样一幕情景——
我在“六号坑”的深处,站在一堆年龄相仿的孩子们面前,看着他们玩,我已经若即若离地跟了他们半下午了,一直在寻求或等待着一个机会加入进去融入其中——而这个机会也终于在这一天的晚饭开饭(开饭时常奶奶通常会来叫我)之前出现了——
一个叫“孬蛋”的光头小子(据我观察他是这堆孩子的头儿)忽然停止了玩耍,径直走到我面前,我早就听说过“六号坑”的孩子心齐——果然不假,其他孩子也马上随之围了过来,将我团团围住围在中间——那架势乍一看,像是要揍我!其情其景很像是革命现代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乔装改扮的杨子荣初上威虎山时所遇到的。
他望着我,目露点点凶光,想要把我震住。
我尽管心里发毛,有点哆嗦,但也无惧地望着他。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开口说话,用的是“六号坑”里的官话——也是本城黑社会的官话——西安味儿的河南话说:“你叫啥?”
我用这一年来好不容易才改成的本地口音回答他:“索索。”
对方继续审问道:“你是地质队那院的娃儿?”
我回答说:“是……”——我很想说:现在已经不是了。
“上回他们站在路上用弹弓给俺坑里打石头,你参加没有?”
“没,没有……”
“没见他。”旁边有个孩子做出了有利于我的证明(我真庆幸自己当时跑得快躲到四妮家里去了没让他们看见),“是那个叫刘虎子的带的头,那娃孬咧狠!还有最后掉到粪坑里头的那个习小羊,一肚子坏水……”
孬蛋继续问话:“你现在在常奶家住?”
“恩。”
“你吃过垃圾爷的肉?”
“吃,吃过。”
“你还摸过常红的奶?”
“……”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正纳闷他如何知道这件事,周围已经响起了一片哄笑……
“到底摸没摸过?”
“摸,摸过。”
“你这货,可真够流氓的呀!还有两下子!”
周围这帮脏脏的小孩朝我扮鬼脸,吐舌头,起哄……
“好,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俺们自己人啦!咱们一块玩!”孬蛋如此说——我要的不就是这样的一个结果嘛!
正在这时,常奶奶干枯的声音在附近响起:“索索!索——索!回家吃饭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