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中国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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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1972下 (2)

转眼已至8月,随着时间过去,就在人们紧绷的神经开始有点放松之时,又出事了——这一次的受害者是军工城职工医院的一名小护士,她是在值夜班时,被一名闯入者按在值班室里强奸的,这一次倒是留下了一点线索,据受害者说:能够感觉到那个男的非常年轻,戴着一顶的确凉军帽和一个大口罩,所以看不清面容……这让公安怀疑是医院内部的人,并开始了医院内部的排查工作……

消息传来的当夜,睡觉时“娘娘”将我搂抱得紧紧的(强奸案发生之后她就爱抱着我睡觉了),也顾不上热不热的了,我能感觉到:她浑身上下都在瑟瑟发抖,吓得连句话都说不出来——我事后才知道:这一次,她之所以被吓得如此之狠,并不单单是因为听了舅婆讲述的这些案情,罪犯的面目开始浮出海面,而是她忽然有了某种灵感,产生了一个顽强的念头,她是被她的灵感和念头给吓坏了!

夏天最后的日子,“娘娘”已在为开学做准备了。舅爷也把他的电视捣鼓成了——在我看来,这简直就是奇迹!我平生所见的第一台电视机就是那么一个孤零零的圆柱状显像管,口径只有吃饭的小碗那般大小,看起来有点怪异,图象很小但却异常清晰,说是黑白的,其实发出幽蓝的光,我们通过它,收看到的第一部电影是《平原游击队》……

这台电视机的诞生,让我晚间在家中呆得更踏实了,也让这个家庭有了久违的轻松的笑声,对门还有楼上楼下的邻居听说了,也跑来看个稀罕,一时间,这个家里好不热闹!电视一看,大伙像是忘记了那把高悬在头上的利剑——强奸犯!

这是夏末的一个深夜——已到后半夜了,当舅爷舅婆家的门上忽然响起了重重的敲门声时,那么一种恐怖的感觉又一下子回到了每一个惊醒者的心间……

敲门声急促而沉重,持续了好长时间。

我和“娘娘”几乎同时被敲醒了,“娘娘”又是吓得紧紧地将我搂抱住!

听屋外的动静:是舅爷起来了,从他和舅婆的卧室里走出来去开门,只听他问:“谁?谁呀?”

门外来人的回答,在我们这个房间听不清楚。

“天太晚了,都在睡觉,有事明天到厂里再说吧!”舅爷的说话声。

敲门人似乎又说了一些话,我们仍然听不清楚。

门锁响了一下,门外有了人声,显然是舅爷把来人放了进来,接着舅婆出来了,跟来人说话,这时已能听出:来人是个女的,声音也好像听过似的……

“大姐呀!你可要给我拿个主意啊!”——这带有哭腔的一句听得异常分明,接着便是一阵哭泣和舅婆的好言相劝。

因为太想知道来者为谁,强烈的好奇心终于驱使胆小的“娘娘”鼓足了勇气,从床上爬了起来,以上厕所为由出去了一趟,我爬在床上,听到“娘娘”叫了来人一声“阿姨”,很快,“娘娘”便回到了这间屋子——

“是大民他妈。”“娘娘”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说,“我猜她一准儿是和我妈给她介绍的那个对象吵架了……”——“娘娘”说的这个事儿我约略有知:好为“红娘”的舅婆要给二民找个后爸,是长江厂的一个老技术员,也是因为前两年死了老婆而带着两个孩子单独过的,经舅婆一牵线,他们已经开始接触了……

“睡吧睡吧!”“娘娘”又说,“天都快亮了……”

外屋中二民他妈和舅婆的谈话还在继续着(没有舅爷的声音——他肯定是回屋睡觉去了),但是变得很小声……

我翻了一个身,就睡着了。

在这天晚上之后所发生的一件大事是:大民不见了。

我是在白天踢球时听二民亲口说的:“我哥不见了!”——他好像挺高兴似的——是啊!老爱揍他的人不见了!

“娘娘”去子校的高中部报到回来也说:大民没去报到,校长和老师还把他妈找去问:是不是这孩子不打算读高中了?他妈的回答叫人吃惊:说孩子不见了,连她也找不到大民。

大民就这么不见了——我清楚地记得:是在这天晚上之后紧接着就发生的事,好像没有人为这事儿着急似的,也不见有人去找,不见了也就不见了。

祸兮,福之所伏——对二民家来说,似乎正在经历这样一个时期,又在应验这样的一个规律。

九月的一个上午,已快接近中午的时刻,我们这帮孩子还在足球场上酣战,这时,有人在足球场边高喊二民的名字——我们停了下来,抬头一看,只见一位老者:有点眼熟,仔细分辨,发现是省队那个白发苍苍的老教头,我们拥着二民朝他走去,走到跟前了,他伸手摸摸二民的头,爱才之意溢于言表,他让二民马上带他去见二民的家长……

当天下午,我们就从二民的口中得知了这个喜讯:这名老教练刚刚退居二线,让出了省队主教练的位置——这肯定跟省队在该年全国五项球类运动会上战绩不佳有关,省体委对老教练另有任用,命他组建陕西少年足球队,在加强本省足球的梯队建设和培养后备力量方面发挥其余热。于是,入秋以后,老教练便开始四处选人了,他还清楚地记得军工城秦岭厂那个过人能过一大串的颇有天赋的小黑孩……那个年头,如此这般被专业运动队选中,对于一个孩子和他背后的家庭来说,都是一件特大的喜事,一切全由国家负担了,孩子未来的工作和出路似乎也有了很大的保障——仿佛下一个时代的高考中第——不,只有在高考中成为全省前十名的喜悦才能与此相提并论……

二民遇着这样的好事,让我们这些平时跟他一块踢球的孩子(我还是他亲手教会的呢)都很高兴,感觉我们人人都有了希望似的。二民去省少年队报到的前一天,我们还在一起踢了一个上午的球,像是一场“告别赛”,还在一起玩了一个下午的烟盒,晚上我留二民在舅婆家吃晚饭,晚饭后还一起看了电视,他们也为二民感到高兴,到晚上二民妈来接他回家,不知是因为高兴还是别的,竟然哭了,哭得很厉害……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没起床呢,二民就来敲门,跟我说他马上就要走了,去西安城了——他妈送他去报到,他将一本很厚的明显是大人看的书交到我手上,我随手一翻,发现里面每隔几页就夹着一张张平展展的烟盒,几乎已经夹满了,因为来的路上跑得急,二民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说:

“我……我……还欠你几张,全……全……都给你了,你自个儿好好练球吧,到时候我让教练把你也招进来。”

国庆节到了,二民没有回来,他妈说他随队到陕南的一个地方集训去了。而他的家中又有喜事了,他妈跟舅婆介绍的长江厂的那个老技术员结婚了,在军工城的一家国营餐厅里请了三桌饭,请我们一家人都去,因为讨厌大民,“娘娘”不愿意去,舅爷和舅婆就带着我去了。在那婚礼上,人们没有见到大民和二民这兄弟俩,但却见到了他们的后爸带过来的两个孩子:都是女孩,大的有“娘娘”那么大,小的也比二民大——我感觉就像是二民用丢了的一个哥哥换回了两个姐姐似的……在那婚礼上,身为新娘身戴红花的二民妈显得年轻多了,甚至于有点漂亮,对舅婆这个“大红娘”千恩万谢的,多次跑到面前来,反复敬了好几次酒,情绪也有点过于激动似的,舅婆拍拍她的肩有些语重心长地说:

“大妹子,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自打来到舅爷舅婆家就听他们老在念叨我那住在崇明岛上的外公外婆——让我慢慢意识到:他们是存在的——我来到世上以后从未见过一面的外公外婆。入冬以后的一天,舅婆下班回来手执一封信对我说:“索索,你的外婆要来看你了!”——情况是这样的:因为舅爷舅婆与外公外婆一直保持着通信联系,而我又寄宿在此,这大半年来在这一边的去信中就免不了要提到我的情况,于是便唤醒了那一边的两位老人对于我这个失去了母亲的外孙的责任感,他们经过了一番商量之后,决定让外婆到西安来——当然不仅仅是来看我一眼,而是准备带我一段时间,具体带多久,当时并没说。

是舅爷坐着他的专车到火车站去把他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外婆接到军工城的家里来的,外婆见到我又是抱又是亲的,眼圈红了,人也哭了,搞得我小脸上全都是泪,不用说,她一定是想起了我那死去的母亲……初见外婆,我只是觉得她是跟照片上的母亲长得很像的一个老太太,并没有太多别的感觉。

这年冬天,外婆的到来让这一家人很是高兴,最明显的是舅爷,他的话一下子比平时多很多;舅婆则忙于到处采购,拿出全部手艺,做出了很多好吃的;“娘娘”也和这位小时候去上海见过两面的远方的姑妈亲热有加……他们几个在一起的时候都是用上海话聊天的,聊了两天上海那边各家亲戚的事就开始聊这边厂里的,聊着聊着竟聊到闹了几个月现在已告平息的那一连串强奸案,他们大概以为我是小孩子,又听不懂上海话,就没有避我,令我的耳朵准确无误地收获了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信息——

晚上睡觉时,舅爷搬到外面大屋的一张单人床上来睡(听说我那去三线修铁路的舅舅以前就是这么睡的),让外婆和舅婆睡在一起,我和“娘娘”仍然睡在老地方,当晚“睡前夜话”时,我忽然问起“娘娘”:“大民是不是强奸犯?”

“小孩子,别胡说!”“娘娘”语气严厉地告诫我说,“这……可是个秘密,你对谁都不能乱说,听到没有?”

“听到了。”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从这一年算起,我的舅婆还有8年时间方才退休,也还有整整32年的余生好过,在后来的日子里,尤其是在退休以后,她不断给我们家的亲戚讲述着这个故事(对厂里的人她却至死都没有提过)——她这一生所经历过的最为惊心动魄骇人听闻的故事——

那是一个大男孩——一个多起强奸案的制造者——在下夜班的路上无意之中袭击到了自己母亲头上——被母亲发现后又被母亲放跑了的——故事!

在这个可怕的故事中,舅婆是两个当事人之外惟一的知情者,并且是对那位母亲放跑犯罪的儿子的行为给予了充分的理解、同情和精神支持的人,让那个含辛茹苦的女人不至于精神崩溃,并且从此很好地活了下去……

2004年冬天,我亲爱的舅婆故去(我更加高寿的舅爷在第二年春天也随她去了)。在舅婆的追悼会上,有个老女人哭得死去活来,那便是二民的妈。在人群之中,有人忽然对着一个头发花白穿着邋遢的五十多岁的男人大叫一声:“大民!你不是大民嘛!”——对军工城的人来说,一个在空气中蒸发了三十余年的人就这么重现了,在我舅婆的追悼会上。

当时我就在现场,就站在高叫他名字的那个人的身旁默然无语地抽烟,咫尺之内,我也艰难地认出了大民……

此事的发生是一个重要的契机:不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