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起强奸案虽未突击告破,但比赛也还是如期举行了。
两场比赛被安排在接连两天的两个下午举行,一场是陕西对山西,一场是北京对宁夏——在这两场比赛之前,还各安排了一场“垫场赛”,分别由秦岭厂对华山厂、长江厂对黄河厂,使得这节日一般的热闹从这两天的中午就开始了,一直延续到晚饭前才结束。
两天下来,我从细节上注意到专业队和业余队的区别在于:专业队所穿的运动服都比较新,而业余队虽然也有统一的服装,但都有点显旧,肯定是很长时间没有更换过了,还有更为明显的一大区别:业余队都是穿着普通的白色平底球鞋上场踢球的,而专业队的球鞋不但又黑又亮,显得十分神气,鞋底下还带有几个圆头的钢钉,在洒水车洒过水的湿润的土场上踩过时,竟能带出泥块来,还留下了无数鲜明的脚印……当正式比赛结束后,我和二民跑进场内,趴在地上欣赏起那漂亮的脚印,就像面对某种图腾,心中好生崇拜!
两场专业队之间正式比赛的结果是:陕西对山西1:1,北京对宁夏3:0——从比分上即可看出,在前来比赛的四支队伍中,来自首都北京的队伍是明显技高一筹的,据说队中有多名“国脚”和“名将”,他们在和宁夏队比赛时,有懂行的大人在旁议论:明显是在让,收着打,脚下留情,3:0已是给足对方面子的一个结果了,而这也合乎情理——那年头讲究的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毛主席的话)。陕西队自然是我们这些在场观众最为拥戴的“主队”,它确实跟军工城——尤其与我们秦岭厂渊源颇深,队中多名队员都是军工城——主要是秦岭厂的子弟,而这四支做“垫场赛”的厂队里竟然也有多位前“省脚”:从省队退役之后来到这四个厂工作的,我们秦岭厂队的1号守门员就是为省队镇守过多年大门的。
比赛举行的那两天,我们家属区涌来了太多的人——四个厂众多的足球迷全都汇聚在此,球场四周坐得满满的,有人在附近楼上的窗口看(像是坐在一种天然的包厢里),还有人爬到了场边的大树上(像猴子一样挂在上面),舅爷身为本厂的“总工”和书记、厂长一起被邀请到主席台上就坐,但他对足球甚至所有的体育项目毫无兴趣,人也低调素来不喜抛头露面,就那么白白地放弃了这样一个“宝座”,舅爷空出的“宝座”自然落不到我的屁股上,可我自找的座位也不差——那是我自己开动脑筋想出来的,比赛开始前我和二民先爬到主席台的下面去:那里除了铁架,尚有空间,等到比赛开始,我们再从里面爬出来——这样我们就坐在主席台的下面了,除了在高度上有所欠缺,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位置。
那两天里最好玩最疯狂的一幕情景是:等黑衣主裁将那场正式比赛结束的哨声猛一吹响,分布在足球场上各个位置上的双方队员尚未来得及回到中圈集中,向观众鞠躬并挥手致意什么的,从场边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观众中就疯跑出一群孩子——并非是朝着运动员跑去(那个年代可不兴追星),而是迅速将整个球场占领瓜分,自觉地分成两拨,用自带球开始比赛,一场疯狂的野球就这么开踢了……我和二民自然也在其中,跟本就顾不上回家吃饭,一直踢到天黑为止!
天赋出众的二民正是在如此这般的一场野球乱战中引起了专业人士的注意的:只见那么一个带着球的小黑孩,在那么多孩子的围追堵截中,过人能过一打,如入无人之境……当时,尚未退场的满头银发的陕西队老教练竟看得笑了起来,觉得发现了一颗“好苗子”,就命他的助理教练跑上前去,叫住二民,问清其姓名、家长工作单位以及家庭住址……
那两场国内最高级别的专业足球比赛所带来的影响就像这夏天滚滚而来的热浪一样有涨无退有增无减,军工城的孩子们在这足球的热浪之中欢畅地游泳,二民被那白发苍苍的省队老教练注意到,这唤醒了我们的一个意识:就好像我们在此踢球,随时随地都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们,时刻准备着发现我们,那些专业队距我们也很近似的……我虽然只有6岁,但还是明白舅爷舅婆跟父亲的区别(这是亲戚与亲人的区别),不会也不敢向他们提什么非分的要求,只是在“睡前夜话”中跟“娘娘”谈起那两场足球比赛时在无意中流露出了对运动员所穿的那一身运动服的艳羡之情——是善解人意的“娘娘”私自去跟她的父母建议的:说该补送一份生日礼物给我。于是在一个星期天,这一家人带着我去了军工城的那个琳琅满目的大商城,给我从头到脚地买了一身踢球的行头和一个新足球,衣裤鞋袜的颜色还是让我自己跳的:我挑了一身的白色,因为我们的省队就是一身白……除了背后没印号码,鞋底没有钢钉,我没有什么不满足的,欢天喜地回到家属院,直接就奔了足球场,二民他们见了我,没有不羡慕的,就好像我真成了省队的一名队员似的……
“娘娘”放假了——对她来说,这一个暑假与往年有所不同,她已经初中毕业了,再开学的话,就该去子校的高中部就读。又到了“娘娘”在家的日子,这天傍晚,当舅婆、舅爷一前一后从厂里回到家来的时候,她已将晚饭做好了。大家上桌吃饭,舅婆的神色却明显不对:显得十分紧张,端起饭碗没吃两口就放下了,几番欲言又止,但也还是说了:“老汉,昨天夜里的事情,你听说了没有?”
“什么事?”舅爷一边喝汤一边侧过脸来。
“又……又出事了!”舅婆一脸焦虑地说。
“出什么事了?你快说嘛!” 舅爷似乎有点不耐烦了。
“又出强奸案子了!昨天夜里一个女工下夜班回家,还是在经过那片农民地的时候……”
“什么人干的?看清楚没有?”
“听说没有,那片太黑了,人又是从后面跑出来……”
“这些公安人员是干什么吃的?这已经是连续发生的第三起了吧?还基本是在同一个地点……怎么连一点线索都抓不住?”
“领导重视不够呗,整天忙着抓革命促生产呢,哪能顾得上这个,你看,昨天晚上出的事,你这个总工都不知道……话说回来,不让咱管,咱也管不了那么多,保护好自家孩子就是了——你说有女孩的家庭,谁听了不担惊受怕?!”
此事一经说出,饭桌上的三位大人顿时没了享受晚餐的兴致,舅爷放下碗筷,点起一支牡丹烟……他们经过一番讨论之后,做出了如下一项决定——是由舅婆直接向“娘娘”宣布的——
“女儿啊!从现在起,你自己再也不要离开家门一步,半步都不可以!不要说晚上,白天也不要,买菜的任务交给我——我下班后拐个弯儿就带回来了,等到星期天,爸爸妈妈再陪你出去散散心,你自己平时在家刚好可以好好复习一下功课,准备上高中……唉!你哥现在要是在家就好了,你哥在家时你还老和他闹矛盾,现在知道有个哥哥的好处了吧?”
舅婆向“娘娘”宣布完这个禁令之后,又对吃喝照常的我说:“索索,你也听着:不要再到处乱跑了,白天在操场踢踢球是可以的,不要跑出家属院去,现在社会上阶级敌人很多,小心把你拐跑了——把你拐跑了你就再也见不着爸爸了!”
恐怖的气氛弥漫着,笼罩了整个军工城。
听大人说,那些上下夜班的女工现在都由其各自的家属专接专送了,夜半三更,各厂门口,都有黑压压的接送的男人,这个景象所带来的并不是安全感,而是更加恐怖的气氛,就好像强奸犯无处不在似的。还有年轻的女工,为了得到了一个接送者,临时找了对象或是找了临时对象。
各厂家属区原本惟一的晚间娱乐活动——露天电影的放映也都取消了,听说刚开始长江厂偏偏不信这个邪,竟敢冒天下之大韪地斗胆放了那么一场——结果呢?当晚,在现场看电影的人群中竟然看不到一个妇女、孩子和老人,成了家的男人也很少见,来的都是青一色的单身男青工,乍一看很像是一群潜在的强奸犯,他们相互一望,面面相觑,恐怖顿生。位于军工城商业区那个营业性的“工人俱乐部”也因为卖不出几张票去而取消了晚场电影……
我直接目击到的一幕是:入夏以来,每天的晚饭以后,家属区内每幢住宅楼前后的空地上都有坐着小板凳手摇大蒲扇的纳凉者,舅爷不爱下楼,“娘娘”要做功课,身为人事科长在厂子里人缘颇好的舅婆肯定是身在其中的,而且会成为某一堆人的中心,我自然也会在下面,与二民他们呆在一起,在楼道口有灯光的地方玩玩烟盒什么的……现在,一夜之间,这些纳凉者全都不见了,天黑以后,从窗口放眼望去,家家灯火通明,楼下空空如也,被黑暗所吞没,感到的还是恐怖!
在某一天的饭桌上,忧心忡忡的舅婆大发议论说:“这可恶的强奸犯也太厉害了!老汉,就是咱们吵吵了那么多年的‘苏修’、‘美帝’的飞机来袭——真要来了,破坏也不会这么大吧?他可真比‘苏修’、‘美帝’还厉害还可恶!”
犹如惊弓之鸟的“娘娘”则热衷于听信和传播各种谣言,好像也是在这天的饭桌上,她讲了一个十分动人的“美丽的传说”——是大白天才敢跑到家里来窜门的她的一位女同学讲给她的:“说那强奸犯其实是个怨死的男鬼,活着的时候就是咱厂的一个技术员,和一个女工谈恋爱,事到临头不想和那女工结婚了,结果被那女工告成了强奸,就给枪毙了……现在变成鬼,专门跑来寻仇报复的,要不是个鬼,那些受害者怎么连一丁点人的特征都注意不到说不出来呢?”
“胡说八道!”舅爷当即批驳道,“你就是平时鬼故事听多了讲多了!”说完就低下头继续忙他手中的活儿去了——这段恐怖的日子因为没有电影看,舅爷就想出了一个办法:他从厂里带回了一个公家丢弃不用的旧的显像管回来,准备组装一台电视——当时,我就是从他的嘴巴里第一次听到“电视”这个词,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只知道(听舅爷说的):他要把这个“电视”装配成了,我们就可以坐在家里看电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