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蛋吧你!谁想闻你那一身汗臭!”这位姓邢的漂亮阿姨是我们家的新邻居,自己是文革前最后一届的大学毕业生,却嫁给了陕西钢厂的一名炼钢工人,有个现象在当时颇遭议论:就是这一对知识分子与工人阶级相结合的“模范夫妻”结婚都好几年了还是没有结出革命的果实——没有小孩……
“索索,那你下来跟叔叔坐。”欲与美人共坐而不得的大李叔叔转而对我说,看来他真是跟我爸关系好。
“我……我爱在上边!”我对大李叔叔说,是真心地想在上边——上边多好啊!
这时刚好来了一位单位领导——是四妞他爸,当仁不让地坐进了司机楼。
“索索好孩子,别跟那不正经的东西坐一块,小心学坏!”站在我身后的邢阿姨摸了摸我的头说,她身上的味道可真够香的呀!是抹了太多雪花膏的缘故。
我们乘坐的这辆车是先出发的,但在途中却被后出发的小鲁叔叔的车给超越了——此举显然激怒了大李叔叔,油门一踩,追了上去,一会儿就反超过去不说,还一路超越了所有的车,一路狂飙地开到了电影院门口,赢得我们这些孩子的一片欢呼!回想那年头的马路上,车少得实在可怜,他才可以如此疯狂地飙车,那一路上,我耳畔尽是身后邢阿姨所发出的尖叫和斥骂:
“这个该死的大李!拿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在开玩笑啊!”
大李叔叔让我服了——正像孬蛋会拣垃圾能卖钱让我服、二民球踢得好进省队让我服一样,他因为会开快车而让我服。正好这个时候,我利用每天不多的那一点点在家时间刚看完一本雷锋故事的“小人书”(连环画),正有一堆问题要向他请教呢,便开始有意地接近他——而这是很容易的事,我们在足球场踢球的时候,他总是在车库门前修车,一个上午,我装做跑来拣球,然后蹲在地上,看他又在仰面而躺地修车,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他:
“大李叔叔,你车开得快还是雷锋叔叔开得快?”
“哦……是索索呀!你说什么?雷锋?”
“就是毛主席的好战士我们大家的好榜样雷锋叔叔啊——连这你都不知道?!”
“嘁!知道知道!当然知道!雷锋谁不知道!”
“到底是你开得快还是他开得快呀?快说!”
“这我可真不知道,没比过,你想让我跟他比一比吗?”
“他是不是全中国开车开得最快的人?”
“傻小子,雷锋靠的可不是开快车,人家是阶级觉悟比咱高,做的好事比咱多,才值得咱们好好学习的……车修好了,我带你去试试车。”
我乐得从地上蹿起,一蹦三尺高!
大李叔叔从车底下钻出来,收拾好工具,将满身油渍的工作服脱下来,让我进驾驶室。在驾驶室里,我又向大李叔叔请教了一个和司机有关的细节问题:
“大李叔叔,你不用给屁股底下垫块木板吧?”
“垫啥木板?”
“雷锋叔叔就得垫,他个子小,只有一米五三,垫了木板,他的腿才能踩着油门……大李叔叔,你有多高?”
“一米八三。”
“哇!你比雷锋叔叔高三十……那你可是巨人啊!”
“求求你,别拿我跟雷锋比了,比不上的……我问你:你想去哪儿?”
“上海。”
“上海?怎么想要去上海?”
“我妈在那儿,不过……她已经死了。”
“唉!可怜啊!娃想妈了!我见过你妈,她在的时候,有一次过年回来,我还在你家吃过她做的饭,你妈可真是个既漂亮又能干的好女人啊!你妈这一走,你爸的魂儿都没了,在野外的时候,老是一个人躲在一边喝闷酒抽闷烟……好了,不说这些伤心事儿了,上海可是太远了,得坐火车去,你再说个地儿,别跑出咱西安!”
“那就去——军工城!”
“这还可以,跑是跑出去了,总算是没跑出去多远。”
结果我们就到军工城溜了一圈,一到秦岭厂的地面上我就想下车,最终还去了舅爷家,正赶上中午吃午饭的时候,他们三人都在,对我的从天而降忽然上门又惊又喜,“娘娘”还在我的脸蛋上香香地亲了两口;舅婆夸我“有良心”,离开了还知道回来看他们;舅爷关心的是他的亲姐姐:问我外婆的身体好不好。他们拉我俩坐下来吃饭,米饭不够吃就去下挂面,大李叔叔也让他们很开心,因为他人很豪爽,一点都不生分,一口气吞下了三大碗挂面。临走时舅婆才想起来告诉我:二民回来过一次,一回来就跑来找我,他不知道我已经回西安了,他让舅婆转告我:一定要好好练球。
回去之后,我心系足球,我想让大李叔叔和我一块踢球,结果发现他根本就不会踢,那么大个个子,那么大的块头,却被我过得一愣一愣的,他说:“还是等你弟弟来了,你好好教他吧。”——他说的“你弟弟”指的是他自己的儿子,在回程途中他已经跟我说了:他是从陕北农村出来的,早已在农村成了家,媳妇和一儿两女三个孩子全在农村,他打算在今年把他们全接来,一家人在一块过日子。
大李叔叔拒不让我教他踢足球,却反过来教会了我打篮球,他很爱打篮球,修完车,也不管下班没下班的,就拿个篮球在灯光球场上泡着,他还是本单位职工篮球队的主力中锋,尽管那支队伍在与附近的冷冻机厂、热工研究所、陆军医院、交通大学、电力学校、假肢工厂、筑路机械厂等单位的比赛中屡战屡败,几无胜绩,但几场比赛看下来,我还是对篮球产生了一点兴趣。
大李叔叔说:“他们主要是欺负咱们的人长年跑野外,在家的时候不多,你爸要在就好多了,你爸是个不错的组织后卫,还是一个神投手,他在外线,我在内线,怎么打怎么有,他不在,没人给我传好球啊——叫我怎么打?!”
说的好像有理。
夏天带来了夏天的风景。
这风景有不动的:单位门外出现了一大片金黄的麦田,那麦田肯定是原本早就在那儿的,只是当它一下子变成金黄一片的真实的麦子的时候,我们这帮孩子才注意它的存在,并立刻展开了我们的入侵行动:在麦田里捉迷藏的游戏真是太好玩了,就像在麦浪中游泳一样,匍匐前进,披荆斩棘,但经常是谁都找不到谁,就像在麦地之中集体失踪,所以才更觉得有意思——到后来,连发现之后来抓我们的农民也找不到我们在哪儿了……
这风景也有流动的:有个上午,大李叔叔和我已经双双就坐于他那辆解放牌卡车的驾驶室里,准备外出试车,他刚要将车发动,动作却忽然僵住了,浑浊的双目中忽然放出贼亮的光来,死死地盯住了正前方——我也顺其目光,透过窗玻璃,朝着前方看去:只见一列队伍正从单位的大门口走进来,那是一支上身穿着有红有蓝的无袖运动服下身穿着或黑或白的运动短裤的姑娘们所排成的一列并不整齐的队伍,她们每个人的后背上都背着一两只装在网袋中的篮球,队伍进门以后也正是朝着灯光球场的方向走去,我们眼看着她们最终在那里站定,站成一排,有十来个人,听一个穿着一身蓝色运动服的白发老头讲了一阵话,然后散开,练起球来……
“瞧这些腿,啧啧!狗日的!咋长出来的?真是又白又长!这是人的腿吗?!”大李叔叔忽然发出如此感叹。
年纪有限,心中无鬼,我还注意不到那一组“又白又长”的腿的存在,我是从整体而不是局部来认识她们的,凭着在军工城看足球赛时获取的经验做出了如下判断:“她们……她们肯定是篮球队的!”
“不出去了,不出去了……咱们过去瞧瞧。”大李叔叔很像是在自言自语。
之后,我们就下了车,朝着灯光球场走去。
来到场边,看这些姑娘练球,我注意到她们身上运动服的颜色尽管不尽相同,但在胸前都印着同样的两个大字:西安(毛体——是从领袖的手迹中拼出来的两个字)。大李叔叔看了一阵儿,就走上前去,跟站在场边指挥她们练球的那个老头攀谈起来,我看见他给老头递了一支烟,老头推辞了一番,最终还是接了。大李叔叔跟他这一聊,什么情况都摸清楚了:来的这支队伍竟然是市青年女篮,姑娘们都是20岁以下的队员,老头是带队的教练,她们是住在附近的市体校与军事体校合一的有着一座跳伞塔的院子里头的——从老远的地方就能看见那座全国第二高的跳伞塔(听说最高的一座是在河南洛阳),此前我也只是约略知道那叫“跳伞塔”,并不知道它是个什么样的单位和机构,更不知道里面还住着很多球队。老教练对大李叔叔所讲的情况是:他们年久失修的训练馆最近正处于翻修中,室外的一个灯光球场又被男篮独霸着,就来借用我们单位的场地,跟有关领导已经说好了,他们很支持,还说可以借此带动一下这里的篮球风气。
过了两天,单位的院子里又来了一支男子的队伍——是一支带着棒球帽的棒球队,但这似乎不足以构成一道叫人眼前为之一亮的风景。他们用的是我们的足球场,把我们平时踢球的地方给占了,所以在这两支队伍进行训练的时候,我们这些孩子也只有在一边当看客的份了。
麦子熟了。
等单位门前那一大片饱受我们糟蹋的麦子终于被附近人民公社的农民收割完时,大李叔叔也准备启程回他的陕北老家收麦子去了,他说:陕北高原的麦子要比这关中平原的麦子晚熟一周。他是开着他的那辆解放牌卡车回去的,当时我的小脑瓜还想:他回到他们村子的时候一定是神气十足的。
大李叔叔这一走,我顿时陷入了空虚,我们的足球活动已经受到了严重的影响:不光是场地被占去的问题,大家的注意力都被眼前这两支从天而降的运动队给牵走了,不知不觉间便成了他们日常训练的基本观众,有看棒球的,有看女篮的,我大概是从小就有那么一点重男轻女的思想,所以先选择棒球,看了一天也看不出啥名堂,才转而去看女篮的——因为此前已经接受了大李叔叔的启蒙教育,篮球我已能够看懂了,还会玩那么两下,就在篮球场边呆住了。
对一个孩子来说,玩是一种能力,甚至是一种创造力,这种能力基本上靠天生,有的孩子生来就是会玩,而有的孩子就算你手把手教他怎么玩也是学不会的——不用说,我肯定算前者,在做观众的时候也很快找到了一个可以参与进去的角色,我站在场边看,主动给她们拣球,自觉自愿地做了一名“球童”。
因为已经踢了一年多的足球,而接触篮球才几天,所以见了球,我更习惯于用脚而不是用手——这就决定了我这个“球童”一直是用脚来帮她们拣球的,在场外跑来跑去,看准来球就是一脚,将滚出场外的球踢回到场内去,这种正规的篮球比我平时踢的小足球要大要硬要重,但不妨碍我还算有力的一脚……直到某一天的某一回,我的做法受到了别人的干涉,当我还像往常那样一脚将球踢回到场里去的时候,有人冲我高声嚷道:
“别踢!不许踢!篮球不能踢,小心把球胆给踢爆了!”
是场内一位穿蓝色球衣黑色短裤的队员!
她看起来不像别的队员那么高那么壮,甚至是其中最为瘦小的一个,肯定不到一米七,像个“正常人”——我意思是并不像个专门打篮球的人。
我还注意到她背后的号码是:7。
她这么高声一嚷,我像是忽然遭受了多大的打击似的,连脑袋都耷拉下来了,感觉自己这一阶段所做的这些“好事”全都错了!
“接球!”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这声音重又响起,还是来自于她,我也还算是眼疾手快,一伸手就将她抛过来的球儿抱个正着——只不过,那个动作更像是足球场上的守门员在抱足球……
“还行,不错,接住了就好!”她鼓励我说,“来!再把球传回给我!快传!用手。”
我把球扔给了她,她动作正规而又漂亮地接住了,眉毛一挑地问:“再来一遍好吗?”
“好!”我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于是又传了三次球。她还教我正确的动作要领:十指伸开双臂抬起什么的,还说:就像接一个大西瓜。
她的友善让我松弛下来,我最后一次接住来球后,没有立刻传回给她,忽然有了想在她面前表现一下的冲动,我抱着篮球一直跑到篮架下面,用一个俗称“端尿盆”的滑稽动作,将球朝上一“端”,只见那球被高高地抛在空中,到最高点后下落到篮圈上,并在篮圈上转了小半圈之后,竟然落进网中!
进了!
她哈哈大笑起来,竟然笑弯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