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走近,他歪着脑袋阴阳怪气地问:“你下班啦?”
“……”
“哎!你给我说:她究竟给你有啥好处?让你整天屁颠屁颠地给她拣球……”
“她……她教我打球。”
“教你打球?我还教过你打球呢!你这个小没良心的!”
“你……你没她教得多。”
“放屁!我是个开车的,哪儿有时间整天教你打球!你小子……给人拣了一天球,也累了吧?”
“不……不累。”
“饿了吧?”
“不……不饿。”
“去去去!赶紧回家去!你没事儿在我这儿晃悠什么?”
我正犹豫着是否离去时,却见不远处一个临时搭建好的工棚内忽然闪出一个人来——是那个大眼睛长辫子的姑娘正朝着这边走来,手中端着一个搪瓷饭盅,一直走到大李叔叔的面前,她张嘴说话,有点呜哩哇啦,还用手比划着,指尖不停地朝着饭盅里面戳戳点点……
大李叔叔早知道了——我却没有全明白:她是一个哑巴!
“你的意思是——吃?让我吃?我明白!我明白!谢谢你!我自己有饭吃,去单位食堂就有饭吃,我不能吃你做的饭,你做顿饭不容易,还是留给工人师傅还有你自己吃吧。”大李叔叔也是一边比划一边说。
十哑九聋,她听不明白,还是固执地用指尖朝着饭盅戳戳点点,交流不畅,盛情难却,大李叔叔只好接了过来——目睹此景,她马上变得高兴起来,朝他竖起大拇指,并将手中的一双筷子赶紧递了上去……
大李叔叔刚要吃,却想起了什么,抬头问我:“索索,你饿不饿?”
我望着他手中的饭盅,暗自淹了一口唾沫,由于我没有回答说“不饿”,他就把饭盅递到了我的手里,“吃吧吃吧!你小子肯定已经饿坏了,都是给人拣球拣的。”
我确实饿了,也就顾不得许多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好香啊!是西红柿鸡蛋面,做得很好吃!对一个孩子来说,别人家的饭总是要比自家好吃的……
在我低头猛吃的时候,那个哑巴姑娘还在手舞足蹈地冲着大李叔叔比划什么,估计是怪他把这一盅面条(她的心意)都送给我吃了。
等外婆做好了饭,像往日一样跑到这一带来找我的时候,饭盅里最后一点汤水正被我一滴不剩地倒进嘴里……
哑姑娘给大李叔叔送饭的情景在后来的几天中又出现了好几次,或者说每天甚至于每顿都会出现一次,不是每一次都被我独吞了,但几乎每一次都被我看见了。
到了眼下这周周末的下午,当哑姑娘又来送饭,我们仨在场的时候,大李叔叔接过她递过来的饭盅,从驾驶室里取来他的工作笔记,用一支圆珠笔在上面写了一些字,然后将此本子拿给哑姑娘看,哑姑娘一边看一边微笑着连连点头——我看见了一朵微笑在她脸上绽放的全过程,伴随着她所发出的呜呜呜的赞同之声。大李叔叔得意地打了一个响指,笑着对我说:“索索,晚上回去记着给你外婆说:明天叔叔开车带你进山去玩!”
当天晚上,我早早上床但却兴奋得睡不着,反复给外婆念叨着这件事,生怕外婆把我叫醒得晚了。
第二天一大早——也就是星期天的早晨,我背着外婆给我提前准备好的一个灌满了凉开水的塑料水壶和一塑料袋的肉包子(是外婆自己包的),拔腿就朝车库那边跑,看见大李叔叔已经把那辆解放牌卡车擦洗得干干净净,并且已经发动了,几乎与我同时,哑姑娘也到了,手里也拎着一只军用水壶和两个铝合金的饭盒。
我们这就出发了。车子驶离空无一人的单位的时候,坐在司机楼里的我竟兴奋地叫出声来!
平时,在天气晴好的日子里,站在父亲所在的这个单位门口向南望去,会清晰地看到在远处的地平线上耸起一脉高大的山影,仿佛一幅炭笔素描的画——那便是属于秦岭山脉的终南山,从单位门口穿过的那条公路直通远方的山脚之下——现在我们的汽车正是行驶在这条公路上,向着终南山而去……这似乎是一个铁的规律:只要车上有女人,大李叔叔就爱开快车,这一次也概莫能外,在驾驶室里,我坐在他和哑姑娘之间,由于车开得太快,哑姑娘吓得拼命往里挤靠,生怕自己会从那一侧的车窗掉下去了似的……
貌似很近的山,真正抵达它也在两小时以后了,这肯定跟那年头的路况不佳有关。那年头也没有什么专门划出的商业游览区,我们的车子便沿着盘山公路一直开到大山深处去了,等看到山谷中的一处溪水时方才停了下来,车子停在公路边上,我们下了车,带着东西,到溪边去玩,脱了鞋子站到溪水中去,大李叔叔显得既高兴又兴奋,他俯下身来不停地给我和哑姑娘身上撩水,搞得我们衣服都湿了,凉凉快快的很好玩,哑姑娘也玩得很高兴,呜哩哇啦地乱叫着……
在这美好的时刻,在一瞬间里,在我这个孩子的脑瓜里还曾想到过:本来,大李叔叔是要带女篮7号来的,如果是她来自然就更好了!我会更高兴的!我想:她如果知道这山里头竟是如此好玩的一个地方,一定会为自己轻率地拒绝了大李叔叔的这番美意而感到后悔的吧?
到了太阳当头而照的中午,我们就坐在溪边的石头上用带来的水和干粮作为午餐,外婆做的肉包子显然要比哑姑娘带来的馒头夹咸菜更具有吸引力,所以我们首先消灭了塑料袋中的包子……吃完饭,大李叔叔点上了一支烟,对我说:
“索索,你往这边看——看见那座小山头了没有?”
“看……看见了。”
“我现在交给你个光荣的任务:马上爬上去,将它占领了!快去!”
领了任务,我立刻从溪边的一块石头上跳了起来,朝着那座小山头挺进……
虽说孩子都是天生的登山家,可那座小山头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小,我爬上去,虽未花费太多的力气,但却稍微浪费了一些时间,当我终于爬到小山顶上,朝着下面的溪边欢呼时,看见大李叔叔正背着哑姑娘淌过溪水,他们在我的视野里都变成了一个个小人儿……
等我下了小山,回到溪边,却一眼瞧不见他俩的影子了,要命的恐惧一下揪住了我的心,我吓得大叫起来:“大李叔叔!大李叔叔!大李……”
“喊啥喊!别喊了!我在这儿!”这颇不耐烦的声音,是从公路上传来的,我寻声望去时,大李叔叔的脑袋正从汽车驾驶室的窗口探出来,又给我下了一道命令:“索索,你再去把那边的那座山也占领了!快去!”
我被揪紧的那颗心放松了,转而去爬他所指的另一座山头——这座稍大些的山头让我付出了更多的体力和时间,爬到山顶,不见他们,只看见那辆变得很小的卡车;下得山来,回到溪边,让我感到十分扫兴的是:仍然看不见两个大人!
我猜他俩还在车里,但又不敢肯定,心中有点不安,就走到公路边,一点点走近那辆孤独的卡车,当我还没有看到什么的时候,从驾驶室里传出的声音已经让我听而怯步了:哑姑娘的声音很像是哭,又像是叫,呜哩哇啦的,大李叔叔发出的则是嗷嗷大叫……我想看见一点什么,但一块花布却蒙住了窗玻璃,我在当时并没有反应过来:那是哑姑娘所穿的连衣裙……
无人的山谷,我感到恐怖!
我不知道大李叔叔和哑姑娘躲在汽车里头是在做什么,我甚至不知道大李叔叔为什么老想带个女的(先是女篮7号后是哑姑娘)到山里去,但我已经敏感地意识到了他们对我态度前后不一的变化:忽然变得有点厌烦我了,好像很后悔带我来似的……在回去的时候,大李叔叔非常过分:甚至于不想让我跟他俩一块坐在驾驶室里,他叫我一个人爬到车厢上去呆着,只是哑姑娘哦哦连声地摇头表示反对,他方才做罢。但在回去的路上,他对我已经全然没有了好声气,与来时不同的是:在他的刻意安排下,哑姑娘跟我调换了位置,坐在中间,始终靠在大李叔叔的身上,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在回去的路上,车子开得慢多了,大李叔叔好像忽然变得很喜欢这种慢似的,这有点不像他了。
回到单位已是夕阳西下的黄昏时分,待车子停稳,大李叔叔说:“索索,你先下车回家吧,你外婆在家等你吃饭呢。”
他们俩好像并没有下车的意思,我下了车头也不回地跑回家去了……
也许是太小失去了母亲父亲又长年不在身边的缘故,我这个“准孤儿”打小就对别人对我的态度特别敏感,尤其是对来自于他人的拒绝过敏——过敏于是牢记不忘:这天以后,我再也没有主动地去找大李叔叔玩过。
忽然失去了大李叔叔这个大玩伴,我在篮球场边专为女篮7号做球童就做得更加死心踏地了,她教我的越来越多,我的篮球也越打越好,得到她们休息的空子就上场表现一番,竟引来其他队员的赞叹,她们直夸7号育人有术,还把老教练喊过来,让他看看我算不算棵苗子,是不是块材料,老教练走过来,并不考察我的技术,而是蹲在我的脚下,伸手握住我的脚踝,用力地握了握,还从小腿摸上去,最后摸到膝盖处,完全像是一名兽医在对付一头牲口,然后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
“这孩子,长不高的,将来能长过一米七就不错了,吃不了这碗饭。”
兽医就是兽医,专家到底是专家——我现在可以站出来证明:这个老教练真是说得太准了——是在我儿时别人对我未来的种种预测中最精准的一例:我在成年以后,也就勉勉强强地长到了一米七零,属于“二等残废”,不可能跟篮球这项“巨人运动”产生任何关系的。而这又完全是因为父亲并不很高,我那死去的母亲又太矮的缘故。
我又敏感到了拒绝——来自于篮球的拒绝,从此我恨上了这项对人极不平等的运动,在我刚要拒绝它的时候,眼前的一切已经起了变化……
当夏天就要过完的时候,一个与往常并无不同的日子,7号很突然地跟我说:
“小孩,我们那儿的体育馆已经修好了——下个星期,我们就不上你们这儿来训练了……”
我忽然愣在原地,球也忘了去拣。
“你以后想看我们训练,还想给我拣球的话,就过来吧,几步路就走到了。”
我站在那里,眼中已擒满了泪花。
“你怎么啦?心里头不好受是不是?我也挺不好受的……我记住你了,你叫索索对不对?”
说着话,她已经走到的我面前来了,伸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头上有种很舒服很特别的感觉,让我心里更难过了……
在分别前的另一个时刻,她还特意叮嘱我说:“你以后别跟那个大个子司机在一起玩,你跟着他会学坏的,我们教练说他不像个好人,我也怎么瞧都觉得他像个流氓,记住:别跟他玩!”
当一个新的星期到来的时候,操场果然空了!
一个孩子开始向往成人世界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我在7岁这年,想和大人一起玩的愿望已经初露端倪,它最终让我在大人面前受挫的同时,也在孩子那边遭到了报应——不是说他们已经不带我玩了,而是当我重返到他们中间的时候,有些人已经不在了——8月一过,他们上学去了,最明显的就是习小羊,年龄比习小羊还大的刘虎子是去年就到了入学年龄的,可人家学校一看他那副弱智的样子就不肯收他,到了今年还是不收。好在卫国、翔翔、小猴子和四妞都还在,陈晓洁也不够入学的年龄,但她和我们还是基本不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