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跟三位蓝色的炼钢工人一起进了城。在路上,在自行车上,叔叔让我大声喊他“干爸”,我就喊了:“干爸!”他嫌声音不够大,让我重喊,我就加大声音喊道:“干——爸!”——当确信骑在各自自行车上的另外两位工友都肯定听见时,他方才满意,拍了我的头一下,说:“喊得好!好儿子!”
一路上,这三辆工人阶级的自行车骑得飞快,先是七拐八拐地穿过了几条小巷,其中一条小巷还是我在捡垃圾的那段日子里常走的(也就离家属院和“六号坑”不远了),来到东关正街,从红光电影院门前经过,再出东门向西去,骑了两站地便来到了解放路口,那里已经戒严了,大街两边已经站满了自发前来迎接的市民群众,人头攒动,人山人海的。我在事后才整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要来这解放路口迎接周总理?因为这里距火车站很近,是距火车站最近的一个繁华路口,如此可以推断:周总理此次就是乘坐专列来而不是乘坐飞机来的。当时,我站在路边看到马路对面的群众打出的一条红底白字的横幅,上书:
热烈欢迎周总理陪同西哈努克亲王访问我市!
再听四周的大人们议论,我便知道了:周总理不是专门来的,而是陪着这个西哈努克亲王来的——这个“西哈努克亲王”我也认识,也是通过电视电影认识的,印象中他是个老爱拱手作揖的慈眉善目的和善胖子,我不光对他本人有印象,对老是紧随其身后的那个宾努首相印象更为深刻:那个老头不知有啥毛病,他的脑袋总是不停点儿地摇来晃去,像只磕头虫。周总理此次陪着西哈努克来,在本市稍作逗留后便一路北上去了延安,寻访他当年战斗过的革命圣地——此行是周总理在当年离开之后头一次回延安……
午后一点半钟我们便到达了这个路口,在我的感受中:是在吃了两根冰棍、喝了一瓶汽水的两个多小时的漫长等待之后,浩浩荡荡的车队终于由北面开来!我高高地站在叔叔——不,应该叫“干爸”的自行车后座上,死死地盯住开来的车队,在第二辆黑色的红旗轿车上,我看到那个我认识的白胖子笑眉笑眼地探出头来,招着手向路边的群众致意,我大声叫道:
“叔……干爸!我看见……西哈努克亲王了!我看见……”
站在地上的干爸踮起脚尖抬起脑袋问:
“在哪儿?在哪儿?我咋没看见?!”
我便指给他看:
“第二辆,第二辆黑车!”
这么一折腾,这么一通乱,车队便开过去了,周总理在哪儿呢?我没有看见周总理——事实上,路这边的人没有一个看见的,也不可能看见的:周总理坐在第一辆红旗轿车上,是朝着路那边的群众招的手,我们选错了落脚点!
还有比我和“干爸”更倒霉的:与我们同来的车间主任和干爸的徒弟连西哈努克亲王也没看着,我是沾了站得高的光才看见的(或许还有孩子的优势——眼尖),干爸是靠着我的指点才看见的,我们是狼狈为奸,方才看见;他们俩挤在人丛后面什么也没看见,真是白来了!
“呵呵呵!你们俩至少见过红旗车嘛!”干爸一脸坏笑地冲他俩说,不像是安慰更像是嘲笑。
“他奶奶的!啥都没看见,大老远白跑一趟……吃饭,吃饭,赶紧找地儿吃饭!”车间主任气哼哼地说。
我们穿过马路,来到他们所说的“第二食堂”——招牌上写的是“解放餐厅”四个字。我后来才知道:“第二食堂”是它在文革前的旧名,在广大食客的嘴里得以延用,还听说:这家店在解放前就很有名了。尚未踏进店门我就想起来了:在以往的节假日里,父亲已经不止一次地带我来这里吃过——正是这里做的鱼香肉丝让我从此喜欢上了并且最终吃腻了这道菜。我还喜欢它隔壁的那家五一冷饮店,里面所卖的一种黄色球状的冰激凌对我来说真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这个占地颇大的餐厅共有两层,进得门去,面对熙熙攘攘的场面,走在我身前的三位炼钢工人稍作合计,便领我上到了此前从未来光顾过的二楼,四个人在一张空桌旁落坐之后,干爸还说:“吃米饭、炒菜太贵了,也不好比。”四下一瞅,我才明白:原来,二楼卖的不是米饭和炒菜,而是小笼包子、小笼蒸饺、饺子、馄饨、面条等多种面食——我也是在事后才了解到:“第二食堂”(即解放餐厅)二楼所卖的这些品种繁多花样丰富的面食在当时的人民群众中是很有口碑的,原因有二:其一、它们都是纯肉馅包的,除去必要的一点葱和姜,绝不用“瓜菜代”来糊弄顾客;其二、油大、味香、解馋、实惠——那年头,我们人民群众的肚子里最缺少的不就是二量油水嘛!
干爸向一位走上前来招呼我们的男服务员报了四碗馄饨、十笼包子、三大杯散啤酒,东西很快便上来了,四碗馄饨一人一碗,啤酒除我之外一人一大塑料杯,十笼包子是这样分配的:最上面的两笼被取下后放在了车间主任面前,干爸说:“主任,这是你跟索索的,索索吃不了两个,差不多够你吃了,不够再加。” 剩下的八笼一分为二——各有四笼被放在了他徒弟和他自己的面前,干爸对徒弟说:“馄饨、啤酒不算数,就算先垫上一点,正式比赛从包子算起,谁先吃完谁就再要,谁先不要就算输了——输者请客,啥都别说,自动付钱。”
比赛这就开始了——我在事后才了解到此次吃饭比赛的来历:干爸是能吃的,这连我都知道:他和阿姨老是干仗的一大起因不就是太能吃了嘛!他也是他们车间为大家所公认的最能吃的,可是近来情况似乎有变:他的徒弟来了,看起来比他还要能吃,每个月的学徒工资还不够这小子在厂里的食堂吃饭呢!这么大了还要靠父母补贴(幸好他家境不错),干爸在他所在的车间那“头号饭桶”的权威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挑战,这是为他所不能容忍的,甚至自觉都无颜面带此徒弟了,于是便想正本清源、以正视听,通过一场面对面的“交锋”和“决战”来解除他的这块心病——比一比:看到底是谁最能吃?就算自己比输了,没有徒弟能吃,也算输一个心安理得吧。他瞅准了这个好日子(迎接周总理可不是好日子嘛)里的这一顿好饭,并将大小也是个官的车间主任拉来做裁判,其实他是恨不得把全车间的人都请来给这场“大决战”当观众,亲眼见证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伟大时刻,可那样的大客不论是他还是他徒弟都是请不起的。
我吃完我的那碗馄饨的时候,干爸师徒俩已经吃完了他们各自的第一笼包子,他们的馄饨则早就没影儿了,我又吃了车间主任伯伯夹给我的两个小笼包子——那包子馅里满满当当全都是肉,而且很油,咬一口就是一大包油飞溅在嘴里,等这两个包子吃下,我已经基本吃饱了。干爸吃得满面红光,满嘴流油,情绪也高涨起来,又让我叫他了两声干爸,还非让我喝一口他杯子里残留的啤酒,我就喝了一口,感觉太难喝了!他们说像马尿的味道,我想马尿也没有这么难喝吧?——估计是这口啤酒让我想起了汽水之类的冷饮,于是想到了隔壁的冷饮店,以及冷饮店里的冰激凌,冰激凌的诱惑跟吃饱是不矛盾的,很可能是越吃饱越想吃,于是我又有了新的需求,暗自吞咽下好几口唾沫方才鼓足了勇气,向干爸提出:“干爸!我想吃冰激凌!”
“哪儿有冰激凌?这儿没有冰激凌。”干爸说。
“那个店里有,就在旁边。”我说。
“你自己敢去吃啊?”
“敢!”
“楼下可有好多要饭的,你不怕他们把你拐走了?拐走了可见不到你爸了!”
“哎呀呀!你咋对自己的干儿子还这么抠门呢?!来来来,过来,孩子!伯伯给你一块钱,去吃吧!”这个车间主任伯伯真好!他真的给了我一块钱,干爸见状有点不好意思了,也拿出一块钱,并让我把手中的那一块钱交还给伯伯,我这样做了,可是伯伯却坚决不要,所以最终我是手拿两块钱走下楼去的——我记得:在我离开的时候,干爸师徒俩已经吃完了各自的第二笼包子……
我下楼来到隔壁的冷饮店,发现店里的顾客并不像隔壁餐厅那么多,我将手中的两块钱直接交到一个女服务员的手里,高声叫道:“我买冰激凌!”于是,一分钟后,四客黄色球状的冰激凌便并排摆放在了我面前的桌子上,我用一把绿色的塑料小勺小心翼翼地开始享用它们,吃得很慢,非常慢……这是我这辈子所吃到过的最好吃的冰激凌了,我怎么舍得一口气把它吃掉呢?以往父亲带我来这儿,只允许我吃一客的,一客就要五毛钱呀,现在面前一下子摆了四客,我要慢慢地享受它们……我在后来的日子里曾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我再也没有吃过这么好的冰激凌了?为什么在那个贫乏而单调的岁月中我反而会吃到一生中最好吃的东西?这固然跟童年记忆所赋予这些好东西的那一抹永恒的亮色有关,但也不尽然。
现在,我有十足的把握说我抓住了其中更为本质的一点:那就是贫乏和单调限制了品种和花样,让人无法在这方面做文章,也就无法投机取巧,所有的好东西都必须抓住事物的本质,方能成其为“好”,譬如这家的冰激凌,那么耀眼的黄色绝非色素使然,只是因为鸡蛋放得多,那年头的鸡蛋也是更有蛋味的,同样的原理:牛奶也放得多便造成了很重的奶味,这两者相加便是抓住了冰激凌的本质,隔壁楼上的包子也是出于同一原理。我慢慢品尝着冰激凌,听到邻桌的两个男青年在议论我:“瞧!这小孩也太狂了,一人吃四个!”、“好像还是一个人跑来吃的,也没大人带着……”不远处,有个笑眯眯地望了好一阵子的白胡子老头忽然开腔问我:“孩子,能吃完吗?吃不完爷爷帮你吃?”为了保护好我的冰激凌,我没有搭理他,埋头吃我的。
这段时间,我的眼前只有这四客金碧辉煌的冰激凌,等我把它们一一消灭到我肚子里去的时候,猛一抬头才发现冷饮店里的灯光竟然如此明亮,顾客更加稀少,门外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街灯也亮了……我怀着一丝担心(真怕隔壁楼上的大人走了),喷吐着满口凉气,离开了这家冷饮店,一路小跑地回到解放餐厅的二楼,上得楼来,见他们仨还坐在那张桌子上(这令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车间主任伯伯的面前放着三只空笼(加了一笼),显然已经不再吃了,干爸的面前则多出一倍——高耸起六只空笼!他徒弟的面前也竟然与之完全等高!他们两人正在吃各自第七只笼子里的蒸饺——由此可以看出:他们后续的几笼改为了蒸饺……
“儿……儿子!”干爸说话已经有点困难,他裤子上的皮带已经完全解开,打着一连串汹涌的饱嗝说:“你……吃了……冰激凌了吧?高兴吧?”
“吃了!高……”
我话没说完肚子就开始疼了,问大人要了点手纸,撒腿就朝厕所跑。
我的麻烦在于:吃了那么油腻的东西之后又吞进了四坨冰!等我蹲在厕所里拉了好几大泡稀屎出来,浑身舒坦有点发软地回到餐厅,回到那张桌旁,看到的情景已经把我吓呆了:有人已经瘫倒在地,不省人事,口里吐出的不是包子和蒸饺,而是白沫和黑色的血块……那一瞬间我还想到过:幸好不是干爸而是干爸的徒弟!
车间主任正在急火火地对一个穿白褂的男服务员说:“你们这儿离那家医院最近?快!赶紧去打个电话!”
干爸想把地上的徒弟扶起来,不停地大叫:“你咋了?你咋了?!没吃多少嘛!”
随着一声由远至近的警报声,救护车来了,下来几个白大褂,七手八脚地将躺倒在地的人抬上了车,车间主任说:“我跟救护车到医院去,你先把孩子送回家去吧!”
在警报声中,那辆救护车走了……
干爸已经彻底傻了,半天回不过神来,他动作迟缓地从存车处取了自行车,尚未推到马路边,便扔下车子,在一棵树下哇哇大吐起来,吐得真多啊——路灯幽暗,我看不清楚他吐出来的是什么……
后来,在带着我回家的路上,他又两次停车,跑到路边大吐,吐过这三次之后,方才恢复了正常说话:
“索索,今儿……快活吗?”
“快活!”
“干爸也……快活!快活!真他妈的快活!干爸活了半辈子,从没像今天吃得这么饱过!吃饱了!吃饱了!吃得狗日的太饱了!”
“干爸,你把你徒弟吃败了吧?”
“吃败了,吃败了,我都把他吃趴下了!”
“干爸,那你就是吃饭冠军!可以代表咱们中国出国去比赛了!”
……
说着话,我们已经回到家。
阿姨吃惊于干爸的脸色为什么会如此难看——面色铁青!问我们看见周总理了没有,干爸却答非所问地说:“老婆啊,我今儿总算吃饱了!你可是从来都没让我吃得这么饱过!”
干爸胃疼睡不着,一个人坐在外屋抽烟,很想再吐出点什么来,在里屋,阿姨带我睡下了……
车间主任是在后半夜来敲的门,带来了一个十分可怕的消息:干爸的徒弟死在医院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