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夏天,也是我学龄前的最后一个夏天,就这样到来了——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夏天似乎是一个特别容易出事的季节,这一年也没有例外,单位里很快便出了一件事,又涉及到我身边和周围的人。
我先是听到邢阿姨对下夜班回来的叔叔抱怨:她晾在院子里晾衣绳上的胸罩又丢了,从她的话里可以听出:每过一段时间,她总要丢上一件胸罩,所以老要去买新的,有时是内裤、丝袜,甚至连月经带都丢,夫妻俩议论了一会儿此事,异口同声骂着这个变态的“贼”,然后钻进被窝亲热起来,干一对合法夫妻该干的事了——一个阶级开始压迫另一个阶级。
出完麻疹后,我又自动恢复到去食堂买饭吃,感觉卢师傅对我的态度好多了——自打上次我手捧沙果一番好意地闯进他的门,发现了他那正午的不可告人的“秘密”(这肯定是他的感受而不是我的)之后,他就一直对我有点冷淡,此次出麻疹倒成了一个转机,他一边给我打菜(打得很满)一边跟我开玩笑说:“索索,听说你变成了一个麻子,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出来见人了?”他脸上重又恢复的和蔼可亲的笑容,让我一下觉得:我再次重返他的小屋重新品尝到他那馋得人直流口水的香肠饭已经变得大有希望了!
接下来的一天,我在食堂吃完晚饭拿着洗过的空碗来到了邢阿姨家,看见邢阿姨一人闷闷不乐神色黯淡地颓坐在外屋的一把藤椅上,饭也没有做,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没怎么,我便很有眼色地跑回食堂给她打了一份饭菜,回到家见她还是独自颓坐在那儿,我把饭菜放在桌上,她拉过我说:“索索乖,阿姨不吃,你去看电视吧。”
我就去电视房看电视了。
看完电视回到她家,见那份饭菜还在桌上放着,阿姨已在里屋的床上躺着了,这次手中未捧《红楼梦》,她有气无力地对我说:“索索,你自己接水洗洗脚,洗完就上床睡吧。”
我便自己洗了脚,乖乖地爬到床上去,挨着她睡了……
还是像往常一样,我被叔叔回家的声音吵醒,听到他粗声大气地嚷嚷着:“怎么?你咋又没做饭?又想饿死我是不是?”
我听到阿姨(在外屋)说:“索索这孩子真懂事,他看我没做饭就去食堂打了一份饭菜回来,我没吃,给你热热吃吧。今儿我没心情做饭……”
“没心情?出啥大事啦?谁又惹着你啦?”
“没谁惹我!就是……我那双凉皮鞋——就是你们车间主任春天去上海出差捎回来的那双凉皮鞋,我中午吃完饭给它擦擦油,然后把它靠在咱家小厨房的墙根底下晾着,怎么下午下班回来就不见了,我还到附近找了找,连个影子都没有……”
“丢啦?那可是三十块钱一双的上海货!牛皮的!就这么丢啦?你让我咋说你呢?胸罩、裤衩、月经带看不住,连双鞋也看不住,你把自己能看住不?你咋不把自己丢了呢?!”
“哎!你怎么怪起我来了?这能怪我吗?!”
“咋不怪你?你就是骚乎乎的爱招摇,啥东西都爱挂出去晾着,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这些宝贝似的?你是寻着让贼偷呢!”
……
又是一通莫名其妙的暴吵,但总算未像往常那样大打出手,升级为暴力事件。
这双托人从大上海买回来的凉皮鞋的丢失,显然令邢阿姨比往常丢胸罩等物心疼多了。第二天一上班,她就去了一趟单位的保卫科:谈不上“报案”,就是将此情况反映了一下。她还从保卫科的干部嘴里带回来一个信息——在晚上讲给叔叔听:也有别的女同事向他们反映过类似的丢失情况——在女单身宿舍那边,这个情况还比较严重,很显然,单位里至少有一名专偷女性物品的“变态惯偷”。
出乎意料的是:几天以后,这个“惯偷”便被抓获了,得来全不废功夫!
原来是保卫科增加了夜间的巡查,某晚,两位值班人员拿着手电筒转到食堂那边时,发现有个黑影正爬在女澡堂窗外的梯子上,朝里边张望(那正是澡堂开放的日子和时段)……迅速扑了上去,当场将其拿获,手电筒一照,发现竟是职工食堂的大厨卢师傅。扭送到保卫科一审,尚未问及别的,他便既承认了自己偷窥女澡堂的事,又做贼心虚地主动交代了自己的“惯偷”行经,由他带着去其屋内一看,这两个保卫科的干部也算开了眼:他长期以来偷来的东西足可以开个小型的女性用品商店了,邢阿姨那双漂亮的凉皮鞋自然也在其中,而且十分抢眼!
这件事的发生让我意识到:在春天的那个中午我推门所见的一切并不是梦境抑或幻觉——这一切都是活生生的!
由于卢师傅是本单位的正式员工,平时工作表现也不错,所以只给了一个行政警告处分。如果换成一个临时工的话,肯定是开除了事。听大人议论说:领导们(肯定就是虎子、四妞还有卫国他爸这些家伙)吸取了头一年处理大李叔叔过重导致车毁人亡的经验教训,决定尽量从轻发落,虽然两者的性质原本就是轻重不同的——前者毕竟是将人家贫下中农女儿的肚子给搞大了,社会影响极坏;后者只不过是偷窥了几眼女澡堂并偷去了一堆胸罩罢了,但在处理上,后者还是沾了前者的光。
虽说单位对卢师傅来了一个从轻发落,但他在群众中却是有点臭大街了,比那已经变成死鬼的道德败坏的大李叔叔还要臭很多——估计这来自于人们对小偷小摸小窥行为和性变态(恋物癖)的双重歧视吧。此事一发,连去食堂吃饭的人都骤然减少了——这减少的人中几乎全是单身女职工,估计都是被这位“变态惯偷”偷去过胸罩之类东西的。双职工家庭上灶的,也很少再看到女的去食堂打饭了,似乎被那“惯偷”看一眼也会被偷去什么似的,一时间排队买饭的全都清一色地成了大老爷们儿。邢阿姨本来是在食堂买早饭的,现在也不去了,她忿忿地说:“瞧着那个变态的老流氓,就叫人恶心,怎么吃得下他做的饭呢?!”——她的话估计很能代表那些“受害”的女性的心理,据说保卫科在事后还让这些受害者去认领她们所丢失的物品,有些女人竟然去了(邢阿姨就在其中),看到自己贴身穿的小东西已经变得五抹六道、污秽不堪,邢阿姨只把她的凉皮鞋给领回来了,在水龙头上刷了又刷,再也不敢晾在外头了……因此她们对卢师傅的厌恶是完全可以想见的。邢阿姨还叫我别再去食堂吃饭了,就像在出麻疹的日子一样,跟着她和叔叔在家里吃,但我还是没有听她的,一到吃饭时间还是照去食堂不误。
由于在精神上承受着很大的压力,卢师傅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得更好了——食堂的饭菜也做得更加好吃;由于很少再有人搭理他(除了个别年轻的单身汉跟他开两句半荤不素的玩笑),他对我就更加热情了,在我并未迟去的情况下,将我带到他家又去吃了一顿香喷喷的香肠饭。香肠饭还是一样的香,卢伯伯还是一样的姓卢,一个孩子前后对他不变的态度让他感到莫大的安慰!他老是念叨说:他的儿子就快来了,就快来了。他还自言自语地嘀咕说:如果他们(一定指的是他妻儿)在他身边的话,他就不会犯这种丢人现眼的错误……
这次事件的发生,还造成了另外一个恶果:女澡堂再也没有人去了,干脆就此关闭掉了。很多女的(邢阿姨就在其中)都在事后心有余悸地记起:当时她们正在里头洗澡!于是心头便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澡堂不去了,但澡还要洗的,而且还得天天洗,眼前毕竟是夏天。邢阿姨便在睡前增加了洗澡这项“节目”,烧了水在家洗。我打小就不大喜欢洗澡,因为没有大人带我去洗,不定时的跟那帮小孩一起进去,不像是洗澡倒更像是去游泳和打水仗了,惹得大人烦,将我们往外轰,我就越加地不爱去了。可是一整天在外头疯玩下来,身上自然是干净不了的,所以,邢阿姨烧了一大壶开水并用一只大木盆洗澡的时候,总是让我脱光衣服和她一起洗,于是我便有了与一位成年女人“共浴”的经历——对我来说,这真是一段无限美好的经历,一直持续到夏天结束父亲归来。它在我的记忆中朦胧地连成一片,浓缩为一个场景、一个镜头、一个感受,就好像只经历过那么宝贵的一次——
……她让我站在大澡盆里,先将我从头到脚用水淋湿,再一点一点地给我涂抹着香皂,抹到小鸡鸡的时候,我有了一种很舒服的异样感觉,那玩意就变粗了、变硬了,变成了一根手指头,阿姨笑吟吟地问我:“是不是憋尿了?坚持一下——等洗完了再尿吧。”
在同一个场景之中,但应该是在另外一次:又是小鸡鸡的问题——她用香皂涂抹到它的时候,它又变粗了、变硬了,变成了一根手指头,阿姨的手握住了它,不知做出了一个怎样的动作,我疼得一下叫了起来,她说:“很疼吗?你这块皮皮长得紧,要慢慢松松它,撸上去,这样才好……”——在后来,每次洗澡时,她都给我这么朝上撸一下,疼在减轻,终于不疼,等到夏天结束时,我已经可以在不洗澡不借助香皂的情况下,在撒尿时自己将那块“皮皮”(我日后在小学的常识课上知道它的大名叫“包皮”)翻上去了,露出那个秃秃的头头(大名叫“龟头”)……
直到使用(在撒尿之外的另外一种重大的使用)的那一天,我才恍然大悟到:在童年所经历的那一段美好的“共浴”经历中,阿姨那只温柔而有力的手为我所做的是一种中国式的“割礼”啊!是把我从一个小男孩朝着男人的方向上狠推了一步!我不知道别的男孩子是不是由他们的母亲来推进这重要的一步的——如果是的话,阿姨就是我的母亲!她一丝不挂那么坦荡在我面前为我洗澡,与我共浴,也让我更进一步地认识到女人在这世上的存在——那真是一种美丽的存在啊!
有天深夜,叔叔下班回到家,径直来到里屋的床前,与往常有点不同的是:他显得有点激动,激动得直喘粗气,像足球守门员手捧足球一般捧起了我在枕上的小脑袋说:“索索,周总理……周总理要来啦!明天,我们一起上街去迎接他!”
周总理,我当然是认识的啦——在我大脑的银幕上迅速闪现出我们刚从家属院搬过来的那会儿,习小羊给我看过的一张画报残片,上头有毛主席、周总理和林秃子(林彪)——那张拍摄于“九大”主席台上的珍贵照片,形成了我对周总理的最初印象:毛主席的捍卫者,随时制止林秃子之类的坏蛋对于伟大领袖的加害。其他的印象则来自于电视上的新闻节目和电影正片放映前加演的新闻简报,印象中他是一个大忙人,总是那么忙,忙于接待外国领导人……
心中想着周总理,我再度进入梦乡。
第二天临近中午的时候,邢阿姨家来了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都穿着和叔叔一样的蓝色工作服,左胸前印有“陕钢”的白色小字,一个看起来比叔叔的年纪大一截,一个看起来比叔叔的年纪小一截——原来,前者正是他的所在车间的车间主任(就是去上海出差时替阿姨买回了那双失而复得的凉皮鞋的那一位);后者则是他新带的徒弟,高中毕业刚才进厂不久。叔叔让我把前者喊伯伯而把后者喊叔叔,还向他俩介绍了我说:
“这是我干儿子——索索!”
孩子都是喜欢凑热闹的,这天中午我没有再去食堂了,而是和他们几个一起在家吃的午饭,阿姨给炼钢工人们做了三大盆油泼辣子面,他们仨一人一大盆,另有一小一中的两碗面,分别是给我和她自己吃的。吃饭时,车间主任一边呼噜噜地朝嘴里吸着面条一边提醒着另外两人:“你们把我整过来当裁判,可不能一碗油泼面就给打发喽!”叔叔一边稀溜溜吃面一边说:“不可能的!咱中午不是得抓紧时间嘛,就先凑合一下,等迎接完周总理,就近去解放路口的第二食堂,放开吃,谁输了谁请客!”然后朝向他的徒弟说:“徒弟,咱是不是这么安排的?”徒弟吞了一大口面说:“是……没错……师傅!”
等吃完这顿午饭,我们四人就出发了——看得出来:阿姨很想去(见周总理谁不想啊?),昨晚上也说好要去的,但临到出门还是没有去,说是上班——坚守工作岗位更重要,但我感觉她是不想和来的这两个“粗人”同去——这位女同志的思想意识肯定是有问题的,她嫁给了一个炼钢工人但却好像对工人阶级缺乏感情似的。
我对炼钢工人则是比较崇拜的,至少在这一年里是如此,一来是因为我认识了隔壁的叔叔,他对我很好的缘故;二来是因为我看了一部以炼钢工人为表现对象的国产电影:《火红的年代》——其中,由著名演员于洋所扮演的气势雄浑的赵四海这个人物,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