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时,暮色已经四合,由于不曾开灯,家里面已是一片黑暗,外屋不见祖母,父亲便拉我走进更黑的里屋,迎着从窗子透进来的一丁点光亮,看见祖母仿佛一桢剪影:靠在床头,手中抱着一个长方形比四下的黑暗更黑的盒子……
当时,我无法知道我的母亲就在这个盒子里!
也不懂得死亡:她死了,已经死了,被烧成了一把白森森的灰,就放在这个黑盒子里!
四岁的我也不知道在这一年秋天的这段日子,对于我的家庭和我究竟意味着什么——
父亲是在大西北深处的某地测量大地时忽然接到祖母拍发的电报的,便给上海母亲所在的那个激光研究所打长途电话,祖母的担心被应验了,得到的一个坏消息是:母亲不但病了,而且病得很重,甚至已经病危!母亲患的是白血病,病发现得突然,病情在短时间内急剧恶化,情况危急!我在很久以后才了解到:母亲的病和最终的死竟是和我童年时代最心爱的玩具——那辆漂亮的小坦克有关系的!我的童年正值那样一个玩具匮乏的年代,我如何能够拥有那样一辆人人看了眼红心跳并且是在商店里压根儿就买不着的精致逼真的坦克?事实上那不是一个玩具,而是一辆坦克的模型,母亲在上海的激光研究所里的工作是和坦克有关——她也正是在研制坦克上的激光瞄准镜的工作中和同组中的其他同事一起出了事故的:激光的辐射毁坏了他们的血液……等父亲从西北深处先坐汽车到兰州再坐飞机到达上海的医院中时,母亲已经不行了,到了她三十二岁生命的最后几日,她从昏迷之中醒来,在回光返照中所表达的最大心愿就是想最后再看我一眼,但此愿望已经不可能实现了……
唉!说起来我的母亲是为了祖国的军事科技事业献出了自己年轻而且美丽的生命的,当时我只知道她的死可以光荣地被叫做“牺牲”,是“因公殉职”,并且是一位“革命烈士”。一个没有上过战场打过仗的女人怎么会成为“革命烈士”并且“光荣牺牲”了呢?我不理解。翻开我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编年史册:在此前一年,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我边防部队和强大的苏联军队(他们还叫“红军”吗)在东北边界的珍宝岛痛快地打了一仗——我在后来听说这事儿之后,总觉得我的母亲是和那些新研制出的坦克一起参加过这场战斗的……好像也是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玩那辆小坦克了……
在三十五年前的那个叫人沉重不支的晚上,在我家黑暗的里屋里,祖母怀抱着母亲的骨灰盒呆坐在床头,始终没有一句话,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叹息!到了最后,只有一颗泪珠泛着晶莹的光亮从她的眼角滚落下来,被父亲看在眼里……沉吟了片刻,站在黑暗中的父亲说:
“姆妈,不要这样,坚强一些,我们还得活下去呀!”
我越长大就越理解父亲当时的这句话首先是在心里说给他自己听的——在当时,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他更加丧魂落魄悲痛欲绝的人了!我还依稀记得:到了晚上,我和祖母在里屋睡下之后,他还一个人坐在外屋吧嗒吧嗒地抽烟,伴随着一连串的咳嗽,有时候便到院子里去了,到后半夜才回来……
到了白天,在我面前,他又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母亲的死换来了父亲在家,估计是我出生以后他和我在一起呆的最长的一段时间——有多长?也许是两周、三周,也许是一个月,这时的我对时间还没感觉。
对于我们这个地质队家属院的孩子们来说,一般情况是父亲长年在野外工作而母亲是在家里的,所以谁的父亲回来了谁的气就粗一些,现在轮到我了——也许正是因为这个,慑于站在我身后的我爹的威压,被我摔倒在沙堆上吃了一嘴沙子的刘虎子非但没有进行新一轮的挑衅,还跟我未经讲和就玩在了一起,如此一来刚刚分裂成的两拨人又合二为一——所有这个年龄段的男孩们又玩在一起了,队伍得到了重整,刘虎子强调他是“大将”,封我为“二将”,习小羊则继续做的“军师”。
父亲在家,说是休息,但也要隔三差五地去一下单位,几乎每次都是带着我去的,我从成都来到西安之后还是头一回去他的单位——就是国测局地质大队机关的所在地。那是在已经很像是郊外的某个地方,从家属院步行去需要半个钟头。在父亲将我高高地架在他脖子上初去单位的路上,还经过了一个挺大的土堡形状的砖窑,只见砖窑黑漆漆的洞口边上站满了人,都在那儿伸长脖子探头探脑地朝里看,一边看一边还窃窃私语地议论着什么……父亲停下脚步,就近问了一个围观者,那人说是有人一大早在砖窑下面发现了一个死人——我嚷嚷着非要看,架着我的父亲就上前两步挤进人群,让我朝下面看,我也确实看见了:在黑漆漆的窑洞底部,一个男人爬在地上,一动不动……后来,穿蓝警服的警察来了,我们就离开了。
这个早上所遇到的这件事令我着实兴奋了好一阵子,我为世界上还有这么多的新鲜事而感到兴奋,回到家属院的那帮孩子中间时,我跟他们吹牛说:“我见过死人了,你们见过没有?死人!死人啊!”望着他们面面相觑瞠目结舌哑口无言的样子,我不是一般的得意……
初进父亲单位,我一下傻了眼:发现那是比我们所住的家属院大出十好几倍的一个十分好玩的地方:有一个标准的但是上面没有草坪的足球场,还有一个水泥地的灯光(篮)球场,围墙里面本来就够大的,围墙的外面还有大片的田野,连绵至远处的天边,地平线上是终南山黛青的山影……
某个晚上,正是在这里——在父亲单位的足球场上,我看了平生头一部的电影《白毛女》——不是水华导演田华主演的那个黑白故事片,是由革命现代芭蕾舞剧所拍成的彩色影片即八个样板戏之一的《白毛女》,坐在跳高的沙堆上看完该片的我,不明白银幕上的这些人儿为什么都如此奇怪地用脚尖走路,也基本上没有看懂剧情,但却很是兴奋!坐在黑压压的人群中间,望着银幕上比真人还大的人影在不停地晃来晃去,就足以让我兴奋不已的啦!
在吃喝玩乐方面,父亲给我这个忽然没了妈的孩子来了一次恶补!
全市最大的兴庆公园距父亲单位没几步路,里面有一个挺大的人工湖,我们在上面划了船,上岸后还爬了一座假山,我从一个大象形状的滑梯上反反复复地滑下,快乐得像个小神仙,荡秋千时父亲还将我荡到了只能闭上眼睛张嘴大叫的高度……
动物园当时很小,也还没有独立,是建在莲湖路上的革命公园里的,回想起来真像是一个大猪圈,但对一个四岁的孩子来说则宛若一座原始森林——我记得去动物园的那次,父亲是带着我和习小羊一块去的,那一定我要求的。隔着铁栅栏,看见一只狐狸的时候,我想起了习小羊他爹——他爹身上的气味真跟这狐狸所散发出的一模一样啊!我把这个感受说给习小羊听,却被父亲听见了,笑着(很少见他笑)拍了我后脑勺一下:“你小子,别胡说!”
在这些日子里,父亲还经常带我出去吃饭——下馆子,父亲说:“在成都的时候,爷爷奶奶没事儿就爱带着你出去吃饭!”——成都的事因为记不得,对我来说就不存在,我只晓得:父亲带我去吃的饭要比祖母带我去吃的好吃得多,祖母就会带我吃羊肉泡馍——这跟她行动不便,所能到达的区域受限有关,父亲则带我去吃了很多有名的地方:东五路的一家实验餐厅里的鱼香肉丝是我最爱吃的菜;在解放路口上的一家冷饮店里,我一口气吃掉五客蛋黄色的冰激凌后拉了一天稀……
忽然没了妈的那段日子,竟成了我童年记忆中最为快乐的一段时光,现在想来,那完全是父亲苦心经营刻意而为强颜欢笑的结果——他想叫我感觉不到母亲的离去,他看着我开心,自己的元气也就在暗中慢慢地恢复……
父亲又要走了,一个早晨,一辆北京吉普停在家属院的大门口等他——那辆车将带着他和他的两个同事从这里出发向着广袤的大西北深处一路开去……
他在临走的前一天,在公厕前的沙堆上专门指点了我的摔交,教给我许多技巧、招式和动作要领:什么“扫荡腿”、“背麻袋”;什么“重心要低”、“底盘要稳”。父亲不似一般经历单纯的知识分子,他在上大学之前曾经当过兵,西南军区的,建国之初曾在云南剿过匪,和土匪面对面干过,对这一套全都掌握,他说等我大一点再教我拳击,为的是不遭人欺负。除了教我摔交,他还教我了一条毛主席语录:“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也是我所学习并记住的第一条毛主席语录——我以为这是毛主席语录中最为带劲的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