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阴凉的早晨,我和祖母将父亲送到那辆吉普车旁,在母亲离去的这段时间里,一下子白了一绺头发的父亲转过身来对祖母说:“姆妈,你自己多保重吧!天气越来越凉了,注意多加衣服。”然后拍了拍我的头:“索索,你要听奶奶的话喔!爸爸过年回来奖励你:鱼香肉丝还有冰激凌。”说完,有点勉强地挤出了一个笑容,然后就一头钻进了那辆吉普,再不看我一眼——他也就没有看出我的不高兴,没有看见在车子开走之后,我的眼泪在眼眶中转了一圈,然后掉了下来……父亲的离去让我感到委屈和恼火:他为什么总是不在家呢?陪我玩的时间为什么总是这样少呢?到了现在,我方才能够体会到:父亲当时其实是迫不急待地要走的,只有回到野外,回到大西北的山水之中,回到忘我的工作状态,笼罩在他心头的丧妻之痛才能够有所缓解吧。
父亲这一走便带走了这一段的快乐,日子和以往相比有了明显的不同:祖母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了,也变得越来越没有力气了,总是喜欢发出一声声深沉的叹息,常常望着我发呆,喃喃自语地来上这么一句:“索索没有妈妈了,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母亲的离去对于祖母的精神打击巨大,这个打击所造成的效果甚至比一年以前祖父在成都去世时还要明显,后来有亲戚议论说:这是她们婆媳之间关系太好感情太深之故(说从未见过有相处的如此之好的一对婆媳)——甚至说得很玄:母亲走了,把祖母的魂儿也给带走了。而符合事实的情况是:这是一年走掉一位亲人的残酷和严峻对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所带来的身心上的致命打击,她眼望着年幼无助的我,感到的是绝望——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我像一只麻雀一般地飞回到孩子们中间去了,因为老是惦记着父亲单位那个好玩的去处,在我的提议之下,我们便来了一次秋日的“远征”——长途跋涉地跑去那里玩了一整天!作为单位的子弟,那本来就该是我们合法的玩耍之地,但死心眼的看门老头却说什么都不让我们进去,连“第一把手”的四公子刘虎子都不认,后来在我的提议之下,我们佯装撤离,绕到别处,用偷偷翻墙的办法才进去的,在里面玩了一整天,把每个角落都玩到了,还准备饿着肚子等晚上的露天电影——可是那一晚并没有什么电影放映,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我们在一个关键的岔路口上走错了路,很晚才绕回到家中,院子里的大人已经开始到处寻找我们了,更有性急者,已经跑到派出所报了案……
此次“远征”行动所带来的后果是:几个家伙的屁股都挨了大人的巴掌,还有一纸贴在家属院墙上的“明文规定”:子弟去单位必须由家长带着,不得无故私自前往玩耍云云。底下还盖了一个鲜艳的大红章。不管后果如何,当时的快乐是巨大的,所以此番行动也大大提高了我这个发起人在孩子们中间的威信,这让“大将”刘虎子感到不舒服了,他即刻开始筹划一次新的行动,准备对一街之隔的“六号坑”的小孩们来一次讨伐。我们家属院对面的“六号坑”确实是一个地势低凹的大土坑,里头乱盖的都是极其简陋的土坯房子,所住人口都是当年黄河泛滥时从河南逃荒而来的难民及其后代,是本城非常典型的“贫民窟”,那儿的孩子和街对面我们这院的孩子素来不对付,算是有世仇:刘虎子的大哥就是在前几年双方发生的一次空前惨烈的群殴中因为一刀捅死了那儿的一个孩子而被枪毙了的(二哥、三哥也是因为在此次事件中将人打残而被判刑),现在他想重燃战火,也有替他那做了鬼的大哥报仇雪恨的意思……
如何挑起战端?
这可是门学问。
我们的“军师”习小羊设计的是:在我们和“六号坑”之间的那条小街上,先逮着对方一个单独玩耍的孩子,将其饱揍一顿,这样就会招来一大帮子——这帮满口河南话的小孩都是很抱团的,惹一个就会招来一帮。
可等到我们开始行动的时候,却发现与平时的情况大不一样:那条街上没有一个“六号坑”的孩子在玩,一条空街,出奇的空,空得我们没了辙。
怎么办呢?
时间不等人,我们求战心切。
“大将”刘虎子想出了一个办法:派出一个先遣兵,偷偷潜伏到敌人后方去——也就是在我们眼中颇有点神秘与恐怖的“六号坑”里去,去抓一个“舌头”来——抓过来,痛揍一顿再放回去,让他回去叫人——目的不就达到了嘛!
此计虽好,可问题是:派谁去呢?谁做得了这个勇敢无畏的“先遣兵”呢?
刘虎子朝大家望了一圈,最终将其目光投射在我的身上,说:“索索,我派你去!”
我一惊,立刻朝后退了一步,吓得差点尿了裤子,连忙说:“我不敢,我不去!”
见我彻底松了,刘虎子也道出了一句大实话:“我就知道你不敢去,我都不敢去,你怎么敢去。”
胆量更小能力更弱的“狗头军师”习小羊生怕把这个艰巨的任务再教给他,就赶紧开动脑筋想出了一个新办法来:到公厕前的沙堆上去拣拾一堆小石头,有弹弓的赶紧到家里头把弹弓取来,借着我们这边地势高,向“六号坑”中“发射炮弹”,他们肯定会有反应……
这真是一个伟大的计谋!“军师”不愧军师。
总共找来了三把弹弓——我在成都没有玩过这玩意,望着这些从未玩过的自制弹弓,眼都都直了!一直死盯着它们看,羡慕死了拥有它们的家伙,觉得他们——卫国、翔翔、小猴子这三个弹弓手用弹弓发射小石头的样子真是潇洒极了!
我们站在街边,三个弹弓手在前,朝看不见人的“六号坑”里发射了好几轮石头,还是不见一个孩子跳出来,我们就继续发射,不停地发射……忽然,几块砖头从“六号坑”里同时被抛向天空,朝着我们砸过来!还伴着几声同时发出的河南口音的叫骂:“妈拉个B的!谁扔石子嘞?”、“我靠你妈!肯定是隔壁院的那帮小兔崽子!”……从声音的成色判断:绝对不是我们这个年龄段的小小孩!
我人原本就在后边站着,反应也快,掉转头来,撒鸭子猛跑——这大概是我平生头一次显露自己在短跑方面的潜能——一口气跑进家属院的大门,朝着位于深处的自家跑去……
当我跑过第一家门口时,门帘里有个声音在叫我:“索索!进来!快进来!”
后有追兵,形势危急,我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
是四妞——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小女孩,我们都认识她,她在这个院子里为人所知是因为她的一项特殊癖好:据说她是一个爱吃土的小女孩,就爱吃土,把土当饭来吃。她是被她瞎了眼睛的奶奶带着的,她那个瞎奶奶老爱拄着拐杖自己摸索着跑到我家来跟祖母聊天。她的爹是单位里的“第二把手”,当年曾跨过鸭绿江去朝鲜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的。这“第二把手”和“第一把手”在要孩子的事情上有着有趣的默契和对称:那边是“四只老虎”(死了一只),这边是家有“四朵金花”,在四妞上面有三个姐姐:老大到陕北下乡插队去了,老二在上中学,老三在上小学——所以,她才被叫做“四妞”。她总是嘴上拖着两管黑鼻涕站在家门口,看着我们男孩玩,我们知道她很想跟着我们玩,可我们是从来不带女孩玩的——跟女孩玩似乎是一件丢人的事。我们今天的行动,她一定也是对整个过程看在眼里的,所以当我们未战先怯狼狈逃回时,她才做出了这个人民群众保护子弟兵的行动……
我和四妮躲在她家的门帘后面观察外面的动静,奇怪而可怕的是:除了我,再没有人逃回来!
“妞子,谁来咱家啦?”
里屋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一听就知是四妞的瞎奶奶。
“是索索——索索来咱家了!”
四妞侧过脸冲着里屋回话。
“是索索来了啊!索索呀,你可是头一回上我家来,以后要常来,我们四妞怪可怜的,没人玩,她可想跟你们一起玩了……”
里屋的瞎老太太罗嗦开了。
“恩。”
我应付了一声,隔着门帘,继续注意外面的动向:外面院子里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四下已是冬天的景致了,寒风将地面刮得干干净净,天色灰蒙蒙的……
“你妈太可惜了,那是多好的一个人儿啊!你妈过世后就不见你奶出来了,她身体还好吧?”
“好……”
“你回去跟她说:我这一阵儿身体不大好,等过一阵儿好些了我就过去看她;她要方便也请她过来坐坐,我这老姐姐可是个进过大学堂很有学问的人呐!跟她说话长见识……”
瞎老太太在里屋嘟嘟囔囔没完没了着,我也懒得应付了,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心中很是不安……我注意到我和四妮的姿势已经发生了几次变化:起先是站着,继而是弓起身子双手撑膝,现在已是蹲在地上……
这时候,我的耳畔响起了一串细细的咬嚼的声音——像是老鼠干的,那年头,我们所住的这种老平房里是有老鼠的,人和老鼠同住,地上的犄角旮旯里有,纸糊的房顶上也有,到了晚上,在祖母的搂抱中,我总是能够听到它们所制造出的声音,大米袋子里还有黑芝麻一般的老鼠屎,淘米的时候需要格外小心……
“你家有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