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中国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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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1977上 (3)

这是1977年的中国,在上海的一个角落里竟然有这样的一幢房子,这样的一户人家,还跟我有那么一点关系,这已经够让我奇怪和吃惊的了,令我继续奇怪和吃惊的是:晚上还有电视看,而且就在家里看,如果把舅爷家那种自己组装的显像管不算在内的话,这是我所见过的第一个有电视机的中国家庭,就像父亲单位里所有的那种12寸的黑白电视机,摆放在这家的大客厅里,起先因为上头蒙有一块绣花的绒布,所以我没有认出它。从“二奶奶”的房里出来,“大奶奶”早早地便回自己房间去睡了,我和“大舅”这一家三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那个烫了一头重又时兴的波浪式卷发的漂亮“舅妈”坐在沙发上一边织毛衣一边看电视,“大舅”则是一边看报一边看电视,这天晚上,我试图和那个白面“表哥”进行语言交流的努力遭到了失败:我起了几次话头,他都不接我的话,只是一个接一个地吃苹果,我在西安过的生活虽然不是想吃就能吃到苹果,但我不知道那苹果有什么好吃的,竟让这小子吃起来没个够,一边吃苹果还一边喝开水——初来上海,最让我受不了的就是这里的水了:一股漂白粉的味道!听我的“真大舅”说:这是取自于黄埔江的水,所以不得不多放一些漂白粉……

电视节目一结束,“舅妈”和“表哥”都在第一时间就消失掉了,“大舅”安排我去卫生间洗了脚,在客厅中的沙发上睡下,我对客厅那个直通花园的落地式的玻璃窗有点不放心,问他夜里会不会有贼闯进来(还告诉他从西安来的火车上看见过贼),他呵呵笑着说:“不会,孩子,放心睡吧!”

第二天早上起床时,我找不到自己的鞋了,真怀疑有贼来过,还是保姆阿姨在花园的台阶上发现了它们——那是一双父亲单位发的翻毛皮鞋,父亲专门领回一双最小号的给我穿,在冬天穿起来要比棉鞋暖和,现在也没人给我做棉鞋了。在冬天的室外呆了一夜之后,我的鞋已经变得潮湿冰冷,脚捅进去很是难受……既然不可能有贼,这肯定是那个“假大舅”(我已在心里这么认为了)在我睡下之后干的:这种翻毛皮鞋容易臭倒是真的,他是怕它们放在客厅污染了室内的空气吧?大概是从小没了娘的缘故,我自我保护的意识特别强,到第二天晚上睡觉时,我忽然直愣愣对着这个“假大舅”说:“你别把我的鞋拿到外面去了,搞湿了不好穿。”搞得他十分尴尬,连声说是……

还是在第二天早上,起床以后我感到屎急,赶紧跑到卫生间去,但门锁着,我就使劲敲门,门总算开了,那个白面“表哥”从里头出来,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骂了我一句:“小赤佬——西北人!”——虽然听不懂上海话,但我猜出这是在骂人,但当时屎急,我也来不及和他计较。正是在这户人家的卫生间里,我平生头一次见识到了抽水马桶:觉得那实在是一个很高级的玩意!也是平生头一次有了坐着拉屎的经历:反而一时半会没拉出来……

早饭以后,那位“表哥”拿出一只篮球来在我面前晃悠,用带有挑衅性的口吻问我:“西北人,会玩吗?”

我当时当地的反应用现在的话说应该叫做“酷”:不做正面回答,甚至没有正眼瞧他,一言不发地拉开客厅的落地玻璃门朝着花园中的那个篮球场大步流星地走去……

我们利用一个篮架玩“一对一”的攻防比赛:一方先攻另一方先守,然后攻守易边。一轮攻加一轮守玩下来,我就知道这小子是什么水平了——其实,应该由我来问他的:“上海人,会玩吗?”我的篮球技术好歹也是西安青年女篮的7号队长手把手教出来的,一招一式都显得正规而漂亮,利用三步上篮和急停跳投不断得分。不光是篮球技术,身体上他跟我也有差距:他虽说是比我大两岁的“表哥”,但个子却比我矮了有小半头,而且十分单薄瘦弱,那副猴相老让我想起冯红军那只“小猴子”,如果不是我脚上穿着一双略显笨重的翻毛皮鞋,他就更没的打了!比分打到3:0时,我问他:“还打吗?”他气喘吁吁地回答说:“打!”我就接着在他面前和头上纵横驰骋起来,比分打到6:0时,他的妈——也就是那个假的“大舅妈”从房子里头跑出来干涉了(她或者还有他们一定是在那扇落地玻璃门的后面充当观众给这小子暗中加油呢吧?),她像是指责我这个“客人”似的说:“他身体不好,你就不知道让着他点吗?!”

我感到十分扫兴。接下来,纯粹是出于没啥可玩的无聊,我向这位表哥要纸要笔,因为篮球已经把他彻底打服,他还是给我找来了纸笔,于是我就画起画来,一画上画,时间就过得快了。起先,我并未想画这家人,就凭印象画了一张毛主席像,画作完成让他们吃惊坏了,那个一家之主的“大奶奶”夸我夸得比较真诚——甚至还说起:“当年,这两家人总共五个孩子里头,只有你妈妈一个女孩,但就数你妈妈最聪明,书读得最好,是圣约翰女中的高材生,因为书读得好,才能考到哈工大去,才会被选派到苏联去留学——要知道,这种机会对我们这种家庭出身的人来说是很不容易得到的!全凭你妈妈自己表现好!妈妈聪明生的孩子才会聪明啊,你肯定是你妈亲生的……”——不知为什么,“大奶奶”的这番话让那个假“大舅妈”听了很不高兴,丢下手中的毛线活儿就回自己房间去了——因为“大奶奶”夸了我,我就奖励她似的给她画了一张素描像,老太太喜欢得不得了……

因为听到保姆说我给“大奶奶”画了一张好画,躺在病床上的“二奶奶”就要看,看罢说好就要求我也给她画一张,反正呆着也是呆着我就到她房间里去给她画了,对于一名初学者来说:美丽的人是好画的,这个垂暮的老美人毕竟也是美人啊!我还知道:不把她那看起来有点可怕的黑眼圈——她的病容给画上去;尽量画出她那被岁月和疾病尘封的美丽……如此一来的结果,又让这个病入膏肓的“二奶奶”高兴坏了,在做画的同时,她就唠唠叨叨地说了很多我在当时未必爱听的话,是关于这个家族的兴衰的——她说:很久以前,我外公的父亲是崇明岛上的一个大地主,这个中国第三大岛三分之二的土地都是属于他家的,他有两个儿子,老大就是现在台湾的“大爷爷”,老二就是我外公:“大爷爷”从小就聪明伶俐善于读书,中学毕业之后便被送到美国去留学了,学成回国就在上海开办纱厂,生意越做越大;我外公则从小贪玩不喜读书,被其父留在家里留在身边,其父去世后就继承了崇明岛上的那些土地,继续做地主。哥哥在上海把生意做大了就建造了现在的这幢房子,让弟弟从崇明岛搬到上海来一起住,之后弟弟娶了老婆也就是我外婆——也是崇明岛上一户大地主的女儿,然后生了我妈、大舅和二舅。这位“二奶奶”——也就是“老大”的二姨太似乎在为“老二”这一家人抱屈,她说:虽说上海的纱厂生意是“老大”做起来的,但最初不也是拿整个家族的钱来作投资的嘛,开纱厂所需要的大量棉花不也是崇明岛家族的地里头长出来的嘛!现如在,“老大”这个资本家带着他百乐门红舞女出身的三姨太躲在台湾岛上享清福呢,而“老二”和他老婆却身背着一个大地主的罪名在崇明乡下受苦,上海的这幢花园洋房也被“老大”这一家人独占了……她还说,那位“表哥”不是“大舅”和“大舅妈”亲生的,“大舅妈”生不了孩子,他是从孤儿院里抱来养的,是个连亲生父母是谁都不晓得的“野种”……

我在这个沉闷不堪的破落的资本家的家里实在住不下去了,仗着我给她画过一张像,我挺直了腰板对“大奶奶”说:

“我想坐船去崇明岛,和我外公外婆过年!”

“大奶奶”给大舅的工厂打了一个电话(这个家里就有电话可打),大约两个小时以后,大舅就赶过来了,还带来我的东西(主要是父亲让我带给外婆他们的),然后直接带我去码头了。

在开往码头的公车上,我看到了上海周围的农村:农舍不是我见过的关中平原上的那种土坯房子,都是红砖盖的(就像我家住的那种),甚至还有简易的二层小楼,田亩纵横,水塘颇多……令我一下子想起了卢福根:他去西安以前就住在类似的一个地方吧?听说我要去上海过寒假,他便沉不住气了,跟父母闹着要回老家,其实是想跟我一路回去然后和我一起在上海城里大玩一场,结果未得恩准——原因是明摆着的:他的胖妈肚子已经挺得老高了,就要给他生个弟弟或妹妹出来了……

码头到了,大舅在车上已经说好不陪我去的,所以只在窗口买了一张船票交给我,由于和住在农村的外公外婆联系不畅(实则另有隐情),崇明岛的码头上肯定不会有人接我,大舅反复叮咛我说:“索索你只要记住:在码头乘坐去长征农场的汽车,在倒数第二站——叫‘水闸’的地方下,记住了吗?‘水闸’!下来后就能看见他们住的房子——是单独的一间……”

连我自己在事后都感到吃惊的是:跟大舅告别之后,我独自登船,竟然一点都未感到恐惧!一上船,我就透过船舱里的舷窗望出去,结果看到了一艘军舰——是我海军东海舰队停泊在此的一艘军舰,前两年,我看过一本《西沙保卫战》的连环画,对海军和海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所以一下子便激动起来,从包里拿出画夹就画……没等我画完,我所在的这条船就开了,这是我平生头一回乘船(在公园的湖里划船肯定是不算的),兴奋之情难以自抑,包也不管就跑到甲板上东张西望去了,没人告诉我说:我看见了大海——准确点说:是长江和东海的交汇处,因为不是蓝的,而是一种浑浊不清的颜色,所以我一直没有把这当做我初见大海的经历——但其实就是的啊:祖国辽阔的东海海面就在我视线的远端……当风景很快令一名孩子感到疲倦的时候,我注意到甲板上有人在吃年糕,是去城隍庙玩时大舅买给我吃的那种十分好吃的甜年糕,我顿时感到肚子饿了,通过观察发现船舱里的一个窗口有卖,就自己跑去买了两块,很香地吃起来……

一个多小时很快就过去了,我看着这条船稳稳地停靠在码头上。随着下船的人流走出码头就看到了汽车站,因为有人走上前来主动招呼:“去长征农场的到这边来!”——所以,乘上对路的公交车也没费什么事,坐在这路车上,我算领略了“中国第三大岛”之大,将近二十站过去了,车上的乘客已经变得十分稀少,还不见报出我要到的那个站名,就在我快要沉不住气的时候,那个胖胖的女售票员回过身来对我嚷道:“小孩!你不是要在水闸下吗?一停就是!”

车一直是沿着一条河在开的,这时候,我看见这条河上确实出现了一个大水闸,车停稳后我便拎着包下来了,站在站牌底下,我正茫然四顾不知何往的时候,隐隐听见有人在叫我:“索——索!索……”

那声音像是从我记忆深处——从1973年父亲单位的操场边传来的:是外婆喊我回家吃晚饭的声音!它似乎又响起在我此时此刻的耳畔……

我眯着眼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公路下的农田之中站着一群正在耕作的农民,而在此时,正有一个老太太的身影从中脱颖而出朝着公路小跑而来,一边跑一边大叫我的名字;接着是一个陌生老头的身影跑出了人群,也在喊着我的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