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眼就辨认出来了——那个老太太正是在三四年前的西安带过我一年的外婆,那个陌生老头就是我生下来以后从未见过的外公吧——当他跟在外婆身后越跑越近时,我能看出他个子不高人很瘦,跟我大舅长得很像!
这时候,正是下午四、五点钟的光景,已经西斜的冬日阳光有些无力地照着两位一路小跑而来的老人,照着他们跑向我时笑逐颜开喜上眉梢的样子,我在这一刻的感觉就像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到家了——是我此次独闯上海滩头一回滋生出这样的一份感觉!
在公路的下边,在农田的深处,在一个水塘的前面,有一座孤立的茅草屋,正是外公外婆的家。不知何故,他们要在远离村庄的此地安家。难怪大舅会说:下了车就能看见。
我是被外公和外婆搂着抱着亲着摸着走过田间的小路来到这座茅草屋前的。走近了瞧,才知它的外墙是用很硬的藤条编成,顶上才是茅草。外公介绍说:他们原先住的房子还要更破,后来被一场特大台风给吹毁了,这座茅屋还是七年以前我父亲来上海给我的亡母办理后事时出钱帮他们盖的。外婆红了眼圈说:“我们真是有服气啊!有个好女婿,还有个好外孙!这么小就一个人从那么远的西北跑来看外公外婆了……”我问他们:干吗不用砖头或土坯盖房子?外公回答说:砖房他们盖不起,本地不兴盖土房的,因为江南的土壤缺少粘性,做不成土坯的。
进屋之前,我还见过了这家的另外一位成员——一条名叫“白雪”的白狗,摇着尾巴蹿上来欢迎我,狗与人也有一见如故甚至一见钟情的:“白雪”跟我就是这样,就跟认得我似的。因为这座茅屋是一座远离村庄的孤房,所以没有通电,在这下午接近于晚饭的时间,屋子里头就已经很黑了。我进屋后不久,那些刚才还在田间劳动的农民们便蜂拥而至,屋里屋外站了好些人,由于听不懂他们浓重的地方口音,又见他们老是对我戳戳点点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一向敏感的我便误会了——以为又是上海的花园洋房中那位“表哥”式的歧视态度……等到快吃晚饭时,他们便一哄而散了,前脚刚一出门,我就嘟囔了一句:
“这帮农民!”
——话一出口便被正在准备晚饭的外婆给听见了,这个“地主婆”立刻严肃地批评教育我说:
“索索,乡亲们都是专门来看你的,他们平时对我们不错,很照顾我们的……你不要看不起农民,你外公外婆现在可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
初来乍到,就被大人给教育了,我感到有点委屈,好在外公帮我说话,喝止了外婆的批评,好在一顿早已备好的丰盛的饭菜一一端了上来,我一下感觉到饿了,注意力转移到了吃上……
被我中国人民唤做“赫秃”的已故的前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说过:土豆加牛肉就等于共产主义(我们的毛主席因此而骂他说:不许放屁)——我这么一个生长在毛泽东时代的中国孩子的感受是:如果每天顿顿都有红烧肉加白米饭吃,就是最理想最幸福的共产主义生活。我根本无法想到的是:从这顿晚饭开始,在此后半个月的美好时光中,在崇明岛上这个孤零零的茅草屋里,我竟过上了这样一种我所认为的“最理想最幸福的共产主义生活”。其结果是,半个月后当我重返上海再见到大舅时,他对我说的头一句话便是:“你长胖了,也长高了,看来在乡下过的这个年过得很不错嘛——外公外婆都给你吃什么了?”
当然,这种“最理想最幸福的共产主义生活”是外公外婆竭尽所能专门为我这个远方来的外孙而准备的:即便是在此过年期间,他们两位老人在吃饭时连一碗纯粹的白米饭也吃不上——是不敢这样吃,他俩的饭碗中是掺和着一半麸子的——起初我还以为是啥好东西,尝过之后就不吃第二口了。这时已到了年跟前,有天晚上,高高瘦瘦的生产队长夹着一个帐本提着一个算盘来到茅屋里,当着外公外婆的面一五一十地算出了他们在这一年内所挣的工分总和——我坐在昏黄的油灯下,在我作业本的背面用笔帮他核算了一遍,结果是:这两口之家在全生产队所有家庭中所挣工分是最少的,只领到了二百块钱。但他们表现出的却是一副极其满足甚至是充满感戴的样子,在西安呆过一年的外婆还对我说:
“我问过你爸爸单位上那些从农村出来的老婆婆,知道她们原先过的日子很苦,我们这里到底是鱼米之乡,比起陕西的农民日子可是好过多了!”
“是啊!是啊!”那个高高瘦瘦的生产队长马上接茬儿说,“听说陕北的农民,到了冬天连门都出不去,整天坐在炕上,因为穷得没有棉裤穿呢!”
不爱说话的外公则从灶台上取来了一瓶黄酒和两样小菜,和生产队长对饮起来……
在我的印象中,尽管在穿着上,外公外婆已经和他们周围的农民无甚区别甚至更加寒酸,但我还是觉得他们不像真正的农民——尤其是外婆,身为一名“地主婆”,她也不像我在《白毛女》等老电影中所看到的那种用一根大针来扎瞌睡犯困的丫鬟的凶神恶煞的经典的“地主婆”,我觉得她在很多方面都很像我在上海的花园洋房里已经见过的“大奶奶”和“二奶奶”,甚至比她们俩更像是那幢花园洋房的主人——等长大以后我方才明白:这是打着补丁的旧衣服所无法遮掩的一种堪称“高贵”的“气质”在作怪!从思想意识上说,经过从文革开始长达十年的回乡劳动,他们已经被伟大时代改造好了——但这伟大时代却无法修改他们身上的“气质”!外公几乎是沉默的:在外人面前尤其如此——我也是到后来才领悟到:这沉默也是一种极富尊严的“气质”啊!在那半个月里,这个外表木讷如农民的“老地主”,除了忙着搞来鱼肉让外婆做给我吃之外,便是带我到岛上的各处去看去玩,在远离人群的地方,那副“主人翁”的嘴脸和姿态便在我面前表露无余了——就像回到了过去:他还是本岛的“岛主”之一!
这是外婆外公的崇明岛!
我——是他们的“狗崽子”——是资产阶级外加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
我永远难忘这一年的春节,漫天的大雪覆盖了崇明岛,好大一片苍茫的白色!我在北方的城市中长大,不是没有见过纷扬的大雪,而是没有见过如此这般广袤无边的雪原。我在雪花飞舞的天空下,在白雪覆盖的田野上,随心所欲没有方向地快乐地奔跑着,那条名叫“白雪”的狗跟着我,有很多次,我看不见它了,在瞬间感受到一种深刻的虚无——白狗伏在白雪之上,利用自身这纯洁的白色隐遁在这无边的白色中了!
海离我们的茅屋只有两公里的路程——外公说:几十年前,他们还没有去上海,我的曾外祖父还在世的时候,海离此处的距离更近,顶多只有半里地,在他们家的后窗便可以眺望见大海,后来,海一点点退去了,退得越来越远,大海变成了桑田……起先是外公带着我去,之后是我带着“白雪”去,每天都要去看看那既不蔚蓝也不碧绿的大海,我看见过每天不同时刻的大海,看见雪花无声潜入海,茅屋前的水塘已经成冰,而大海依旧咆哮不止,波浪滔天,引得“白雪”对它狂吠……
我在冬天来到崇明岛,某种遗憾也将注定会被留下:在这多水的江南的岛上,我无法下海甚至不能在门前的水塘或是公路那一边的大河中游泳。我为此暗自决定:等到夏天,等放暑假了我还要再来,叫上卢福根,玩它个天翻地覆不亦乐乎!
春节期间,外婆娘家的一个住在附近村庄里的远亲家里娶媳妇,我跟着外公外婆前去吃喜酒——这是我在此居留的半月之中惟一的一次进入村庄,看见这老两口在那些贫下中农面前小心谨慎的谦卑样子,我似乎有点明白了(尽管明白得远不深刻):当他们在十年前被赶出上海遣返回乡时,为什么会在远离村庄的地方盖房安家?他们其实是心里害怕啊——这是一种躲避人群的生存之道!谁让他们是“老地主”和“地主婆”呢?谁让他们的父辈还有他们自己剥削过这些贫苦的农民并榨取过农民的血汗呢?他们这是罪有应得吧?
有件事我觉得怪怪的:外公外婆在谈话中从不提起大舅,只字不提,一句不问,就好像我不是从大舅家里过来的。
他们(主要是外婆)爱说的是南京二舅那家人,最爱说的是二舅的三个孩子中最小的也是惟一的儿子——也就是他们惟一的孙子(我的“表弟”)——三年前外婆弃我这个没人管没人疼的“外孙”而去不就是为了这个正根儿的嫡传的真正的“孙子”嘛!起初我以为这只是外婆在南京舅舅家呆得较多之故(二舅的三个孩子全是她一手带大的),可有那么两次,她明显是有意地避开外公,向我打听起大舅的独生女儿——我的“表妹”来了(还是不问大舅),反复地问道:长得好不好?长得什么样?聪明不聪明?可爱不可爱?原来,她和这位已满七岁今年就要上小学的亲孙女连面都没见过,住得这么近,似乎有点不应该,就算没有时间专程会面,她每次从南京往返不都要从上海过的嘛!我还想起在上海滞留时我那个随母姓而不随父姓的“表妹”甚至不知道她在这世上还有爷爷奶奶,她的爷爷奶奶就住在离她如此之近的一个岛上,对我告诉她的我将要去看的“外婆”即是她的“奶奶”的事实也是大惑不解深表惊讶!还有:大舅似乎是在想方设法千方百计地避免着亲自把我送到崇明——送到外公外婆的面前来,这也显得怪怪的……
白天我在东奔西跑的疯玩中度过,晚上我在油灯底下画画:我给外婆、外公和“白雪”画了很多画,还画了几个又到家里来看我的善良朴实的农民……充实而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我已经忘记了时间。
有一天,我站在茅屋前看到一辆或曾载我来此的公交车停在公路边上就不再向前开了(我想肯定是出故障了),从车上走下来一队穿着洋气的青年男女,提着大包小包,沿着公路朝前走去。我问身边的外公:他们是干什么的?外公说,是在附近的长征农场插队的上海知青,在家休完年假回到这里来了。当天晚上,那个高高瘦瘦的生产队长又到我们的茅屋来了,送来了一封加急电报——这封电报是我父亲从西安拍发的,电文只有几个字(我全都认识):
父母大人安好!开学在即,让索儿速归。
接到父亲的这封电报,我的情绪一下变得恶劣起来,当即找茬儿向外公外婆发了一通脾气……
第二天,我赖着不走的努力获得了成功,但却在心烦意乱心浮气躁中做错了一件事:这半个月里,我有一个自己领来的任务:他们在屋后的鸡舍里养了十几只鸡,每次天黑前都是由我负责去关屋后的鸡舍,可是这天,我去向大海告别回来得太晚而把这项看似简单但却重要的任务给忘了……
第三天是我必须要走的日子,外婆早早起来发现:所养的十来只鸡已经一只不剩!全被黄鼠狼给叼走了!在附近的田野中还看到几只被吸干了血的死鸡!
这让我在十分内疚和自责的情绪中离开,在崇明岛的码头上跟二老做最后的告别时还在一个劲地说:“外公外婆,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外婆流下了眼泪,但还是强颜欢笑说:“索索你别难过,丢几只鸡算什么?你能够大老远地跑来看外公外婆就比什么都强!记得夏天再来哦!”
外公则自陷于他那惯常的沉默中去了……
“白雪”没来码头,我们乘上汽车后透过后窗的玻璃看见它一直跟车在跑,然后在视野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