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好站起来,从那一堆孩子们中间走出来,跟随白晓莹来到我家门外的小院中,站在从冯红军他家窗子里透出来的昏黄灯光下,她问我父亲怎么结的婚,我便一五一十如实相告,心里直盼她早点问完,我好赶快回到电视机前去看美国鬼子如何登上月球。听完我的回答,面前的女人显得有些沮丧,她神情黯然地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说:
“他们就这么走了?游山逛水去了?!把你一人留在家里……”
老实说:我一点都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反而觉得:他们走得真是太好了!希望他们在外边多玩些时间,越晚回来越好!这样的话,我在家里就可以为所欲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让自由来得更长久一些更彻底一些。
“索索,你晚上一个人睡觉怕吗?”面前的这个女人说,“阿姨过来陪你好吗?”
我忽然脑子里小小地乱了一下:其实很想让她过来陪我,嘴上却说:“不怕,不用。”
面前的女人有点脑子缺弦,还有点一根筋:“索索,你老实讲:到底是阿姨好还是那个小谢阿姨好?”
为了早点回到屋里去看电视,我就爽快答道:“阿姨好。”
“你爸真是没眼光啊!光知道找年轻没有结过婚的……以后,你有了这个后妈可就没人疼没人爱了,你爸可就顾不上你了,你想吃什么就到阿姨家来,阿姨给你做……”
白晓莹说着,向前半步,伴随着一股强烈的雪花膏的香气袭人,她已探过头来,在我的脸蛋上亲了一口:湿漉漉凉津津的好舒服!我都快晕了!当我在此一愣之中回过神来,面前已没了白晓莹,在一瞬间里,我的心头竟然掠过一丝怅然若失的情绪……
带着心头的一丝惆怅,我回到屋内,回到电视机前,发现还好——美国的宇航员还没有骑到月球的头上去呢!但我周围的气氛却有那么一点不对了,原本像在教室里同桌而坐那样紧挨我坐的蔡铃莉忽然质问我说:
“武文革,你不要脸!你是不是让白骨精亲你了?”
“白骨精”正是我们在私下里给白晓莹起的外号!我一听就傻了:原来刚才那女人在院子里头问我话的时候,这帮家伙透过门上的玻璃在偷看呢!我张口结舌,无话可说,一帮男的——以习小羊为首也在跟着起哄……
“你真不要脸……”这个“四妮”还在没完没了,“不要脸!”
接下来又发生了一幕叫我方寸大乱:陈晓洁好像也生了气,电视荧光屏所发出的光映照出她眼中晶莹的泪珠,她拉蔡铃莉走,但是蔡只是骂我,却并不走,她便自己站起来走出去了……
我手足无措,起身追到了院子里,冲她黑乎乎的背影瓮声瓮气地大叫一声:“陈晓洁!”
她没有理我,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中了……
这年10月下旬,邓小平以副总理的身份出访日本——因为这个背景,好几部日本拍摄的影视片在中国上映了,给我留下了至今难忘的深刻记忆。
最先是一部反映日本一个普通百姓家庭日常生活的纪录片在电视台播出了,片中的主人公是一个名叫“肉户”的中年男子,名副其实,他所从事的职业还就是卖肉:是自己所开的一家肉食店的老板。此人有业有家,有一个美丽的妻子,和一儿一女两个孩子,这部片子就是围绕着肉户一家人一天的生活而展开的。因为是纪录片,那些看烦了中国式《新闻简报》的孩子们兴趣不大,这天晚上来我家看电视的差不多都是大人,我便注意到这部片子给他们造成的一些刺激与兴奋点:
——比如说,这一家人早晨起来所享用到的由牛奶、面包、黄油、果汁等构成的西式早餐;
——比如说,这个普通家庭竟然有一辆丰田牌的客货两用车,吃罢早餐,肉户先生正是开着这辆车将两个身穿海军式学生服的孩子送到学校去的,然后再去进货;
——比如说,肉户先生的妻子无须工作,在家里做全职太太,做饭、打扫卫生,肉户一人工作就可以负担起全家四口人的生活……
噢,我想起来了,那天来我家看电视的大人中一定有马天翔他妈——随着父亲境遇的改善和在单位中地位的提高,又娶了一位年轻美丽的高干的女儿,这家人对我家的态度大变,已经主动给我家送来过好几次新鲜蔬菜了,她和其丈夫马大夫也常过来看电视,马天翔就不用说了,几乎每天晚上都在我家泡着——我之所以能够记起她,是因为记得这个在国营菜场当领导的女人说过的一句话:“咱中国卖菜的比不上人家日本卖肉的——差得太远了!”
对我个人刺激较大的是那辆丰田牌的客货两用——父亲单位还没有这么一辆呢,人家小日本私人家里头都有一辆!等电视结束外人都走了以后,我一边洗脚一边向父亲提出了一个大胆的问题:“爸,咱家什么时候也能有这么一辆?”当时,父亲是这么回答的:“再过二、三十年吧,等我退休的时候,但我相信这辈子一定能坐上自家的车。”
我一直记得父亲的这番话,在相当长的时段内一直以为他是过于乐观了(因为个人际遇的骤然好转),但到后来忽然发现:他很好地预言了现实——感谢父亲!感谢他的乐观和现实。
当年,在电视台播出了那部纪录片之后,便是在八大城市同时举办的日本电影周,总共放映了三部电影:《追捕》《望乡》《狐狸的故事》。
和去年夏天南斯拉夫电影周举办那会儿有所不同的是:父亲在家,不光是本人在家他还提前把一位“高干子弟”娶回了家——还是省委领导的女儿,这下搞票就容易多了,甚至不需要搞,全都是赠票。如此一来,这三部电影我有幸在第一时间全都看到了,在电影院里看了一遍,电视上播出时又看了一遍。
现在回想起来,我牛牛一带的那些个越来越多的黑毛真不是随便乱长出来的,个子也没白长,我确实有些早熟——是生理的早熟带来了心理的早熟:在观看这三部电影的时候,我和同龄人的兴趣出现了明显的差异,已经相当成人化了。首先,我对孩子们普遍都很喜欢也最该喜欢的《狐狸的故事》毫无兴趣;其次,那部在我中国实实在在造成过万人空巷效果的《追捕》当然是好看的、过瘾的、激动人心,从此高仓健便成了我少年到青春这一时期的一大偶像,连头都要理成高仓式的,连酷都要装成高仓状的……但是,最大的震撼却是来自《望乡》——在当年,这部片子的好些地方我都没有看懂,比如:“妓女”是什么?我当时就问过父亲,他还算认真地回答我说:“是以出卖肉体为生的女人”——我还是不懂!但是我却从这部极具悲情力量的电影中感受到了一份沉甸甸的东西——那时我并不明白:这是真正的艺术中不可缺少的人生与人性之重!
“小谢阿姨”(现在已是我的继母了)是个影迷,她订了刚刚复刊的《大众电影》杂志,每期杂志一到,我也要看看的,当时我在杂志上,读到曹禺先生(当时我并不完全清楚他是干吗的)在盛赞《望乡》:说是让中国的青年了解到日本并不完全是军国主义的刺刀和铁蹄,还有受压迫受侮辱的劳动人民——我觉得这位人民的作家在此一点上并没有说出人民的心情:为了看此《望乡》,冯红军他大姨一家人专程从郑州赶过来,肯定不是为着了解曹禺先生所说的那个!人民的心情在某些事上有是有其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秘密的,在这新的时代里,谁想代言谁就是错的……
我看《望乡》的时候,自然也有属于一位成长中的少年的秘密心事:我觉得女主角太美了——如果说中野良子在《追捕》中向中国观众散发出了他们久违的女人味道,那么栗原小卷在《望乡》中所展示的则是一种光彩照人的绝对的美——真是太美了!美是可以照亮发现的眼睛的,我在这时突然发现:我的继母竟然有些像她:既形似又神似,形神兼备,有着一种比国情超前的美——我爹真他妈的艳福不浅啊!我还有更进一步的发现,这发现指向了我的身边:陈晓洁!她既像栗原小卷又像我的继母!好奇怪啊!这个小美人在我一不注意的时候也给长大了,我想等她彻底长大了一定就是这个样子——栗原小卷抑或是我继母的样子!
这一年的深秋,是异域电影中的好男好女唤醒了我们心中沉睡的美感以及对于生活中美好事物的发现和美好未来的梦想,让我们真切地意识到:世界原本要比我们认识和掌握的精彩得多!
这一年来,父亲和继母老在议论有关“天安门反革命事件”的平反问题,入冬以后,他们谈到得更多了。继母从她做省委领导的父亲那里已经听到了一些来自于中央高层的“内部消息”,其间父亲因为出差又飞过一趟北京,带回来一本某部门内部印行的名叫《革命诗抄》的书,书的内容便是发生在两年前清明节前后的那次所谓的“反革命事件”中涌现出的纪念周总理反对“四人帮”的诗词、祭文、图片的汇编,其中最有名的便是那首:“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这本书便是日后公开出版影响巨大的《天安门诗抄》的雏形和蓝本……
很快,我在报纸上读到了为这次事件的平反大造舆论的文章;再很快,我就听到了为这次事件平反昭雪的消息。起初我并不理解父亲和周围的大人那份闻听喜讯奔走相告的喜悦,但当父亲在冬天的一日突然告诉我说:“索索,薛阿姨——你干妈被放出来了!她不是什么现行反革命分子,而是一位反对‘四人帮’的英雄!她向我问起你了,说很快就要到咱家来看看你……”——我这才意识到:这些看起来离我们十分遥远的“国家大事”,实际上却是如今切近,我有将近三年的时间没有见到干妈了:她简直就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正是由于这个事件啊!从此以后,我也逐渐体会到:父亲这一代的大人们对于国家大事的敏感和关心,并非是被迫养成的一种习惯或是一种姿态,他们实际上是在关注着自己的命运!
与我因翘首以盼而生发的想象不同:干妈不事声张地来到了我家,跟中午下班回家的父亲和继母一道,三人各骑一辆自行车,一块回来吃了一顿临时才做的简单的午饭。与我的想象还不一样的是:她还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干妈,亲切如风的感觉一如当年,她一点都不像在监狱里受了遭了多大罪受了多大苦才放出来的,也不像什么英雄——我脑子里的女英雄都是横眉立目挺胸抬头的刘胡兰的石雕。
吃饭的时候,她谈及我的干爸,说她在狱中的近三年来,他几乎每周都要去探视她,一直默默地守着这个空洞的家,等着她出来,她竟然那么乐观地微笑着说:“老武,你不知道,我这大狱蹲得值啊!要不在里边蹲上这两三年,我怎会明白:老天爷在感情和婚姻方面其实从来都没有亏待我!不但没有亏待我,还把这么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赐予我!没有他,我这三年就难过了;有了他,我以后还怕什么呢?我现在总算明白什么叫‘炼钢工人’了!也真正爱上工人阶级了……”她还主动端起酒杯,祝父亲和继母幸福,她眼睛明亮望着继母说:“小谢,我最敬佩老武的一点:就是这种专注于事业的埋头苦干的精神,十几年如一日,不管形势如何……他现在所得到的都是他应该得到的,否则,这个世界就没有王法没有公道了。”她也没有忘记我,摸着我的头对父亲说:“老武,好好培养索索吧!他们这代人运气真好,生逢其时,赶上了好时候……”
吃完这顿简单的午饭,他们去单位上班,我去上学,有机会和干妈并行走了一段路。
她问我:“她……对你好吗?”
我听明白了,便如实相告:“好。”
她站住了,用充满怜爱的眼神望着我说:“她现在当然会对你好的,因为她爱你爸爸,等她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可就难说了……如果她对你不好的话,如果你爸也对你不好了,你就来找干妈……你干爸特想你,老念叨着要带你出去玩呢!”
说完,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十块钱来给我,我不要,推搡之间,引来了几米以外父亲的干涉……最终,我还是接了那钱,因为眼见着干妈就快生气了……我手里攥着那十块钱,站在一个岔路口上,站在冬日午后疲软无力的阳光下,望着他们三人骑车远去的背影,有一个愿望在我心头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我有一种想大声叫住父亲的冲动,告诉他说:如果我有权利做出自己的选择的话,我想让干妈来做我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