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然站住了,回头朝着这边看,眯缝着原本就小的眼睛,和我的眼睛对视在一起——在此一眼的对视中,我更加肯定眼下的这位少年就是我所认识的那个二民:他的模样变化不大,还是那么又黑又瘦,只是个子长高了些……他迟迟地没有认出我来,让我有点沉不住气了,继续冲他喊道:
“二民!是我!”
让我想不到的是:他漠然地朝我瞟了一眼,转过身踢他的球去了。
“咋回事?他咋不认识你?”刁卫国问。
“索索,你别是吹牛呢吧?人家根本就不认识你!”马天翔说。
我满脸发烧,尴尬不已,但还在固执地认为:这只是因为相隔的时间太久,对方没有认出自己来,谁叫我发育太早长得飞快呢?要怪只能怪我自己!好在他们的训练眼看就要结束了,松松散散地排成一队,从一个偏门走出来,从我们所在位置的前面走过——我想: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也是最好的机会了,便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
“二民!我是索索!二民!我是索索……”
我看见队伍中的二民瞪大眼睛有些吃惊地望着我,但就是不做任何反应!
这时我听到他身边的一位对友在问他:“二民,这人是谁呀?你到底认识不认识?”还有一个说:“我看是个傻子吧?二民,你怎么认识个傻子啊?”——此话还在这支队伍中引来了一片哄笑……
这时,二民正好走在离我最近的地方,咫尺之内,为了不再看到我,他把脑袋转动了,目光移到了别处,他的胸前是傲慢的“陕少”二字……
来接我们的车终于到了!
在回去的卡车上,我闷闷不乐,若有所失,一声不吭!
在此之后的两个比赛日里,踢完比赛,等车之时,我再也不跟着别人凑过去看他们训练了。最终,我们以两胜一负位居亚军的成绩收场,我个人还得到了一个“优秀射手”的奖项。但我却并怎么高兴似的。
足球这摊事结束后,我回家住了,父亲也已经出差回来了。估计是由于心中太过苦闷的缘故,我把我在省体育场的这番“朋友相见不相识”的经历告诉了父亲,父亲认真听完之后,好像特别高兴我把自己的心事和苦恼告诉他,他点上一支烟,饶有兴致地对我说:“儿子,我是过来人,只想告诉你一个真理:世上很少有一辈子的朋友,你现在所交的朋友都不会是你一辈子的朋友,丢了旧的,还会交到新的……不必为此苦恼!”
我追问道:“那卢福根呢?”
父亲的回答近乎于冷酷:“也不是!不信你走着瞧:等他成了跳伞健将可能就不认你了!你要记住:只有自强不息,将来在自己的事业上做出了成绩,别人才会尊重你,你也才会得到更多更可靠的朋友!”
在此十二岁的夏天,父亲灌输给我的上述冷酷的朋友观让我在得到下面这个冰凉的噩耗时变得坚强起来——
卢福根死了!
他是在一次高空跳伞的实地训练中因为伞包无法打开而被活活摔死了的!
我没有看到也无法想象他被摔成了什么样子,卢师傅赶赴陕南某军用机场将儿子的遗体在当地火化了。
我只是跟着父亲的屁股后面去了他家,他的胖妈哭得死去活来,神智不清,见到我直喊“阿根”。
我从童年到少年时代里所交的最好的朋友死了,就这么没了。我想哭,但却没有哭出来,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下。只是在那么两三天的时间里,我没有主动对人说过一句话。
然后,我就被老师带去参加区上的作文竞赛了。
这两项学习竞赛都是在南门旁边的书院门小学进行的,由牛老师和一位数学老师带队,带着我和冯红军——对,冯红军他妈也跟着去了,算是冯红军的“陪考”。在那所小学门口,冯红军他妈给他买牛奶喝时,牛老师也给我买了一杯,还说我:“武文革,你的脸色不大好看啊!快把牛奶喝下去。”
进入考场,接过试卷,看见命题作文的题目是:《记一位难忘的同学》。
我毫不犹豫地写了卢福根。
往事如梦,却上心头,满腔的话,倾泻笔下。我不但用完了自己钢笔中的墨水,中间吸考场准备的墨水一次;还埋头写到了考试合法时间的最后一分钟,一位监考老师有点不耐烦地走到我面前来收卷为止。
这哪里是写作文啊?完全是一次发泄!
最后一个走出考场,我在感到两腿发软身子发飘的同时也感到心情见好,其他人已在校园里等着我了,牛老师一见我劈面就问:“你时间倒是利用得挺充分啊!写得如何?”这时候,我正在心里头回味着自己的作文,也刚才发现一点缺憾,便说:“我……我好像……有点写跑题了……”“怎么写跑题了?!”“《记一位难忘的同学》——我没写学校里上课的事儿,就写我们怎么在一起玩了,不像是……同学关系。”“你提没提到他是你的同学?哪怕在开头提一次也可以……”“好像……提了,又好像没有……我记不清了。”我的回答让牛老师很失望,又让另外两人很高兴——这两人你不用猜,就该知道是冯红军母子。他们确实有其高兴的理由:冯红军自觉考得相当不错,还说有好几道大题他妈给他请的那个辅导老师都给他提前出过做过,所以他早早地就交了卷出了考场。
几天以后,学校就开学了,让我们地质队(现在改叫“地质所”)家属院这帮孩子惊奇的是:因肝炎在家休学一年的习小羊留级留到了我们班!要和我们一起上五年级然后一起毕业!真是山不转水转,一个窝里的最终还是要窝在一起,黄帅式的小英雄在战胜了肝炎的病魔之后又回到学校里来了!
开学第一周的周三,中午正要放学时,牛老师将两张五四剧院的票分发到我和冯红军手中,让我们回家吃完饭就赶回到学校集合,跟校长、老师一起前往,自己直接去也可以,但是一定要去,千万别不去,现在得不得奖已不重要了,得不上奖也能看到我们和兄弟学校的差距。牛老师还特别给我俩强调:颁奖会后还有一场尚未公映的外国进口电影。这天中午,我左思右想,还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把我手中的那张票转让给冯红军了,我以为他是肯定可以获奖(他自己那么有把握嘛),正好他妈可以陪他去,可以和他一起风光风光。反正我是不想去的,我觉得代表学校出去参加作文竞赛还给写跑了题,是一件十分丢脸的事情。
这天晚饭时,我跟父亲还有“小谢阿姨”正在吃饭,忽然听到对门的窗子里传来了冯红军的哭声和他妈的训斥声:“哭!哭什么哭?你连这点失败都承受不了,将来还能有什么大出息?!”——我一耳朵就听明白了:这个准备充分自我感觉良好的臭小子没有得上奖!得此信息,我的心头一阵轻松愉快,心想:还是我有自知之明吧,感觉没戏就不去凑这个热闹啦,也就不会落个自取其辱的下场!很快便证明:我的这点小阴暗心理也是有理由存在的,因为对方更阴暗……
第二天早晨在学校做早操时,我发现牛老师有点一反常态:怎么一下子变成了个喜相人儿,见谁都乐,冲谁都笑,尤其是当其目光落在我身上的时候,简直可以称作温柔啦!早操一结束,各班整队向主席台前集中,女校长便上台讲了话:
“同学们,暑假已经过去了,大家可能已经体会到了——这个暑假和以往最大的不同,就是和学习有关的活动增多了:区上举办了一项声势浩大的学习竞赛活动。昨天下午,这项活动已经在五四剧院当场揭晓并举办了颁奖典礼,现在我在这里向全校同学报告一个喜讯:我们学校五年级二班的武文革同学获得了此次碑林区小学生作文竞赛的第一名!他昨天没去参加颁奖典礼,是怕自己得不上吧?我们代他把奖状和奖品领回来了,现在,请大家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武文革同学走上台来领奖……”
我有点蒙了!
起初不相信这是真的,随后大脑一片空白,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上台去的,当我领完奖走下台来,神志有所恢复时,首先浮现在我脑海中的一个人是:卢福根!
九月的一天,我下午放学回到家中时,“小谢阿姨”已经在家了,比往常回来得早一些。她说她下午没去单位上班,去四医大附属的陆军医院检查身体去了,我感觉她有点怪怪的,和平时不大一样:既不复习她的功课,也不去厨房做饭,有些坐立不安,又有点喜不自禁,老是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的,还老是围绕着我转,终于还是凑到我做作业的桌边来了,她在桌子对面坐下说:
“索索,对不起,阿姨打断你一下,问你个……严肃的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有了一个小弟弟或者是小妹妹,你会不会……高兴?”
我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会不会对他(她)好?”
我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如果外人欺负他(她),你会不会保护他(她)而去跟外人打架?”
我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在得到我这一连三次的点头之后,她乐得站了起来,说:“索索一定会当个好哥哥的!阿姨做饭去了!说吧,你想吃什么好吃的……干脆咱不做了,等你爸爸回来,让他带咱俩到街上去下馆子,去最好的馆子点最好的菜,今天他肯定愿意请客,他一准会乐疯的……你抓紧时间把作业做完,我到巷子口上去等他。”
大约一小时后,父亲才和“小谢阿姨”一起走进家门,果然如“小谢阿姨”所料:他已经乐疯了!见我就说:“索索,作业做完了吗?咱们出去吃饭!吃你最爱吃的!”
正是在这天晚上城中某家饭馆的饭桌上,自斟自饮喝得满面红光的父亲通知我说:“索索,爸爸要跟阿姨结婚了……结婚的意思你懂吗?就是从此成为一家人了,明白吗?你、我、阿姨都是一家人。结婚以后,你就该把阿姨叫妈妈了,她就是我给你找的新妈妈,明白吗?噢,对了!你知道今天我们为什么出来吃饭庆祝吗?咱家还有一件大喜事:阿姨要给你生个弟弟了,或者是妹妹……”
不知道原先他们是如何计划的,“小谢阿姨”的突然怀孕让他们在第二天就去办了结婚登记手续,并去照相馆照了结婚照,接下来便是为结婚做准备了:父亲从附近的玩具厂请来了一位高级漆匠将做好并使用了将近两年之久却无心油漆的家具漆了个焕然一新(回想起来他的这套家具做得真是挺有预见的),买了一张在当年绝对时髦的席梦思床和绝对的家用奢侈品——一台12寸的黑白电视机,我们家也因此成了整个家属院里第一个拥有电视机的家庭……
婚礼是在国庆节当日举行的,是在当时西安最好的饭店西安饭庄(听说周总理1974年来的时候就在这里吃过饭并为饭店题了字)办了十桌酒席,请了男女双方的亲戚朋友和单位里头关系要好的同事,舅爷一家四口人都来了,我和他们坐在一桌,埋头只顾自己吃喝,我觉得周围正在发生的这热闹的一切都和我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感觉父亲那油头粉面西装革履戴一朵红花的新郎倌的样子甚是滑稽,像个小丑。婚礼举行的当天傍晚,这对新人便被送上了一列东去的列车,他们旅行结婚的路线是上海、苏杭、江南那一带……
大概是见我得了后妈无人管的可怜,舅婆想把我带到军工城的家里去玩两天,她的好言相劝没有成功,我说什么也不去,因为自己家里还有一个宝贝在等着我呐!因为得到此宝,我就认为父亲的这个婚结得很好!真好!大大的好!
我说的是电视机。
我一回到家里,一帮孩子就闻讯赶来了。
自打我家买了这台电视机,我家就变成这帮孩子们的电视室了,电视节目好的时候,大人也来。这天晚上,我们正在看电视呢,就有大人进来——是白晓莹,门也不敲,破门而入,一进门就劈面质问我道:
“索索,你爸是不是结婚了?!”
这时候,我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的一部有关阿波罗登月计划的纪录片(是这些影象资料首次出现在中国的电视里),便有点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结了……”
不知是我所答的内容还是回答的态度令她不满意了,这个莫名其妙无事生非的女人忽然有点歇斯底里地尖声叫道——
“索索!你出来!我有话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