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说……是月经来了——跟习小羊说的一样。”
“跟习小羊说的一样?”
从这家卫生院走出来,我们准备把蔡铃莉先送回家去休息,然后再回学校去,经过一家百货商店时,陈晓洁想起了什么,便问我身上还有没有钱,说刚才那位大夫说了,要买红糖和月经带……于是,我们就走进这家百货商店去,我把兜里所剩的钱全都掏了出来,看着陈晓洁买下了这两样东西:一包红糖和装在一个长条盒子里的……什么带。
然后,我们就把面色煞白的蔡铃莉送回了家。
当天晚上,蔡铃莉她妈还到我家登门道谢了一次(陈晓洁家自然已是先去过了的),我那肚子已经大起来的继母也夸我做得很好,是做了一件好事。
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表扬的,倒是心里有点佩服习小羊,在这件事上,这小子竟然跟卫生院里的大夫“英雄所见略同”,那他不是就会看病了吗?真是士别一载当刮目相看啊!
当天晚上,蔡铃莉她妈还没从我家离开呢,我自己就从家里头溜了出来,到与我们住的那排相邻的一排来找习小羊。我尚未走到他家门口,便在那一排的露天水龙头池边看见了他的疯妈,还像往常一样,一边洗洗涮涮,一边嘀嘀咕咕——对这个单位及其家属院的人来说,这简直就是一幕亘古不变的永恒景象,我打小就习以为常了,如今时代风云和四周环境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重大改变,这个文革之中在日记里偷偷骂过江青的女人却依然疯着,她已经变不回去了……
这真是有点怪怪的:我从这家的女主人身边绕过,来到这家的门前,不等走近,便嗅到这家特有的一股味道:是从这家的男主人身上所发出来的犹似狐狸的味道,将这家污染成了一个狐狸窝……这种可怕的味道,让我望而怯步,止步不前,犹豫再三,才叫出声来:
“习小羊!”
我连喊了两遍。
然后听到窝里的老狐狸发出了他那乌鸦般的叫声:“有人叫你……”
然后看见习小羊的大脑袋从他家的门帘后面探了出来,他这颗大脑袋是天生的,在家病休一年后,个子也已经长得老高,在班里头和我并驾齐驱,他比我们都大一岁(今年已满十四了),和我一样,属于发育较早先长起来的孩子,物以类聚,当相同的生理现象同时发生在我俩身上,让我重新对他建立了好感,再加上忽然生出的那么一点佩服,便对他有着笑脸相迎的热情,就好像多年以来,我们一直还像小时候那么好似的……
我完全像是在向他汇报一样,从蔡铃莉她妈到我家来感谢我说起,回朔到下午街道卫生院里的情况,我简直像是在巴结讨好他似的对他说:“是没啥病,大夫说的跟你一模一样,说是月……月啥来了。”
“月经。”
他压低声音以专家般的口吻指导我说,然后贼头贼脑地将我从他家门口拉走,一直走到露天公厕前的那一小片空地上才停下来。
这里是我们儿时常玩之地,熟悉的环境带来了人与人之间的亲切感,我开始向这位儿时的伙伴说出自己心头的疑问:
“你下午说……这不是病,是蔡铃莉发……发育了?”
他颇为深沉地点了一下头说:
“是发育了。”
“啥叫发育?我老听人说……”
“就是长大了,成熟了。”
“女的发育就要流血?”
“对。这叫月经。她们每月都要流一回血。”
“男的呢?”
“男的遗精。”
“啥叫一……”
“遗精就是流出精液……”
“啥叫敬业?”
“就是从牛牛里头流出来一股白的——像牛奶一样,还有点粘糊糊的,你流过没有?”
“……流……流过。我还用手给它搓出来过呢!”
“那你就发育了。”
“是不是……还……还长毛?”
“是。”
“羊羊,你长毛了没有?”
“长了。我也发育了。”
“让我……看一下……行吗?”
“行——这有啥不行的?在这儿不行,咱去厕所……”
然后,我们两个一起走进了男厕所,男厕所里正好没有其他人,我们站在小便池边一边做出撒尿状,一边向对方展示自己身体的发育状况及其成果,这会儿正是暮色降临时分,厕所里的光线已经暗了下来,但不影响我看见习小羊的牛牛上边的“头发”——似乎比我长得还要浓密还要多一些,这一眼,让我心里总算彻彻底底地踏实了!
很快,我和习小羊这两个先发育者,又好得像当年一样了,没事儿老在一起粘糊,我因此而很快了解到这小子何以能够在某些方面像医生那般懂行:原来,他的家中藏有一本比板砖还要厚重的“黄宝书”,是文革前出版的一本医学大词典,是他爹从单位图书室借来了的,为的是随手可查他的病状。因病休学在家的一年中,他在家里闲得慌,把家里所有的书都看了一遍,有的还不止一遍,到最后只能啃这部很难啃动的医书了,没想到竟然一下子钻了进去,看出了兴趣并且看上了瘾——当然,这其中是另有隐情的。
那年头,一个中国孩子在正规途径上是绝对没有性启蒙教育的,它的获得全仗偶然得到的契机并加以自学成才,这位习小羊正是通过私下里头活生生硬把一部医书读成了性书的办法完成了这个不可或缺的自我教育,而现在,他已经自学成才并可以做我的老师了。和儿时一样的是:习小羊还是那么惧怕他爹,谈其父而色变,他怕被他爹发现而不敢将这本“黄宝书”借给我看,不许借走只允许我在他爹不在家的时候到他家里去看,也就是要趁着从我们放学回家到他爹下班回家的那两小时的时间差,近些日子,跟我同在一个学习小组的那两个女孩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把作业放到晚上去做而不和她们一起做了,还老是和习小羊一起鬼鬼祟祟地朝着他家跑……
休学在家的这一年,习小羊的收获可谓大矣:以上所述的医学常识和性知识只是一方面,属于“知识的积累”;另一方面,则是“能力的提高”,他的眼球明显地随着身体一起发育了,跟一般孩子的眼睛已经大不一样,变得忒“毒”,能够看到我们看不见的事物,发现出成人世界的许多秘密来。我便成了这些有趣发现的聆听者和分享者。
首先说起的是马天翔他妈的事——不是两年前的春天她和南方来的小木匠之间早已败露的那件事,而是近一年来她还有更加新鲜的事:是跟她所在菜场的一个老头,这老头是这家国营菜场的“第一把手”(她自己是“第二把手”),她和这个鹤发童颜满面红光的老头老在上班时间溜回家来,在她家里一呆就是个把小时,然后再去菜场上班……习小羊认定他俩有事。这事儿我乍一听有点不大相信,在我看来,她守着一个正值壮年的马大夫还要去跟同一单位的老头子偷偷摸摸地乱搞似乎有点荒诞不经——事实果真如此的话,那可就太富有刺激性了:这个外表最不像“破鞋”的女人可真是个大“破鞋”,搞完小木匠再搞老领导,老少爷们儿通吃,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最不像“破鞋”的女人是有事的,那最像“破鞋”也被人说成是“破鞋”的女人又如何呢?习小羊问我注意到“白骨精”——白晓莹家门口老停着一辆摩托车没有,我说没有。他说去冬以来老有一个骑摩托车戴黑墨镜穿皮夹克的男人送白晓莹回家或来找她,他说这个男人跟“白骨精”肯定有事。习小羊还津津乐道地说起:白晓莹本来奶子不大,胸也挺得不高——近来忽然变得又大又高了,这都是有了男人的缘故,是让男人给摸大的。我听到这个情况心头的感觉怪怪的:忽然有点不高兴了,特别不希望习小羊说的是真的,就好像白晓莹跟我有什么关系似的,这是否跟去年夏天她帮我洗过牛牛秋天的时候亲过我的脸有关呢(这确实在我心中构成了某种美好的回味)?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有关白晓莹的话题,我既不想多听也不想多议论。
最后一个说起的是陈晓洁她妈——习小羊竟然说她也有事!
这令我大吃一惊并且坚决不信!
在我眼里这几乎是一个完美干净的女人:甚至比我干妈还要完美还要干净,怎么可能是个“破鞋”呢?
我几乎因此而要怀疑习小羊所指出的所有“大人的秘密”的真实性了!
星期三下午依旧没课,无须到校。三年多来,这个时间是用来学画的,但我的学画生涯却突然莫名其妙地终止了。今年过年的时候,父亲带着我提着年货去美院给老师拜年,他对老师问我想不想在今年小学毕业的时候报考美院附中的话极为过敏,抢先代我语气生硬地予以坚决地否认,搞得老师莫名其妙有点尴尬。三年前,他专门为我请了老师来教我学画的动机,是想通过掌握一技之长来逃脱当时“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项基本国策的,现在似乎已经用不着了,在人人面前明摆着的一条光明大道就是考大学。因为失去了目标和动力,也没有了起初的热情,在父亲别有用心的怂恿和撺掇之下,我就不再去学画了,他吩咐我多在家里复习功课,准备去考附近即将设立的一所重点中学……
吃罢午饭我就抓紧时间做起了作业,接近两点的时候,作业已经做得差不多了,眼见着父亲和继母离开家去单位上班了,我便在他们走后去了习小羊家,他的父亲也是刚刚离开,一股新鲜的狐狸味还正在家中弥漫着呢!我随习小羊来到他家里屋的窗下,争分夺秒如饥似渴地捧读起那本“黄宝书”,他则坐在一边像自习课上的老师一样对我指指点点……
埋头于书中,不知不觉间,一个小时过去了,习家的老座钟悠悠地敲响了三下,原本一片寂静的窗外的院子里忽然有了一丝响动:像是自行车的声音,好像有人进来了……习小羊十分警觉,站起身来伸长脖子朝外看去,语气兴奋并压低了声调招呼我说:
“快看!快看!”
我赶紧抬起头,朝着窗外望去,在百花盛开的明媚的春光中,正看见一男一女各推着一辆自行车走了进来,只需要一眼我便看清楚了:女的正是陈晓洁她妈!男的是个年轻小伙,长了满脸的青春疙瘩豆,脸上的皮肤就跟核桃皮似的,乍一瞧也有那么几分眼熟……两人很快将自行车停好,双双进了隔壁的陈家。
“看清了没有?”习小羊问我,“我说的咋样——是不是陈晓洁她妈?”
“看清了……”我回答说,“是。”
“是不是有个男的?”他继续问我。
“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一起回到她的家里,这并不说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