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抢在习小羊前头说服并教育了我的是隔壁传来的声音:这种新盖平房的隔音性是比我们过去住的老平房(不论是在老家属院还是在单位里)好了一点,但也只是好了一点而已,隔壁人家的响动多少还是能够听见的,只是听不真切罢了——即便如此,我也大致听出了隔壁所传过来的男女混杂之声的类型:基本上可以判定是从床上发出来的,很像父亲和继母在夜里从里屋的床上所发出来的……
窗下,两个少年高竖起四只耳朵谛听着隔壁的动静,像两只面面相觑的兔子。
窗外,是两辆紧靠在一起的自行车。
声音时断时续,时有时无,前后持续了一个小时,钟敲四下之后,随着隔壁的声音消失,屋外又有了动静,我俩赶紧伸长脖子朝外看去:只见这对男女正好出来,两人都是一脸相映的春光,手牵着手儿一起走到那两辆自行车旁推车时,那男的猛一回身,在陈晓洁她妈这个美妇的嘴上亲了一口,嘣儿的一声响,在院子上方的天空中抑或仅仅是在我的内心的空间里激起了不小的回声,那真是十分甜蜜的一吻啊!陈母也不拒绝,并且欣然领受,用手拍打了那男的胳膊一下,做出嗔怪状……
然后,两人推着车子笑嘻嘻地走了……
“狗男女!”
外屋突然传出了习小羊他妈的叫骂声,吓了我一大跳,让我突然意识到这个疯子其实是不能被忽略的:她肯定也在外屋的门旁或是窗边朝外偷看,和我们偷看着相同的一幕,对于这样的一幕,很显然,疯子也是爱看的。还有就是:一个疯子都能看懂并斥之为“狗男女”的,我还有什么看不懂的吗?
是这疯子刺激了我,逼得我必须懂得!
习小羊说的是对的:陈晓洁她妈有事儿!她的事儿近在眼前!近在隔壁!
因为瞅了第二眼,我便想起了一点什么,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会觉得这个一脸青春疙瘩豆的年轻小伙有那么几分眼熟了:三年前的夏天,我去单位看《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的那个傍晚,那是我头一次见到我现在的继母的日子,这个小伙就在当时的现场之中——就是拍打着我的肩膀叫我站起来的那个家伙(他最大的特征就是脸上的疙瘩),他显然是跟我继母同一拨分配到单位里来的青工。
就像成功地侦破了一个案子似的,我还在事后来了个“锦上添花”,向我心目中的“神探”习小羊提供了一点让他更能自圆其说的证据:在中午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听见陈晓洁对蔡铃莉说:她回家吃完午饭就要跟着父亲去音乐学院的琴房练琴,她已经报名要考音乐学院的附中,专业课考试在即,现在必须抓紧练习……因此,这个下午,陈晓洁父女均不在家,陈母便有了“作案”的条件。
没过几天,我和习小羊在院子里逛荡时竟和马天翔他妈还有她领回家来的那个老头迎头相撞擦肩而过,当时的我呀,对习小羊这名“神探”真是佩服得无体投地高山仰止!
在此之后,当我有意识地想要去看“白骨精”白晓莹家门前习小羊所说的那辆摩托车时,我果然就看见了:一辆半新不旧的军用摩托十分扎眼地停在她家门前!当我有意识地想要看看这个女人的胸乳有没有习小羊说的变高变大,我竟然也给看见了:一件刚刚时兴起来的黑色高领紧身毛衣紧紧包裹着的她的那个部位,使之犹如山峰一般凸起得十分明显!按照习小羊的说法:这“破鞋”肯定是有男人了!她家里的男人不要她,她就在外头找了一个野男人回来!
不知为什么,但凡是跟白晓莹有关的蛛丝马迹,总是让我失去一颗平常心——让我心生醋意、妒恨交加、难以平静,必须干点什么才能排遣和发泄自己心头的妒火!这辆无辜的摩托车便成了我的眼中钉:只要一看见它,只要四下无人,我就要动手祸害它一下,或者去了撑子让它躺倒在地;或者用废报纸揉成一团把它的排气管给堵死;或者偷偷旋开它油箱上的盖子给里面撒上一把沙子……每回只有这么干一下,才能一解我的心头之恨,我才会感到舒服一些!如此一来,我给干顺手了,也给干习惯了,越干越来劲,越干越上瘾,也就越干越密集,越干越频繁。
这天下午,放学回家,我刚走进我家住的那一排,就听见有人在高喊我的名字:“索索!”
这突如其来的叫声是从头一家——也就是白晓莹她家的小厨房的窗子里窜出来的,着实吓了我一跳!
我出自本能地马上瞅了一眼她家门前的空地,发现空地上空着的,那辆饱遭祸害的摩托车不在!
这说明她的野男人今天没有来——这让我在此瞬间所受到的惊吓得以迅速减轻大大缓解……
“索索,来,你进来!”白晓莹从小厨房里走出来,手中还端着一盘东西,笑盈盈地招呼我:“我刚炸了几个丸子,进来吃吧!”
不是她手中端着的那一盘冒着诱人香气的丸子,而是她脸上“白骨精”式迷人的微笑,让我心软身子发酥,双腿不听自个儿使唤地进了她的家……
进了屋子我就觉得气氛不对: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盘油炸丸子朝桌上重重地一放,然后把门关上、锁死,忽然换了一副嘴脸和语气,完全是声色俱厉道:“索索,好啊你!说——你最近都干啥坏事了?!”
“没……”我知道我已经身陷白骨妖洞处境十分危险了,只好支支吾吾地答道:“没……没干什么……”
“胡说!”“白骨精”生气地杏眼圆睁,伸手抓起一个丸子,丢到自己嘴巴里,腮帮子马上鼓了起来,恶狠狠地咬嚼着,就好像那丸子是用唐僧或是我身上割下来的肉做的,“你小小年纪,忘性也太大了吧?好好想想:你最近都干了什么?!”
“没……干什么……”我很不明智地继续采取着一种不合作的态度。
“放屁!”“白骨精”又抓起了一个丸子丢进嘴巴里,更加恶狠狠地咬嚼着,“索索!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说白阿姨对你怎么样?你爸在野外出差的时候,我给你送去好吃的,给你洗澡洗衣服……你怎么能把坏事干到阿姨头上来呢!”
站在我面前的“白骨精”真是讲得字字在情,句句入理,这一刻,我确实感到无地自容——有地缝我真的会钻进去的,真的!由于我的动机见不得人说不出口,我干脆已经忘记了自己在做这件“坏事”时的动机是美好(对她来说)的了,就好像自己真是无来由地就想这么恶搞和破坏的小流氓似的,因此我只有羞愧难当!惟一想做的事就是从此逃离!凭借着周身涌起的一股子本能的冲动,我转身朝门扑去想要夺路而逃,却被白晓莹一把拉住,推回原地……
“小流氓!做了坏事你还不想承认,不认错就想跑咋的?”她仍旧不依不饶,喷了我一脸丸子的碎末,“说!你到底干了什么?!”
事后总结起来:也许我在这时或者更早一点的时候,态度诚恳原原本本一五一十从实招来主动认错——也许就会无事,但在当时当刻我处在一种全无理性的希望早点解脱的简单情绪之中,什么也不想说,只是一心想逃,这便愈加坏事——
当我第三次被眼前的这个女人推搡回原地之后,我忽然变得恼羞成怒起来,决意使出蛮力采取强攻强突的办法,于是双方便扭结在了一起,进而撕扯起来……我的突然发力激怒了白晓莹,完全是出于女人在一个男人(哪怕我这小男人)天生的底虚,她竟先下手为强,率先大打出手,抡了我两三记耳光,嘴里还不停地斥骂着:“你这喂不熟的小畜生!你敢跟我来硬的?我打不死你……”
如此对打形同游戏,我忽然有点喜欢上了这游戏而忘记了逃离的目的,在相互间的扭打抓挠之中,我完全是出于无意识地一把抓到了她的胸部——真是感觉好极了!但也只是一瞬:柔软的乳房让我的手也立刻变软了,她已大骂起来:“流氓!畜生!你想干什么?!你想耍流氓是不是?!”我手已完全松开,她那“白骨精”的利爪还是一把掏了过来,正好抓住我的裤裆——日后我老是哭笑不得地回想:这小娘子没准儿是习过女子防身术的,或者无师自通,却忘了这是她在和其丈夫的长年对打的实践中磨练出来的,我忽然有点理解她那可怜的丈夫了,作为人跟“白骨精”在一起过日子容易吗?
而在当时,我只是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痛哇!
眼看着我已遭受了足够严厉的惩罚——身经百战的“白骨精”知道这一抓的分量,于是便松了爪子,命令我“滚”,把我给放了……
我还活着,肯定是面无人色地从妖洞口踉跄而出,进到这洞内没有吃上一口“丸子”,裆下却兜着两粒差点被妖精掐碎而疼痛不已的“丸子”,怀揣着一颗因为爱女人而受到伤害的喋血的心,从此以后,我真是见不得白晓莹了,哪怕远远地瞧见她,我的蛋、我的心就会习惯性地疼起来!
疼啊!
她也很快便消失了,在夏天尚未到来的时候。
事情大概是这样的:白晓莹合法的男人即她的丈夫范启山有一天非常突然地回到了他长期拒绝回去的家中,正好撞见一丝不挂的白晓莹和那个神秘的“摩托车手”正在床上酣畅淋漓地大行苟且之事,范启山在现场表现出了近乎反常的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窃喜:捉奸拿双,人脏俱获,逼使白晓莹不哭不闹乖乖同意跟他离婚才是他的真正目的。听大人们在事后议论说:这完全是一次有预谋有组织的捉奸行动,家属院里头专门有人给范启山通风报信,所以才闯入得如此及时捉拿得如此之准。
跟一个带野男人回家的“破鞋”离婚是合情合理天经地义的——但是,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甚至还停留在问题的表面,不是“因”而是“果”。这桩金童玉女表面光的婚姻如此之快的破裂,其最大的“因”是在男的一方:是范启山的性别取向原来就有问题!他对女人甚至于自己的堪称美女的老婆没感觉不来电!这在当年其实已露端倪:他爱在野外工作的动力跟我爹是不同的,他是借此机会可以和那些新来的年轻小伙们泡在一起,回到西安也不回家而是住在自己的办公室,没事就往男单身宿舍跑。有些看似光怪陆离的现象是早已有之的,只是在当年的环境之中,周围人群的知识和见识却是不足以读解这个现象的,也就无从发现,人们只会在道德和道义上去谴责和蔑视一个看起来十分典型的“破鞋”!
我想说的是:她其实不是。
身为本单位的家属,离婚就意味着搬走,白晓莹就这么在我的生活之中消失了。在她走后,在这个家属院里,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还会想起她来,我只知道:至少我算一个,带着上下隐痛蛋心俱碎的感觉想起她来:我少年时代风骚娇艳的美女、我生命之中的“白骨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