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刘虎子他三哥出来之后就和没考上大学而在家待业的蔡铃莉她二姐搞在一起,近来听他“马子”说:院子里有个小屁孩老想占她妹妹的便宜,为了在自己的“马子”面前表现一下,他就把这个小屁孩拖到无人之处连踢带打地暴揍了一顿……
这个小屁孩正是蠢蠢欲动的习小羊。
看来,这“置入”的事是不大容易办到的,正因为难,反而让我心安。
春天的时候,我刚发现习小羊是个“小神探”,还曾向他打听过一个人:问他此人有啥见不得人的事。他令我失望的回答是:尚未发现。当时,我还像外国电影中的警察局长向其手下的一名探长委以重任似的说:“你给我把她盯住!”
功夫不负有心人!甚至于压根儿就无须仰仗什么“神探”的发现,有些人有些事一到时候它就自己暴露出来了!露它一个底朝天!
我记得准准的:这件事发生在我们“大考”的前夜……
晚饭以后我开始进入到最后一晚的复习之中:我懂得这时候再去看书做题作用已经不大了,我从一个旧木箱子里翻出了自己从四年级开始有作文以来积攒下的几个作文本,逐本挨篇地一一翻过,这是我在参加区上的作文比赛时牛老师教给我的一点宝贵经验,希望语文考试中的命题作文恰好是以往做过的,如此一来可就拣了个不小的便宜……
由于屋子里头闷热难耐,我是坐在家门前的塑料小凳上来复习作文的,伴随着暮色一点点降临下来,等我有点看不清楚作文本上的字迹时,正好全部看完了。在这个过程中,我也留意到隔壁的冯红军在做什么(这是把他当成学习上对手的心理在作怪吗?)——我听见坐在外面乘凉的她妈喊他回屋里再去做一组数学题,他肯定是在屋子里头老老实实地做着这组题的。我从小凳上站起身来正准备回屋去打开电视看上一会时,猛然听到从院子里——准确点说,是从冯家门前他妈和他爸坐着纳凉的那个方位传来了一个奇怪的声音——也许是这些年来几乎每天都跟刘虎子呆在一起的缘故,我对此声音过于敏感,并且能够迅速地做出一个正确的判断:这是一个傻孩子(智障儿)所发出的声音!等这个声音再度响起时,我一下子听清楚了,这仿佛是一头小牛所发出的一声哞哞叫:
“妈……妈!”
我站在我家门口,回过头来,仔细一看,只见在初降的暮色之中,四周的一切都在发出幽蓝的光,一个十分典型的大脑袋小身子小短腿的傻孩子,正身子歪斜姿态古怪地站在冯红军的父母面前,直冲冯母再次叫道:
“妈……妈!”
他叫这俩字的时候,像是一个婴幼儿在咿呀学语!
这显然是比我们太过熟悉的刘虎子还要傻甚至是傻多了的一个傻孩子,虎子是后天的外伤造成的,这一个估计是先天的……
我正纳闷冯红军怎么突然冒出了一个傻哥哥(他虽然个子小但明显比我们大),却又听到来自于冯红军他爸这个苏州小男人的一声有点滑稽的尖利咆哮:
“你喊谁妈妈?!谁是你妈妈?!快滚——滚!”
等我进屋放好手中的作文本并将明天考试的文具整理完毕,再度来到屋外想继续瞧瞧这场从天而降的热闹时,发现冯红军他爸他妈已从门前消失了,只留下那头摇头晃脑的“小牛”,在更深的暮色中冲着房子叫道:“妈……妈!”——很显然,冯红军的父母是仓皇撤回到屋子里去了……
这“妈……妈!”喊过一轮之后,他又叫出了一个名字:“王……梅!”
连我都约略有知:王梅正是冯红军他妈的芳名!院里的孩子(主要是老参加她主持的学习小组的那几个)都习惯于把她叫做“王老师”。
于是,在此之后,在这一排这一头的这一小片夜空中,飘荡着一个智障儿不绝于耳的凄惨叫声:
“妈……妈——王……梅!”
“妈……妈——王……梅!”
“妈……妈——王……梅!”
“妈……妈——王……梅!”
……
这傻孩子就这么不知停歇地叫着,冲着一座死寂无声仿佛无人的房子,叫得院子里头其他的纳凉者听着不忍也都跑回家去了……
最终,他的叫声终止于两记响亮的大嘴巴——抡此大嘴巴的人不用说:正是满脸怒气地从屋子里头冲出来的冯红军他爸,左右开弓地抡完这两记耳光,他还抬起腿来,将那傻孩子一脚踹翻在地,又在其身上猛跺两脚,然后扬长而去……
那个傻孩子倒在冯家门前,一声不出,就跟死了一样!
没有人站出来,关键是——躲在屋子里头的冯母王梅始终不见出来,到后来屋里的灯光还熄灭了!
我在睡前去了一趟院子里的公厕,这天晚上月明星稀,月光如水,我在一出一进中能够清楚地看到躺在冯家门前的那个傻孩子七扭八歪的轮廓,院子里头静得可怕,空气凝重得让人感到窒息!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准备前去考试,离家前我专门瞅了一眼冯家的门前,那里空空如也,那个孩子已经不见——就像是昨晚大家集体做了一场荒诞的怪梦似的!
上午数学,下午语文,所谓“大考”,一天搞定。
考场就设在我们小学斜对面的那所赐予了又取消了我的免试资格就算我考得很好也不一定能够被录取的牛B哄哄的重点中学里,走进它的校园时我想起最早的时候还是常红姐姐带我来过(她当年就是在此就读的),不过那个时候它只是一所普通中学,还没有晋升为“市重点”,也就没有这么盛气凌人。
两门课的考题都出得比我想象中的容易(事后得知这仅仅是出自我的个人感受),天助我也的是:语文卷面上最后一道占有40分之多的命题作文——其题目竟是我在去年暑假准备参加区上的作文比赛时练习过的《难忘的一课》,幸好昨晚看过一遍,脑子里印象颇深,我不过是将它提取出来再把文字加工得更好而已。作文轻松完成,我又从头到尾全都检查一遍,竟然还有时间爬在课桌上浮想联翩了一阵子,我忽然初次萌生了这样的觉悟和意识:我的小学时代就要结束了,我现在在考场里多坐一会儿,它就会晚结束一会儿!一旦我交了卷子走出考场,它就彻底结束了!反正它会结束的,那我就索性让它结束得晚一点儿吧……这么想着,我竟然很能沉得住气地一直坐到考试结束的电铃声响起才起身交卷,还在课桌上用钢笔留下了这样的字迹:
武文革到此一游1979.7.6
和往常下课时一样,我是和同院的那几个孩子一起回家的——如此的景象今后也将不再了。
当我走进我家之前,经过冯红军他们家门口时,正看见一夜未归余怒未消的冯红军他爸,提着一个旅行包挣脱开冯红军他妈的拉拽和阻拦强行挤出门来,看见冯红军就说:“儿子,你马上跟着爸爸走,回苏州老家你爷爷奶奶家住去,这个家没法呆了!谁爱呆谁呆,把傻子瘸子都招来住也可以……”从表情上判断:冯红军并不想走,我们刚才在路上还在商量,要借着考试完的这份轻松疯玩一场呢!但他显然更惧怕他爸一些,被他爸一把抓住,也不敢表示异议,于是便被裹挟而去……
“别走,你们都别走,别撇下我一个,这是你们的家呀!”
冯红军他妈——也就是王梅女士几乎是哭着恳求这对正欲弃家而去的父子俩,唤来的是冯父的一声厉声正告:
“等你啥时候把自己屁股上的屎擦干净了,我们再回来!”
这一幕的后一半我是透过我家厨房的窗户瞧见的,等瞧完这场好戏,我便开始动手给自己做晚饭了。一碗葱汤挂面还没唏溜完,那帮孩子就来我家看电视了——“大考”已经结束,家长们便给他们彻底放了风。
看电视的时候,有人议论起冯红军家昨晚所发生的事儿——
马天翔说:“你们知道那个傻子是怎么不见了吗?是昨天半夜来了一个人,把傻子领走了……你们知道那人是谁吗?是这傻子的爸!”
刁卫国说:“你说得怎么这么费劲啊!我来说:关键是咱王老师以前结过婚,这是她跟以前的男人生的傻儿子,现在突然找上门来了,听说是他那个爸在暗中指使他来的……”
习小羊说:“你们知道为什么他们要生傻儿子吗?因为她以前的男人是她表哥,属于典型的近亲繁殖,所以才会生出傻儿子,你们看:为什么冯红军就不傻,还很聪明对不对?”
……
小孩是大人的镜子——这帮家伙七嘴八舌议论的这些肯定都是他们的家长议论过的,看来昨晚的这一幕好戏,整个院子的人都在暗中瞧着,并且已在今天白天议论了一整天。
那年头,电视节目都结束得很早,十一点不到,我家的孩子们都走光了。
感觉已经困了,我便去了一趟公厕,准备睡觉。我在回来的路上注意到对面冯家有灯光,说明冯红军他妈——也就是王梅女士是在着的,一人独守空房。我刚想迈进自己家门时,隐约听见一记低抑的哭声,竖起耳朵,仔细谛听:这哭声是从冯家的窗子里头飘出来的,是一个女人所发出来的——肯定是王梅在哭!
爷们儿还就是爷们儿,一个十三岁的小爷没准会是个纯爷们儿,我打这时起就听不得女人哭,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听着一个女人在伤心地哭泣,我的心里竟起了雾泛了潮……昨晚所发生的一切都在充分说明着这是一个铁石心肠的毫无母性甚至人性的坏女人,她可以不管她亲生骨肉的死活而坚决不走出她的房子,她可以任由她现在的男人去痛打她亲生的骨肉……这一切似乎都被她的哭声化解了!
我站住了,并且回过身来,望着那面透出昏黄的灯光并且传出这伤心痛哭的窗子……
我在事后用了多年的时间反复追问过自己:我在1979年7月6日的那个晚上11时许的那个时刻,能否不像一个发了癔症的孩子似的迷迷糊糊地朝着那扇窗户走去?那里面有什么呀?吸引着我非要走过去瞧瞧?我每每发现这实在是一个令我实在无法回答的伪问题,人在瞬间的行为,很多时候并不需要一个确定的理由。
当时当刻的情况是:我在几步之内便抵达到窗下——如果我铁了心执意要找出一个为自己开脱的理由的话,可以这样说:一是我没有预见到窗子里头会有什么(我怎么能预见到呢?),二是我没有预计到自个儿的身高已经高到可以轻而易举地看清楚窗子里的一切——对这一点我如果能够预计到的话,我也就不敢了——怕里面的人看到我啊!
可是,一切就这么发生了!一切都来不及多想!
来到窗下的我刚一抬头望向里面——我在清楚地目击一个胸前挂着两只硕大乳房的裸妇坐在洗澡盆中边洗边哭的同时,也听见了一声充满警觉的质问:“谁?谁在哪儿?!”
我犹如触电一般赶紧将头从窗上移开——移开了便移开了吧,被我所目击的那幅外国古典油画般的裸女所惑,我却有那么一点心有不甘,还想再朝里头瞄上一眼,于是最后的机会被我葬送了,我再度凑近,抬起头来,朝里一望,正与那个已经警惕地捂着胸前的奶子审视着窗上情况的妇人来了个双面相对四目相望——彼此想不把对方看个一清二楚都不可能了!我在这个妇人的脸上和眼中看到的全是羞愤……我也真是愚蠢得不可救药了:到了这样一个尴尬时刻,还那么傻愣了两三秒钟才将脑袋从窗上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