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真的长大以后才会了解的:我在那一年里自己炒掉了本省最好的幼儿园,对红色小贵族的生活毫不喜欢,实际上是为家庭的财政开支做出了极为重要的贡献——那个保育院每月需要交20块钱(这在当年真是贵得有些可耻),而父亲每个月的工资是58块5,他还得给在上海的崇明岛上接受劳动改造的外公外婆寄上10块钱去(母亲走了依然如此),自己就靠剩下的那点钱外加野外补贴吃饭了,后来我听跟父亲在野外一起工作过的司机班的大李叔叔说:他平时吃得很省,逮着一次公家请客的机会就饱吃一顿,有一次竟吃掉了一斤米饭和两份红烧肉,还喝掉了一大碗鸡蛋汤,让在场者看得目瞪口呆……祖母在时生活开销大,母亲一走又全靠他一个人撑着了,我那贵族式的保育院肯定是个很大的包袱……这下好了,常奶奶要求给的是每月10元,父亲想叫我吃得好点,就自作主张给她长到15元,即便这样他还可以多给农村的外公外婆寄点钱去,自己也可以吃得好点……
由于需运物资和装备到野外去,父亲这回走时坐的是载他回来的那辆解放牌卡车。他这回走我没怎么难过——好像对于一个五岁的小男孩来说,也已经存在着对新生活的憧憬这回事,全新的但却已经消除了起初的陌生所造成的恐惧心理的新生活,对我是很有吸引力的。
父亲走时还将我家的钥匙交给了常奶奶一把,为了让她取我的生活用品方便,我看见常奶奶把它放在门边挂着的一只放针线的竹篮里了——那只竹篮已经老旧得发黑……
我在常奶奶家住的第一个夜晚到来时,才知道这个又破又旧的小屋里是不通电的,整个“六号坑”都是不通电的,点的是油灯——天黑以后,那盏惟一的油灯便被点了起来,放在一个从来就没有油漆过已经被用得自己发黑的旧木桌上,为常奶奶的养女——这一家的“公主”常红做作业照明……在我当时的印象中,常奶奶家的一切都是黑的,只有常红是白的:不光很白,还很俊俏——只不过一个时龄五岁的小男孩对于女孩的长相并不敏感,稍稍晚些我听到坑里的人称常红是“六号坑里一枝花”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我和常红第一次见面时,常奶奶让我喊她“姐姐”,我也就那么喊了,现在老太太大概感觉不对——常红叫她妈,我叫她奶,我又叫常红姐,这么喊辈分不是全乱了嘛——于是便让我改口叫她“小姨”,我怯怯地讨好似的叫了一声,她埋头做着她的作业,并不理我。从我第一次见到她起,她就一直没有理过我,甚至连正眼瞧我一眼都没有,现在依然如此。我只好自己玩自己的,开始对那盏初次见识的油灯感到好奇,玩弄着控制火苗大小的那个小纽,屋内便时亮时暗的,这惹得常红很烦,斥责了我两句,但还是不管用——我真把这儿当成了自己家,理直气壮地要求说:
“给我纸,我要画画,我要画一个你!”
“妈呀!你快管管他吧!这是哪来的野种?咋这么烦呀……”
常红对着常奶奶叫了起来,她说的是河南话——说的准确一点:是西安味的河南话,这和“六号坑”里的其他孩子是一样的。
正坐在较远灯火幽暗处的一个小凳上缝缝补补的常奶奶放下手中的活计说:
“都给我上床睡觉去,省点油吧。”
睡前常红还有一顿“夜宵”可享,没有我的份:常奶奶从屋外厨房(就是一个简易的小棚子)的炉子上端来一个小奶锅,将其中烧开的羊奶倒在一个搪瓷缸子里,让她喝;还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小块桃酥,让她吃。我因为自生下来就是跟着奶奶长大的,没怎么吃过母亲的奶,老喝牛奶,现在已到了见奶就想呕吐的地步,何况这羊奶闻起来还有一股子臊乎乎的味道,所以毫无兴趣,只是看着常红啃那块桃酥时,我的肚子叫了起来,当即向常奶奶表示:
“我也要吃!”
“你小姨读书辛苦,等你上了学,我再给你吃。”
常奶奶说——我开始领教她和祖母的区别了:这可不是自家的亲奶奶呀!
睡前我在屋前的黑暗处撒了一泡尿,也被四下的黑暗惊了心:发现整个大坑里头已是一片漆黑,真是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在这个没有通电的贫民窟,人们睡得是如此之早,我是先接受了我们家属院的人们对坑里生活的歧视态度,现在我已经来到这种被歧视的生活的中心……
常奶奶的家里只有一张大床,我们三个人都睡在这张床上,我睡在最里边,常奶奶睡在最外边,常红睡在中间。熄了油灯以后,屋子里已经黑得像外边了,无人说话,连老鼠的声音都没有——最穷的人家其实是不养老鼠的……
我很快也就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在梦中见到了祖母——这是奶奶去世以后我头一回梦见她,因为我现在需要她!我们睡在自己家中松软舒适的床上,奶奶的怀抱是那么温暖,那么有安全感……
可是,我很快就被惊醒了,是常红的尖叫,像一个刀片一样,从梦外,划破了我好梦的气球——
“妈!妈!妈——你看他……抓我奶呢!流氓!野种!小兔崽子!”
懵里懵懂的我被常红恶狠狠地踹了一脚,踹得整个身子都撞到了墙上……
黑暗之中,受此惊吓,我哇哇大哭起来。
常红说的都是事实,并没有无中生有无事生非,但我还是觉得很委屈:她说我摸了她的奶,可我怎么知道我摸了她的奶呢?
如果勒令我必须写出一份检查的话(这是我上学以后才有的经历),我想这份检查应该这样写才比较合乎事实:本小儿自幼生母不在身边(后亡故),跟随祖母长大,深得祖母娇宠,长期以来,被允许抓摸其奶入睡,久而久之形成不良习惯,遂在今晚睡梦之中,误以为身边之人是其祖母,故伸手抓摸其奶,酿成如此事故,给常姑娘造成惊吓及身心伤害……云云。
屋子里有亮光了——是常奶奶摸黑下床点亮了油灯……
我一边哭一边转过头来,只见常红已经坐起身来,并在床上向后缩去,躲我老远,头发散乱,满脸羞愤,像面对一个流氓将要实施的强暴一般……
我哇哇哭着——反被她吓着了!
“谁让你胡摸的——姑娘家的奶能随便乱摸么?!”站在地上的常奶奶也在骂我。
我哭得更凶了。
“行了,他年纪小不懂事,以后他再胡摸,我打死他!”常奶奶劝慰着常红。
之后,她们两人调换了睡觉的位置:常红睡外边,常奶奶睡中间,我仍在最里边。
灯又熄了,黑暗重又降临,我的伤心尚未结束,蜷缩在墙边抽噎不止……这让睡在旁边的常奶奶动了恻隐之心,她抚住我的肩头劝慰我说:“索索,来!想摸就来摸奶奶的奶,小姨的奶是不能摸的,姑娘家的奶可金贵着呢……”
我越听越觉得委屈:为什么奶奶的奶可以摸而小姨的奶就不能摸?再说我又不是故意摸的?你们谁的奶我都不稀罕摸了!我只想摸我自己奶奶的奶,我只想要我自己的奶奶……一想起奶奶慈爱的样子,我更感到伤心了!
头天晚上的“抓奶事件”决定了常红对我的态度,原本就冷冰冰现在已变得恶狠狠的了。这年她已经到了相当懂事的十七岁了,对我的敌意完全是出于一种保护自身利益的意识本能,在她留了下来成为这一家的“公主”之后,她就开始排斥常奶奶所带的别人家的孩子,尤其是男孩——他怕那个孩子会和她一样,呆在这里不走了,她感到对她威胁最大的还是男孩。她享受到但却没有认识到的是:因为我这个男孩的到来,她家的生活变好了,这是由父亲给常奶奶的每月10块钱(一次给了半年的60块)所决定的,而她自然是最大的受益者。
这一切很快便得到了证实:我在常奶奶家的第一周里,有大米饭红烧肉吃不过是常奶奶专门制造给父亲看的一个假象,等父亲到野外去了,她们的生活便回到了原先的样子:几乎顿顿粗粮,主要是玉米面糊糊,我从开始的新鲜很快变成厌烦。常红则有一日三餐之外的优待,除了点心还有肉吃,我老是能在常奶奶家闻见烧肉的诱人香味,但上了饭桌却见不到肉,原来是等我吃完走了才拿出来给常红吃的。感觉过了很久,才终于吃到了肉——不是常红吃剩的,就是专门为了应付我而做的吧?很小的一只碗里全都是小肉丁,但味道好极了!我仿佛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扑向了它,三下五除二,很快就给它消灭光了,吃完之后舔着碗边意犹未尽地对常奶奶说:“奶奶,下回你多烧点,把肉块切大一点……”
我一个五岁的孩子完全是在无意之中戳到了老太太的心虚之处,她马上反应说:“你这孩子,思想不好!”
——这是我这辈子头一回被人指认为“思想不好”,是被这样一个穷苦的孤老太太,这么小便被定了性,以后就很难改变了。
常奶奶对于我和常红这点内外有别的小勾当,一个五岁的孩子凭借自己的眼睛是看不出什么来的,在当时,有位“高人”在暗中对我做过一番指点。
在常奶奶家隔壁,和常奶奶家一模一样的土房子里,住着一个丑丑的孤老头子,是以拣垃圾为生的,我被寄养在“六号坑”的那段日子,从没有人向我正式地介绍过他,所以终究不知他姓甚名谁叫什么,我只是跟着孩子们管他叫“垃圾爷”。
我到来不久的一天下午,常奶奶买菜去了——说是买菜,其实很少真的花钱去买,主要是跑到街上那家国营菜场的菜堆旁边,去拣一点别人买走之后剩在地上的菜叶子回来(那个时段也正好合适),然后跑到街对面的中学门口等着,将放了学的常红接回家来——常红不但是“六号坑”,还是那所中学里有名的“一枝花”,那个时候,已经有些同学中或社会闲人中的小痞子慕名而来,等在学校门口准备骚扰她了……
等常奶奶一走,我正准备穿过门前的空地走出“六号坑”去到我们地质队家属院找羊羊、虎子他们玩时,听见有人叫我——
“娃儿,过来!”
声音是从“垃圾爷”的土房里传出来的,他家的门开着,土房里很黑(似乎比常奶奶家还要黑一些),所以只闻其声不见其影,但那沙哑并抖颤着痰音的非常地道的河南口音却分明是“垃圾爷”所发出的,四下里也并没有其他小孩,分明就是在叫我了——
“娃儿,过来!来!进来!”
我站在原地,犹豫不决。
“来,陪爷爷说说话!”
我朝前迈了两小步,却又站住了。
“来,快来,爷爷这儿有肉吃哩!”
一听有“有肉吃”,我就顾不得许多了,大步流星地走到那间小黑屋的门口,站在门口,我看见了一个比常奶奶那边更寒酸并且脏很多的“家”:黑暗的屋子里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张破桌子——“垃圾爷”正坐在床沿上那张桌子的后面喝酒——桌上有一个酒盅、一只酒杯、一碗饺子和放在一张摊开的粗纸上的什么肉……
“来来来,凑近点,你奶不给你肉吃,爷爷给你肉吃。”
我的眼中只有那肉了,上前走了两步,站到那个破桌旁,我的脑袋仅仅高出那个桌子一点点……
“垃圾爷”的脸已经喝得红扑扑的,醉眼迷离,脸上长着一个很大的酒糟鼻子,占据了脸的大半部分,他用自己手中的筷子抖颤着夹起一大片很肥的肉放到我嘴边,我一张嘴那肉便进到了口腔之内,在我还来不及嚼两下时,那肉已在口中化掉了,只留下满口的油、满口的香……
“好吃不?”
“好吃!”
“还想吃不?”
“想吃!”
“那你得先叫我一声爷爷——叫一声,吃一片,叫,快叫!”
我当然曾有过自己的爷爷,只是我的爷爷在我记事儿以前就死了,所以我一点都不记得在他活着的时候我是怎么叫他的,现在的我其实是不会喊这两个字的,只是在眼前这好肉的召唤之下,十分艰难地发出了有些古怪的声音:
“ye ye……”
“不对不对,叫爷爷——叫!”
“爷……爷……”
“哎——这就对了,叫得好听!可好听!来,吃一片!”
我一张嘴,一片肉就下了肚。
“来,再叫再吃!叫!”
“爷爷!”
“看,看看,越叫越顺了,可好听!来,再吃一片!”
我又一张嘴,又一片肉又下了肚。
“来,再叫再吃!”
“爷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