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风过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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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取出了门铃盒里的干电池,把电话耳机拿起来搁在沙发上,紧关大门,闭拢窗帘,夏之萍坐在地毯上,背靠着床铺,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缸里扔满烟蒂,烟灰散落在她身下昂贵的纯羊毛手织地毯上,已经烧出了一些小洞;她背后的床铺上、身旁的床头柜上,以及身前的地毯上,散乱地摊放着一些照相册和单张的照片;这样已经有整整七八个小时了。

单位的领导很体谅她,很照顾她,说这一阵事情不多,她既遭此灾厄,心情不好,身体不适,就再休息一周好了。她也确实需要再一个人静静地待一段时间,不开门待客,不接电话。人们都以为她仍在悲痛,其实,现在萦回在她心头的已不是丧夫的悲痛,而是莫可名状的悲愤与惶惑!

难道方天穹同欧阳芭莎真有一段瞒着她的恋情?难道近一年多来她那些点点滴滴的疑惑,现在看来都绝非她的“小心眼”而确是蛛丝和马迹?现在方天穹已灰飞烟灭,她竟已无从查问也无从嗔怪,无从确证也无从澄清,无从发泄也无从报复……她为什么必得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吞食这枚苦果!

她翻阅着同方天穹结合后的一本本照相簿,多么美好的一瞬又一瞬,多么甜蜜而温馨的回忆……为了同方天穹结合,她经受了原来那位丈夫及其亲属以及当时所在单位的那些同事乃至当时邻居们的多少当面诟骂、侧面白眼和背后戳指,更经受了多少内心的煎熬与挣扎、裂变与重塑!

即使是在80年代的中国,一个女子像她这样地破釜沉舟、义无反顾,执着地追求真正的爱情,也还是要被归入奇人异事的系列,最宽宏的眼光也可能仅仅是视她为一个对社会和他人无害的活怪物,是的,可能无害,但绝对是一个地道的妖精!

她为什么爱方天穹?这要反过来问:方天穹为什么爱她?

方天穹出身很清寒,父亲是邮局的职员,方天穹不到十岁父亲就一病呜呼了,方天穹的母亲带着方天穹苦熬,本来就并不富裕,父亲一去,孤儿寡母只靠微薄的积蓄支撑,后来就变卖东西,母亲身体极弱,勉强能做一点缝纫的活计挣上少少的一点钱,是一种入不敷出的生活状态,后来母亲竟又一疾而终。当时方天穹才十七岁,中学还没毕业,学校照顾他,就让他提前工作,留在学校物理实验室当实验员,上实验课以前摆放实验用具,做演示实验时给物理老师打下手,这样就形成了方天穹比较早熟的独立人格。父母和他自己本来都是向往着大学,向往着比较高级的事业和成就,比较显赫的名望和比较富裕的生活,但这一切都因家境的贫寒、父母的早逝和亲朋的寥落而成为泡影。方天穹留校后同另外两位单身教师住一间小小的宿舍,后来那两位教师先后结婚搬了出去,方天穹却并不能独住那间小屋,很快又有新从师范学校分配来的新教师成为他的舍友。方天穹的工作负担并不怎样繁重,他就充分利用学校的图书馆,吮吸乳汁般地阅读中外古今文学名著,他渐渐感觉到自己灵魂所趋向的是文学艺术,而非理性科学,校长希望他能成为一个自学成材的物理教师,他却提出来要报考北京大学中文系,那时候他以为中文系是培养作家的场所,但他没有考取,就仍留在中学里,继续干他那份单调而枯燥的工作。他的文学梦变得朦胧而飘忽。“文革”前夕,文学艺术领域只充斥着大批判的山雨,他的梦想就更包裹上了一层冰冷的外壳。这时他的身心都开始渴求异性,与其说他需要爱情,不如说他需要搬出住腻了的集体宿舍,有一个哪怕是小小的然而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一个可以称为“家”的地方。恰在这时,学校里新从师范学校分来的一位教地理的女教师简珍走进了他的生活。

简珍并没有主动追求他,他也并没有主动倾慕简珍,他们是依照那一历史时期的惯例由一位老教师出面撮合的。然而第一次进入了简家以后,他便不由得为自己敲定了这桩人生大事。简珍的父亲是民主党派中的一位头面人物,自己有一所完整的四合院,简珍有三间独享的西房使用,当时正是仲春,院子里四棵西府海棠如四幢华盖,粉白的花朵开得正盛,引来许多蜜蜂嗡嗡嗡采蜜,那微妙的音响一下子就攫住了方天穹的心,在这样的环境里有一个自己的小巢,该是多么幸福啊!简家招待方天穹晚餐,说是便饭——就简家而言也确实只是便饭——但那些精致的南味菜肴,甚至那些精致的细瓷餐具,都显示出一种高雅的格调和殷实的富足。当夜方天穹躺在狭窄湫隘的宿舍中不能入睡,听着同宿舍两位乏味的同事那令人厌烦的鼾声,方天穹扪心自问,他坦率地承认,他爱简珍家的富裕、雅致与宁静,他没有必要再捏酸假醋,他应当抓住这个机会不放,彻底改变自己原有的寒酸而困窘的生活状态。

他和简珍结婚了。简珍的父母只有简珍这么一个独女,他们绝不愿简珍嫁出去而决意要招赘进一个女婿,这女婿除了人品相貌脾性都好外,还必须尽可能地没有复杂的亲朋关系,不至于使简家因其入赘而招来许多不必要的社会牵连,方天穹除了学历和工作稍欠人意外,其他条件都入围,而简珍也确实喜欢他,这是他们的婚事能顺利成立的根本原因。

方天穹和简珍婚姻破裂、同夏之萍结合后,他没有带去简珍的一张相片,凡合影他或留在了简家任其处置或剪去了他人影像只留存自己;夏之萍也只拿来了自己的相片;例外的只是他们各自的子女的相片,那当然都拿来了一些。

夏之萍这天坐在地毯上,双腿甩向一边,背倚床铺,翻看照相册时,找出了一张方天穹当年在简家院子中照的一张黑白相片,他坐在一把藤椅上,椅后是一株长势极佳的盆栽石榴,石榴熟了,硕大而沉重的样子;方天穹的坐姿和表情都显示出一种心满意足和闲适宁静。望着这张旧照片,夏之萍现在懂了,方天穹当年通过那桩婚事满足了他心理上第一层次的需求:属于个人的巢,一个温馨安谧的巢。

“文革”的急风暴雨,自然也一度冲刷到这个四合院,使那小巢几乎成为下无完卵的覆窠,幸好岳父的民主人士身份,较快地使这个小院得以幸存,并成为浊流中一只尚能维持相对平稳的小船。

在那相对平稳的小船中,方天穹得以进行他首次的文学尝试。1974年他听了一场创作辅导报告,报告人无私地向业余文学爱好者奉献了他的创作诀窍,方天穹文窦大开。他在食品商店里买点心,售货员一双手又收钞票又抓蛋糕,他提意见,反遭白眼,很是气愤,但回到家里,想起报告人传授的秘诀,顿时有了一个构思,于是他写出了第一篇小说《洁净的手》。小说里的售货员为完全彻底地为人民服务,不仅绝对地将票款与食物分开处理,还将洗手的脸盆、肥皂和毛巾搁在柜台里面,欢迎顾客在不放心时随时嘱咐她洗手,结果,顾客们大受感动,而她所服务的那一片的居民,长时期没有肝炎和痢疾一类病患发生。故事尽管简单,立意也不深刻,但文笔清新,人物形象颇为生动,顺利地发表在了报纸的副刊上,不管怎么说,是个好的开端。渐渐地方天穹发表出了近十篇小说和散文,在业余作者群中小有名气。他学历和本职工作的不够高级,也便不再成为岳父母的心头憾事。

“四人帮”倒台后,方天穹继续写作。他最早悟出文学的真谛是真实地反映生活,抛弃了错误的创作模式,是光明就坦率地讴歌,是黑暗就勇敢地暴露,认为文学应当是文学,也就是说不能把文学当成简单的宣传工具,文学应当面向人的心灵,开掘人物的内心世界,表达丰沛的人情,探索复杂的人性。于是,他依据对童年时代的回忆,写成了一个中篇小说《绿鸽》。主人公用他父亲做模特儿,加以合理虚构,写了一个最平凡的邮局职工那看似卑微琐屑实际饱含人生百味的命运遭际,有小悲欢,有大离合,有恰到好处的煽情,有绝不牵强的哲理,文笔更加清丽,技巧趋于成熟。当时“伤痕文学”势头很猛但渐趋雷同,人们在惊喜赞叹之余又期望着别样的开拓,《绿鸽》及时地飞出,给人们一种别开生面的感受,因而大受评论家和读者欢迎,得了奖,又搬上了银幕,使方天穹终于一举成名,后来就专门从事写作。

也许就从那时候开始,方天穹开始发觉那四合小院不仅狭隘,而且弥漫着世俗的霉气,他在那个巢里渐渐感到气闷。

在一次社会活动中,方天穹和夏之萍邂逅,他们一见钟情。夏之萍事后回忆,像有一道闪亮,伴随着方天穹的出现,使她一下子憬悟出她的感情生活里缺乏着什么,以及她可能以勇气和魄力获取到什么。当时就有人朝她撇嘴,戳着她脊梁骨说她是冲着方天穹的名和利而去,如蝇逐臭,恬不知耻。其实她在遇上方天穹之前只看过电影《绿鸽》,而并未读过方天穹的一行文字。而她当时的丈夫,业已升至总工程师,社会名气虽然比不上方天穹,但论名和利的综合优势,似乎还在方天穹之上。也有人背后讥议,说他们是一对“性解放的急先锋”,现在冷静想来,倒不必完全加以驳拒。是的,他们后来彻底谈开,他们各自的第一次婚姻中都遇到了性生活不协调的问题,而又都羞于开诚布公加以研讨解决,实际上是陷入了一种最深沉也最尴尬的痛苦境域之中。方天穹遇到的是对方的似乎不可克服的冷感,夏之萍遇到的是对方过早的萎缩以至于无能。而他们从相遇的第一天起,心底里都升起了一种从对方不仅能获取到交流思想的乐趣,而且也能获取到性满足的信心。他们第一次偷情后相互都供出了这一点。他们始信《西厢记》中那张生和莺莺目光一相接触便魂摇魄荡的描写是极其准确也极其科学的……

夏之萍翻检着他们邂逅初期方天穹的那些相片。方天穹先天不足,个子不高,肩膀不宽,体魄乍望去不那么雄健,但早于同龄人的自立和坚持不懈的自我修炼,使四十岁的方天穹既有男性的刚毅又有文人的儒雅。他额头光润宽阔,可以用“高贵”两个字来形容,双眼中总闪着锐利而聪慧的光芒,鼻梁直而鼻翼饱满,嘴唇紧闭时的曲线总让你觉得他充满自信而又绝不狂妄,下巴上有一个凹陷的窝,小脖颈上突出的喉骨辉映着一种雄性的魅力;他身材匀称,套着衣衫略显瘦削,脱掉衣衫却显示出肌肉筋腱都相当紧凑而强劲,绝无纤弱囊膪之感。啊,多么可爱的男子!终于成了自己的丈夫!真是永远也爱不够!……

夏之萍把相片复又扔到一旁。她觉得胸臆里堵得慌,头脑晕眩而胃部抽搐。她忽然想喝一杯水,她用一只手撑地,想把身子提升上去站立起来,而撑地的手无意中触摸到一样东西——她就又顺势坐下,把那东西捡起来凑到眼前,啊!是宫自悦拿来的那张相片!方天穹和欧阳芭莎当着宴席上的人们在饮“交杯酒”!相片头天已被她撕出一条大口子,但她没有撕到底,因为她本能地觉得这张相片也许对她还有某种用处——尽管死去的已不可追究,但那活着的一个她不能不加提防,她或许还需要用这张照片作一些合理的自卫;更重要的是她毕竟还需要留下它作进一步的探究:方天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也许仅仅是周旋于名利场上的一时放浪,或许竟是醉后并不自知的一种丑态?

夏之萍终于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走过去为自己倒水喝。当她坐在沙发上喝开水时,她下意识地把扔在沙发上的电话话筒搁回到了电话机上。

喝了几口热水,夏之萍觉得身体不那么难受了。她挣扎着站起身来,拉开了窗帘,并且打开了一扇窗户,阳光射到她的身上,风把新鲜的空气灌了进来,她看见楼下的马路上汽车和自行车一如既往地在穿梭行驶,人行道上的行人在继续他们的移动,而街旁的遮阳伞下,卖冰棍的那个老太婆还在进行她的生意——人们照样生活。

……难道真的也去死了不成?夏之萍面对着他人那似乎是冷然而固执的生之流动,又一次开始清醒。她需要为自己做饭,多少吃一点东西。还需要一些最低限度的作为,以与窗外的生活重新衔接。

电话铃猛地响了起来。夏之萍走过去拿起了听筒。

“之萍吗?”一个声音,熟悉的声音,但一时想不起是谁。

“之萍吗?”那声音再问。

“你谁?”夏之萍问。

“啊之萍,你在!你好!我欧阳芭莎……”

欧阳芭莎?!她!

夏之萍的身子一屁股落到沙发上。她觉得额下两边的太阳筋在突突突地乱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