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刘玉民作品全集(茅盾文学奖获奖者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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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骚动之秋(37)

岳锐起身,亲自要去厨房给淑贞拿筷子。淑贞拦住了,自己去拿了双回来,坐到岳锐为她摆放的杌子上。

“咱吃,爸。”

“吃,贞子。”

岳锐和淑贞都觉出了有一股从未有过的、如亲生父女般的亲切和温馨的潜流在激荡。那蠓子虾和大豆子粑粑,也从未有过这般的喷香喷鲜。

“姐。”

没等吃完,大勇悄没声儿地进屋来了。他朝岳锐点点头,悄没声息地坐到一旁的沙发上。

“你吃饭了没?”

“吃了。”

“尝尝蠓子虾?”

“不。”

“有事儿?”看一眼大勇犹犹豫豫的样子,淑贞问。

大勇瞥一眼岳锐:“没。”

淑贞放下筷子,把大勇领进卧室。

“又是为东厢房的事儿,跟妈吵啦?”

“才不。”

“那是为的么?”

“……你不能跟别人说。”

这引起了淑贞的注意,催促说:“多大的人也迂迂道道!我么事跟谁说过来着的?”

“今下晌俺大哥到县里去了。”

听是讲的岳鹏程,淑贞心里格登了一下,却显出没趣没味的样子:“他到县里,到外国我也不管!”

“他是到农行要贷款的。下晌先是叫我和齐修良去,没要来,他自己又亲自出马去找的墨行长。”

“墨行长怎么说?”淑贞不由得问。

“五十万块钱都划出来了。”

“这么说,羸官他们那五十万……”

“还用说,俺大哥抢的就是那。”

“这又是为的哪个?”

“哪个?那天小桑园收了石硼丁儿,俺大哥就一阵好骂。今儿出殡,俺大哥说是以死人压活人,故意砸他的杠子……”

淑贞沉吟片刻,又问:“那农行怎么这么办事?那五十万不是上边已经批了吗?”

“不是批文还没到嘛!再说俺大哥夸了海口:五十万么时候要么时候还。人家墨行长跟他又是铁哥们儿……”

淑贞手脚不觉一阵哆嗦。那五十万对于羸官意味着什么,岳鹏程这一手,对于羸官和“二龙戏珠”意味着什么,她心里比谁都明澈透底。如果可能,她宁愿让岳鹏程欺负自己一百次,也不能忍受他对于羸官的这样一次狠毒!

“这个遭天雷的!”淑贞暗自咒着,推门向院里去。

“姐,你干么去?”

大勇紧张起来。他是那一天在疗养院,眼看着秋玲进到岳鹏程房里,并且在院外偷偷观察了不下一个小时,终于未见房门打开、秋玲出来,才萌生起对于岳鹏程的仇恨和对于姐姐的同情的。把这种机密情报透露出来,是仇恨的第一个果实。但倘若泄露或被岳鹏程察觉,岳鹏程岂有饶他过去的道理!

“我才不管你们那些闲事。”淑贞平静地说,“我去拿双筷子,让你陪你岳大伯喝几盅酒。”

说过,真的进厨房去了。

卧室里的对话,未能逃出岳锐的耳朵。等淑贞和大勇回到面前时,他心里已经拿定了一个主意:抽空到县里去一趟,找********祖远谈次话。

一下午的情况调查整理出来,小玉又翻起羸官丢下的一个蓝皮笔记本。笔记本从头至尾翻过一遍,羸官才带着一身风火回到“官邸”。

肖云嫂丧事完毕,按淑贞的意思,小玉干脆住到清水桥边的那个家里去,跟她和银屏作一家子人。小玉不肯,说自己几年没正儿八经工作过,这一次得重新开始,坚持要去职工宿舍。按吴正山和苏老的意见,让羸官和小玉直接合卺算了。但两人谋划来谋划去未敢张嘴,只是在办公室旁边给小玉腾出一间屋子。目的还是让两人时常在一起“帮助帮助”,早日领张大红纸回来,让大家欢喜欢喜,也冲冲小玉满腹的悲哀和思念。

小玉送走奶奶下午便上了班,并按照苏立群的要求下到厂里。她的任务是协助苏立群掌握几个厂子的情况,同时为下月职工业校将要开设的干部班,作好讲授现代科学管理基础知识课程的准备。羸官早就注意到,跟着厂子扩大和发展带起的一批干部,经营管理水平太低太差。从长远计,他已经选派了十几名有文化的年轻有为的工人,到大专院校培训。从眼前计,他只能靠苏立群和小玉,强行突击,打开那些装满高粱花子的脑壳,灌输一些初步的和必需的经营管理知识。

这个计划最初是小玉倡议的,小玉自然责无旁贷积极认真。但这只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三,还是小玉急于要用紧张的工作和工作的紧张来战胜自己。她心中的悲哀和思念是无尽大、无尽头的,但她决不愿意显露出来,决不愿意听到和看到别人的同情和安慰。苏立群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上班见面,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工作、工作要求,那古板严格的劲儿,近乎于苛刻无理的程度。

每晚必须写出不少于两千字的情况报告,便是任务和要求之一。至于翻开羸官的日记,则属于“偷”的性质了:那笔记本平时放在哪里,小玉压根儿没有发现过。笔记本里除了几篇名人名言,竟然是阅读《诸葛亮集》、《孙子兵法》等军事书籍的心得。诸葛亮的“夫为将者,必有腹心、耳目、爪牙”一段论述;尉缭子的“将之所以战者,民也。民之所以战者,气也”;孙子的“其疾如风,其徐如林,其掠如火,不动如山”;以及《襄阳记》中的“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等等几段方略,一字不漏全文抄录,并且在心得里发挥得“面目皆非”。

羸官对于这种“偷看”行为似乎极不满意,猛地一把抢回,说:“肖小玉同志,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一千一百一十一条第一款第一项第一行,窃取国家重要机密,侵犯公民合法权益,该当如何惩治呀?”

往常只这一个动作、一句话,便足以引起一场“骚乱”。但这会儿,小玉只是撅了撅嘴唇,瞟过一个似怒非怒的冷眼儿。

羸官笑笑,掏出一张纸放到小玉面前的桌上,同时用脑壳抵住小玉的后脑勺儿。

“这是什么?”望着纸条上的几个阿拉伯数码,小玉偏起半边脑壳。

“山大来的大教授!”

“大教授?”

“管理系带新生的,住凤凰宾馆。”

“那你这是……”

“我给他们吹:咱们请了一个北大都没招去的小教授,正在讲授现代科学管理!他们一听,好不高兴!这不,说好明天上午八点,要请你去聊聊天哪!”

“哎呀,太好啦!”她这两天正为讲授现代科学管理找不到请教的人犯愁呢。

羸官得意地抓起桌上的纸条:“说,怎么谢我吧?”

小玉俏皮地噘起嘴,突然在他面颊一边吻了一下。

羸官好不惬意,却偏过另一边面颊,逼小玉再吻。小玉不肯,伸出手掌在他腮上轻轻打了一下。羸官自然不肯放过机会,一步上前把小玉拥到胸前。

“一身大烟油子味儿,少向人家身上蹭!”小玉抗议地躲避着。

“那好,等明天我去沾上点香粉味儿,再来蹭你!”

“你坏!你个坏小子!坏小子……”

屋外响起几记敲门声,没等两人作出反应,淑贞出现在了面前。

淑贞是安排大勇和岳锐喝酒之后,找个借口匆匆赶来的。进屋先以为两人闹了别扭,见迎过来的是两张笑脸才放下心,把岳鹏程抢走贷款的情形急急地讲了一遍。

几句话惊出羸官一身冷汗。收留石硼丁儿时,他就料知岳鹏程不会熟视无睹。大张旗鼓为肖云嫂发丧志哀,除了想借机褒扬肖云嫂历史上的功德,安慰小玉、岳锐之外,同样有羞辱岳鹏程的念头。岳鹏程必然采取报复行动,这是料想之中的。但他自信,凭着自己目前的地位和力量,岳鹏程纵然使出全身本领,也不过暴跳如雷或者泼到他身上几滴污水罢了。

何曾料想,人家根本不屑交手,不声不吭一个“釜底抽薪”,便戳进你心窝!纵然断不了血脉,也让你成个半身瘫痪!

岳鹏程终究是岳鹏程!羸官不能不佩服他父亲的老谋深算、智高一筹。作为对手的这些年中,尤其饮料厂一次“龙虎斗”之后,羸官每每是把岳鹏程的为人和智谋反复咀嚼多少遍的。收留石硼丁儿和为肖云嫂盛葬之后,他曾经设身处地思考过,如果自己处在岳鹏程的地位上,可能做出的种种报复性反应。但他疏漏了最为致命的一着!他还是嫩!与那个淌着同一条血脉的人相比,他还不是对手!

摆在面前的形势是如此严峻!五十万贷款一丢,水泥厂眼下急需的资金一断,“二龙戏珠”只能搁浅,“西北片咨询协调中心”只能成为空谈中心,发展果品种植也必然要受到影响。

更重要的是人心。“人心鼓才能富,人心散财也完。”“二龙戏珠”呼呼隆隆刚刚把李龙山区的“火”点起来,一旦浇灭,再想点起可就难了。李龙山区的贫穷落后面貌,不知还要延长多少年月!

还有反对派。小桑园老尊主那伙人早就煽风,说搞“二龙戏珠”是羸官要踩着小桑园老百姓的脑瓜子向“劳模”位子上爬,小桑园早晚要毁在羸官手里。谣言一旦找到事实作依据,就会变得像狮子一样凶猛……

“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沾襟!”羸官,你有什么办法逃脱得了厄运的调侃吗?

剜疮补肉,停建或缓建轧汁厂,把资金转移到水泥厂上去?但轧汁厂稍一停缓就会错过一年季节,造成严重损失。而且轧汁厂已近竣工,即使可行,实在也没有多少资金可以转移了。

正视既成事实,“二龙戏珠”暂停进行,把一切责任归结到岳鹏程和农行个别领导人身上去?这也许可以起到转移责任、缓解矛盾的作用。但败局已成,于人于事业何补何益?

针锋相对,找县农行领导,找上级农行领导,必要时找********和副市长方荣祥干预,坚决把五十万元贷款追回来?这虽然要花费很大精力物力,但事到如今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了。而且只有走通这条路,才能使岳鹏程得到必要教训,懂得老老实实做人的道理!……

三人不约而同,都想到这条办法和出路上。但羸官沿着这条思路向前没有走出多远,便断然否定了:即使这样打赢了官司,要回了贷款,损伤了岳鹏程什么?岳鹏程轻而易举折腾你一通,岂不也算是一个胜利?日后他不以此自夸、变本加厉才怪呢!

必须让岳鹏程尝到苦头!然而……

羸官蓦然想起一件事。还是父子携手的时候,一次羸官跟随岳鹏程去物资仓库领取特批的五吨优质钢管。当时钢材极缺,优质钢管尤甚,岳鹏程是费了好一番心思从县计委一位副主任手里抠出来的。但开单的会计一看,说少了一个公章,硬是不准提货。眼看车要放空,岳鹏程不觉急了。偏偏那会计是个二犟头,脾性比岳鹏程还大。两人你一枪我一弹便吵起来。岳鹏程那时已是大名鼎鼎的“改革家”了,他手一甩进了经理办公室。那个经理是个面善言和的“棉裤腰”,回一声“你先坐一坐”,把岳鹏程丢到一边。岳鹏程越是恼火着急,他越是满脸嘻嘻带笑:“先坐一坐,先坐一坐。”并且无事一样照常处理业务接待来客。岳鹏程被甩在那儿不下一小时,欲怒无由,只好悄然退出。那个“二犟头”岳鹏程转身就忘掉了,而那个面善言和的“棉裤腰”,直到几年后岳鹏程提起来,还禁不住噎气翻眼,大骂不止。

不怕青锋刀,就怕棉裤腰!作为儿子的羸官,终于找到了作为父亲的岳鹏程的致命之处。

“妈,小玉!他费尽心思把五十万贷款抢走,要把咱们打趴下了不是?咱们也来个干脆的,权当让他抢了块抹布去,不要啦!”

小玉、淑贞愕然相视。

“不行不行!那不白让他占了便宜?”

“没那事儿!他是什么人,受得了这个窝囊?他得比刀子扎了心还难受!”

“羸官,说是说,你又没有造票子的机器,那五十万块钱,从天上能掉得下来呀?”

“咱们不求天,求地!发动群众集资入股!我就不信,咱小桑园和李龙山周围这么多村子的群众手里,集不起十万二十万块钱来!有十万二十万我就能先干起来,很快倒过手!”

“按说再穷的地场也有家里藏金的。”淑贞思索地说,“可钱在人家手里,人家要是不肯入你那个股,你可怎么办?”

“我按股分红,利息比银行高!再说可以借风吹火,把群众发动起来!李龙山区穷了这么多年,现在有这么个好机会,有人还要捣鬼……对,就是这个办法啦!妈,小玉,待会儿就通知开董事会,让胜利、张仁那帮小子们都来长长见识!”

一切疑问都成为多余。淑贞感动地望着儿子,忽然起身朝门外去。

“妈,你干么儿去?”

“你不要管!我转个身就回来!”

“妈!……”羸官预感到什么,拦住淑贞。

“这个孩子!不是要集资入股吗?妈去把那五千块钱的存折给你拿来!”

“妈,我不要你这样!……”

“看你,越大越不懂事儿!妈是看着你吗?妈是想等着那厂子发啦,也跟着分点红沾点光哩!”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一颗母亲的心哪!

淑贞的身影消失到夜色中了。小玉扑进羸官怀里。她想起,把那座村北的旧屋院和杂旧物品卖掉,再加上自己原先攒下的零用钱,她至少也可以拿出一千块钱来。她想告诉羸官,让他高兴高兴,却终于没有开口。

二十一

董事会开得很成功。这一半是因为岳鹏程的举动触犯众怒和羸官的“借风吹火”,另一半则应当归功于淑贞和小玉。面对淑贞的五千元存折,和小玉卖房子的一千二百元钱,“二龙戏珠”的组织者们仿佛成了赤壁大战中吴蜀联军的将领,发誓赌咒,嗷嗷大叫说:三日内完不成集资任务,拿头来见!

三天后,除了吴正山如期完成,其他各路声息全无,连打去询问的电话,也不见一声回复。

“搞的什么鬼画符!海江,走!”

帅府坐不住了,羸官拉上即将到水泥厂走马上任的吴海江,坐上小“上海”进山去。

小“上海”进得了山?要是搁半路上……

搁哪儿就推山沟里去,起码能听几声炮响,比那帮三脚踢不出一个屁、三声锣响爬不上杆的废物们强!——羸官恶狠狠地回答着司机和吴海江的目光。

车行东路,第一个要找的是初胜利。你闹得最凶、喊声最大,总得拿出点“干货”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