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起身,一眼见到贴在墙上的意大利男人,容器一样的眼睛,落拓直白的眼神里雕刻着时光静谧的声息。我立刻想起南宸,他的眼睛和意大利男人有点像。
一下子,我想起了昨天在西大道南宸忧伤的脸,想起沉默寡言的南宸背我去医院的路上,我趴在他的背上,均匀地喘气,他用自己长满骨头的背部,承载着我如水一般的身子,我能感觉出南宸身上有几根肋骨,以及骨头接榫的位置。
可他也能同样感觉出我的存在吗?
我第一次那么真实地趴在一个异性的身上。
羞愧难当,却忍不住反复回味。
如果我不是曲荷的女儿,如果我不是“苘莲”,那么我和南宸的故事,会早早断去吗?我和他会一南一北吗?
母亲走进房间,告诉我有个老师打电话通知明天家访。
我揣测,应该是小个子英语老师,肯定是我期末考试拖了全班后腿,她兴师问罪来了。只有她对我满腔愤懑。
母亲如洞穿我心事一般,说:“是英语老师。”
我失望之极。
母亲转身离开,我叫住了她,我问母亲:“为什么我是‘苘莲’?”
母亲问:“怎突然问这个问题?”
我说:“您都说了是‘突然’。”
母亲不追根究底,只说:“你父亲取的,他说‘莲’象征‘忠贞和爱情’。”
“忠贞和爱情?”我重复道。
母亲说:“是的。”
“那什么是爱情呢?”禁不住好奇,我问。
母亲说:“小孩子知道那么多做什么?真是浪荡蹄子,成日只想些不靠谱的事。明天老师家访的时候,该虚心的要虚心,该请教的要请教,知道吗?”
我嘟着小嘴,“哦”了一声。
母亲说:“苘莲,你可不能早恋,会葬送你一辈子的。”
我反问:“您怕吗?您怕我早恋,对吧?”
母亲呵斥道:“以后不准再提。”
而我却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在内心藏了快五年的事情,父亲与女模特的画面激发我探问的欲望:“妈妈,您和爸爸有爱情吗?”
母亲怔住,她早已察觉我对爱情的好奇,虽然这两个字于我而言,如苏河的水一样清浅,掉下去也淹不死。
母亲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骤然温柔,开始回想从前的甜蜜。在我面前,母亲鲜有这样的表情,她向来严肃,不高兴时甚至对我随意打骂。
母亲的眉眼渐渐疏朗,她开口道:“我和你爸爸,是自由恋爱结婚的。你爸爸年轻时候很帅气,画画又好,脾气也好。”
我问:“爸爸也给你写情书吗?”
母亲说:“嗯。那时,他喜欢将情书折成纸飞机,然后准确无误地传到我手中。”
母亲缓缓地走到我旁边,坐在床沿,搂着我的肩膀,微微笑着,这个寒冷的下午变得温暖起来,母亲跟我说了一个很长的故事:大学的公共课上,她第一次注意到父亲,那时父亲喜欢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埋头沉思。父亲的画很出众,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艺术学院那个卷发的帅小伙。而单纯的母亲的钢琴亦全校闻名。周围的人起哄,郎才女貌,对号入座,两个人正式认识,喜欢父亲的女生很多,父亲也没明确表示他喜欢母亲。他人有意撮合,让父亲和母亲在一场电影院坐到一起,然后从电影院到公共课,最后到花前月下的单独相会。
母亲缓缓道来,眼神渐渐呆滞,直至混浊,她哭了。
母亲站起来,转身欲走。
我跳下床,从身后环住母亲。
那是我唯一一次主动与母亲拥抱。
母亲背着我,问:“莲子,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可怜?”
我说:“不是还有我吗?”
原来,母亲早已她的女儿也明白她丈夫的风流。
母亲问:“莲子,你恨不恨我?”
反问:“为什么要恨?”
母亲说:“我总是打你,不分青红皂白。”
我没有接下话茬,我该如何回答,如果说没有怨恨,那是自欺欺人,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如果被打过的地方已经不疼了,就会暂时忘记我曾经受过那样的待遇。
母亲说:“莲子,你应该要恨我。”
我说:“不知道。如果我说不恨你,你愿意相信吗?”
母亲破涕为笑,她转过身,和我如此逼近,我发现我真的长大了,快和母亲一般高了,身体在悄悄地增长着,以它固有的速度,母亲说:“莲子,今天陪妈妈一起沐浴,好不好?”
我踌躇了一下,点头。
两个人一起裸露着出现在对方面前,第一次看见母亲光滑洁白的身躯,曲线分明的身形,平滑的小腹,丰满挺立的乳房与翘起的臀部,我下意识地低下头,双耳发热。母亲问:“莲子,你害怕?”
我不敢抬头,说:“嗯。”
母亲说:“傻瓜,你也是女人呀,女人的身体都一样。”
洗澡水的温度很舒服,母亲给我搓背,我给母亲搓背,母亲说:“莲子,你发育得很好,很健康,以后一定是个美人。”
我羞赧的脸,说:“嗯。”
母亲说:“你还是小不点的时候,我要把你放在水盆里洗澡,你不肯,跟我倔强地发脾气,非要和我一起洗,闹得妈妈洗一次澡要近一个钟头。”
我小声地问:“好像不是很听话呢。”
母亲说:“小时候你保护自己的欲望很强烈,两三岁的小个头,也从来不在外人面前洗澡,连你父亲给你洗你都不乐意。可现在已经长大,还会跟妈妈发小脾气了。”
母亲继续絮叨,听得出她对从前的怀念,哪怕小时候我含糖睡觉次日喊牙疼的细节她都记住了。母亲说:“莲子,妈妈希望你也学着视而不见。或许这样会快乐一点。”
我说:“要不,您离婚吧。您可以离开南塘镇。”
母亲摇头:“我自然可以离婚,一走了之,可你的外公外婆呢?他们在这里扎根,他们在乎颜面,他们受得了别人的唾沫星子吗?离婚?在南塘镇,比失身还丢人显眼。”
最后一句话,从母亲咬牙的声音里说出来。
走出浴室时,父亲正好回来,看见母亲和我湿漉漉的头发,仿佛明白一切,父亲笑了,他说:“站着别动,我给你们照张相。”
母亲紧紧拥着我,幸福地定格在父亲的相机里。
我从来没有感觉到我和母亲如此亲近,
母亲并不是不爱我,只是爱父亲胜过于爱我。我可以闻见她骨子里不甘心的绝望。
这张相片我一直珍藏着,相片上的母亲笑得从容淡定,身体轻盈,气质优雅;而我,稚气未脱,单纯邪气,清水一般的眼睛隐约地闪烁着叛逆的气息。
那时,我曾短暂地以为我和母亲的关系会走向和谐,原来只是我一相情愿的表象。她的心里,有着某种根深蒂固的心结,扎扎实实,哪怕偶尔会动摇,却无法改善我和她之间的母女关系。这个心结却是主谋,她无法逃离,深陷爱恨交织的挣扎里。
第二天,英语老师如约而至。母亲在客厅叫我。我懒得梳头,随便披了件暗红色的棉袄,穿着松垮的浅色牛仔裤,趿拉着一双棉拖。
对这个小个子英语老师,我实在没什么好印象,更不用去提那些见面规矩与礼仪之类的话语。
而且,她还欠我一本张爱玲的《半生缘》。
刚走出卧室,我就感觉到母亲的愠色,她显然为我的邋遢愤怒。
我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埋头坐下。
母亲赶忙道歉:“不好意思。这孩子不懂规矩。”
“没关系。挺好的。”
英语老师的声音一出,我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绝不是那小个子英语老师,她可没有这粗嗓音。
我“唰”地抬头,脸立刻泛红,全身开始长刺,一根一根向毛孔内生长,差点可以让鲜血细细喷出,将突兀的暗红色棉袄染成嫣红,开出枯萎的花,凋谢后自动碎裂,灰飞烟灭。
“莲子,你发什么呆?怎么还不打招呼?”母亲埋怨道。
如鲠在喉的我,发不出声音。
“苘莲!”母亲命令的口气。
我张了张口,还是说不出话。
我该怎么打招呼?他根本不是我的英语老师,他来家访有何目的?为什么他会突然出现?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考完英语后我在操场等他,他说他“喜欢我”。
天啊,他说他喜欢我?
我的心,正在水中“扑通扑通”地挣扎,仿佛失去氧气,快要窒息,想要上岸,可我不会游泳,他会伸出手救我吗?
母亲突然站起来,大声问道:“苘莲,你到底怎么了?人家老师好心家访,你竟连招呼都不打。你这什么态度?”
那个英语老师仿佛诡计得逞,灿烂地笑了,说:“苘妈妈,没关系的,这个不重要。”
说完后他朝向我,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说:“杨老师,您好。”
母亲说:“这孩子一点也不懂事。杨老师别介意。”
然后母亲起身去泡茶。
杨子扬,他竟然找到我家!
杨子扬!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神诡秘,我的诧异在他面前裸露,刺骨的寒。
我的右手紧紧抓住了左手,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眼睛也不知道该朝向哪里,我承认,我不安,我怎么可以在一个外人面前这样邋遢?
当母亲端上泡好的茶,我借口离开,迅速别进卧室。
在穿衣镜前,我反复地端视自己,那是一张苍白的脸,紊乱的卷发披散开来,挂着黑眼圈的眼睛,惨淡的嘴唇,还有一身不成体统的打扮。我憎恨这张脸,憎恨衣服上的每一块布。真幼稚,那间暗红色的棉袄竟染印了一个“樱桃小丸子”的画像。
我打开衣橱,选了一件孔雀绿的连衣棉裙,然后把卷发编织成麻花辫,穿上母亲给我买的白色的公主鞋,有点自信地走了出去。
母亲笑着说:“这才对嘛,怎么可以在老师面前穿得不三不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