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羞涩地说:“知道了。”
可我愿意放弃邋遢形象,不是因为杨子扬是一个老师,仅仅因为他是杨子扬,那个在操场看台的台阶上说“我喜欢你”的杨子扬。
怎能让杨子扬看见我丑陋的一面呢?
言谈中,母亲直言不讳地对杨子扬说莲子的英语成绩相当糟糕,希望老师可以多加关照,杨子扬说苘妈妈客气了。母亲问杨老师是南塘人吗,杨子扬说不是。母亲说,杨老师你很负责任,虽然年纪轻轻。杨子扬说,刚毕业,十九岁。
母亲说:“和学生年龄相仿,容易沟通。莲子不听话吧?”
杨子扬说:“不会。她手风琴学得很好。”
母亲疑惑:“手风琴?莲子在学手风琴?”
再谈论下去,估计杨子扬会泄漏他不是我英语老师的事实。
我用力埋着头。
杨子扬领会了三分,说:“是音乐理论课。”
母亲舒心,说:“她啊,如果真的能拉手风琴,就真奇迹了。她根本不喜欢艺术。”
话题转向音乐,茶色从深变浅,杨子扬说:“苘妈妈,我必须走了。”
然后三个人都起身,杨子扬看了看我,眼睛里面无限温柔,在杨子扬说完“苘妈妈,再见”即将离去的转身,我用中度的声音问:“杨老师,您还去其它同学家家访吗?”
杨老师愣了一下,两秒钟,反应过来,笑着点头。
我满意极了,问母亲:“我陪老师一起去家访吧,您不是希望我和同学多交流吗?”
母亲没有怀疑什么。对一切可以促进老师同学情谊的事情,她最乐意。
我走到了杨子扬身边,好闻的青草气息。
我把双手在背后反剪,走得轻盈,像是在跳探戈。
杨子扬问:“莲子,为什么不拆穿我不是你英语老师的谎言呢?”
我笑了,斜抬着头,莞尔:“为什么要拆穿呢?你希望吗?拆穿了现在我还能和你走在一起吗?”
杨子扬顿了一下,说:“我想了很久,该如何找你,只找到这个借口。”
我没有和杨子扬述说这个寒假自己正处在将他与南宸的相互比较中。我说不清杨子扬在自己心中的位置。和他在一起,如刺猬一般的我,主动把身上的刺拔光;在南宸面前,我用刺去将他扎疼。
“莲子,你怎么了?”杨子扬侧过头问我。
我说:“没事。我们去哪里呢?”
杨子扬说:“我们去苏河吧。听说南塘镇的苏河景色很好,我们去那里吧。”
杨子扬突然牵起了我的手,他的手掌很大,我推开,说:“这样不好,会被别人看见。”
杨子扬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他抓得太用力,我的手指隐隐作痛,有轻微的浮肿,杨子扬发现,说:“对不起。莲子,对不起。”
他低下头朝我肿痛的手指轻轻吹气,这个姿势,让我想起从前我给多多吃“大白兔”的时候,多多把它的前脚掌搁在我的掌中央,真是馋嘴的小猫,舔得手心满是它的口水。我随口对杨子扬:“我想吃‘大白兔’。”
杨子扬抬起头,问:“为什么?”
我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讲起了父亲从意大利带回的猫。
黄色毛,棕色眼。
“它是怎么死的呢?”杨子扬问。
我无望地摇头,说:“在某一年的七月份,和我走散了。”
杨子扬重复:“七月?”
他这一声“七月”的重复,我问:“觉得好奇?为什么我会不知道多多因何消失?七月和多多的死又会有什么联系?”
杨子扬点头,说:“莲子,你很聪明,知道我想问什么。”
我淡淡说道:“‘七月’是一种病,是一种循环遗忘的病,谁得了这种病,每年的七月都没有记忆,他的七月永远是空白的。”
“从来没听过有这样的怪病。”杨子扬坦诚。
我自嘲般,说:“偏偏我就染了这个怪病。”
杨子扬冲着我盯了很久,吐出八个字:“莲子,你真是奇女子。”
我轻轻地“哦”了一下,吸了一口冗长的气,沉沉呼出,说:“很奇怪,我从来没在外人面前提起过,包括我最好的朋友。你是第一个,请为我保密,好吗?”
杨子扬说:“当然。我保证。”
杨子扬严肃的表情反而让我闪过了一丝不安,开始后悔与他提起“七月”。
后来杨子扬为我买了两包“大白兔”。
我说:“我已经很久没吃‘大白兔’了,小时候最喜欢它。前天也有人送给了我一包‘大白兔’。”
“还有其他人知道你喜欢‘大白兔’吗?”杨子扬问。
我暂停了咀嚼,思考了一秒钟,决定撒谎,说:“是啊,我最好的朋友,凌筱一。她知道我最喜欢‘大白兔’。”
杨子扬“呵呵”地笑,说:“我以为你在南塘南没有朋友,总是看见你一个人走。”
我说:“是的,我在南塘南没有朋友,凌筱一在南塘北。”
说完最后一句话,“凌筱一在南塘北”,我的上牙狠狠地咬了我的下牙,凌筱一在南塘北,和南宸一样都在南塘北,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南塘南,置在荒无人烟的孤野,如果跑来了一只狼,我该向谁呼救?
杨子扬说:“莲子,希望我们也可以成为朋友。”
我反问:“杨老师,你真的喜欢我吗?”
问出口,我发现自己的唐突。
杨子扬说:“是的,莲子,我喜欢你。”
我问:“那你告诉我什么叫喜欢呢?”
我确实想知道什么叫喜欢,想清楚我对南宸到底是什么感觉,对杨子扬又到底是什么心态。
杨子扬没有说话,他也不知如何回答。
我庆幸,原来我不知道“喜欢”是什么东西,他杨子扬也不知道,他不知道的东西竟然说得出口,他为什么会说“我喜欢你”呢?连什么叫“喜欢”都不知道,还怎么去“喜欢”呢?
真虚伪!
气氛突然变得尴尬,杨子扬不知如何是好,他也在思考“喜欢”这个话题吧,或者他也在思索我和母亲刚刚谈过的“爱情”?看来在感情面前,没有年龄的差距。
我说:“我们回去吧。我想回家了。”
往回走的我们,路过一个古玩店。
古玩店微弱的灯光,营造着古典的气息,透露隐秘而晦涩的生硬。我和杨子扬沿着一排排的古玩走过去,我随意地问杨子扬:“你懂古玩吗?”
很长时间,杨子扬才回答我:“你问我什么?”
我回头,看见杨子扬停在了一尊雕塑面前,我好奇地走过去,问:“在看什么啊?这么入神。”
杨子扬用身体挡住我的视线,说:“别过来。”
来不及了。
我看见了一尊断臂女子的半裸体像。
父亲卧室也有一尊,父亲说那个女子叫维纳斯,是罗马神话中的爱神,1820年在希腊的米洛斯岛发现时,双臂已经残缺。父亲说维纳斯的残缺是艺术家追求的极限美,我那传统的母亲也赞同父亲的说法,她也喜欢这个女子的裸体像,只有我会偷偷地给它穿衣服,不穿衣服的它怎么见人呢?父母都取笑我的幼稚,而我却羞愧难当,我的父母怎么可以这样呢?
眼前的这尊雕像,让我想起了与母亲沐浴的情景,我在母亲面前正如现在维纳斯站在我面前,把自己身体的每一根曲线都展现给别人看,从眼睛,鼻子,嘴巴,到脖子,乳房,到臀部,大腿,小腿,直至整个身体反复被注意,多恐怖的一件事啊。
而现在,和我一起观看这具女子裸体像的是异性,我突然觉得恶心,迅即想起画室父亲和模特交缠的画面。
我把口中的“大白兔”迅速吐出,对杨子扬说:“我们快走吧,这都什么古玩店,竟然有这样的摆设!”
我“逃”一般跑了出来,哪怕我尝试用“大白兔”来缓解我的父亲的厌恶,哪怕我希望自己在母亲的劝慰下彻底放开,可那个片断始终是挥不去的阴影。
杨子扬跟了出来。
我白皙的脖子突然发热,我竟然和一个异性观看女子的裸体,黯然神伤,无以见人,我说:“我要回家了。”
我拔腿就跑,杨子扬在后面呼叫,我并没有停止奔跑,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远离危险,杨子扬是危险的动物,此时如果是南宸,或许我并不会跑。
那张黝黑的脸,凸出的眉骨,容器般的眼睛。
杨子扬索性追了上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说:“莲子,你怎么了?”
我红透的脸,不敢正视他。
杨子扬说:“我知道该怎么回答你的问题了。”
我说:“什么问题?”
杨子扬说:“你问我喜欢是什么,我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我耷拉着头,说:“没兴趣知道了。”
杨子扬开心地说:“你看着我,我来告诉你。”
我不肯,杨子扬说:“请求你,可以吗?”
我抬起红彤彤的脸,杨子扬的眼睛充满诡秘,他慢慢地靠过来,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的我,睁大了眼睛,眼珠不停地转动,杨子扬说:“把眼睛闭上吧。”
我听话地闭上眼睛。
几乎一瞬间,我的双唇濡湿。
这不是接吻是什么呢?电视上有很多这样的镜头,每次播放这样的镜头,我都会换频道,在我的意识里,男女的嘴唇相碰,也是伤风败俗的一件事。
我有些恼火,生气地问:“你怎么能这样呢?”
杨子扬说:“这就叫喜欢,如果我不喜欢你,我就不会吻你。”
我说:“你混蛋。”
杨子扬吃惊地说:“莲子。”
我说:“是的,你混蛋,走,你走。”
杨子扬消失得干干净净后,我内心里对他的憎恶又增加了三分。他说“如果我不喜欢你,我就不会吻你”,如果喜欢真的是这样,那我就不喜欢南宸,也不喜欢杨子扬,更别提杜方岩了,我对他们都没有那种欲望。
可是,到底什么是“喜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