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香港制造:一梦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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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粗口和火柴杆,证明《英雄本色》 (1)

对有过枪手工作经验的人来说,在任何房间里,都不能往窗口站,因为随时会有仇家的子弹从窗外倾泻进来,把家具和墙壁打个粉碎之后,顺便在你身上穿出无数个窟窿。

《英雄本色》续集中就有一个子弹从窗外倾泻进来把房间变成废墟的镜头,所幸的是房间里的人居然毫发无损。他在举枪向窗外还击之前,吐出了一句香港电影史上最著名的但只有一个字的台词:“操!”这个男人曾在无数发子弹下死去,伤感的萨克斯音乐和慢镜头,使他的垂死挣扎看起来更像一段生命舞蹈。那一夜,上海变成了一个令人心碎的城市(《上海滩》)。

放映厅内一片轰然,所有男孩都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所有女孩子眼睛里都闪现出异样的光芒。

电影中的粗口,原本见得多了,不少革命历史题材影片常见此类场景,多是班长一类的人物,骂声“狗日的”之后架起歪把子机枪向满山遍野举止笨拙的鬼子猛烈扫射;很多国产兵匪电视剧也常有座山雕之类的家伙张口闭口“妈拉个巴子的”。但是,只有这个香港演员的一个字的台词给我带来了震撼。

整个中学时代的课余时间,我基本上把精力浪费在图书馆少儿阅览室和录像厅里。不知不觉间,我变成了一个喜欢沉思的人,加之鼻梁上新架了副眼镜,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谁了。小学时的顽劣一点一滴地消失,我却颇为得意。也许是短短三年时间里狂增的身高使我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完全是大人了。我自认为不再是孩子,起码也是类知识分子。所以,化学老师当堂没收我此生完整看过的唯一一部琼瑶小说《几度夕阳红》,并对我的早熟倾向当众给予严厉批评时,我的脸一点也不红。我居然比大龄未婚青年还坦然自若……

初中毕业后,我到了一所中专学习美术,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到处游逛着放浪形骸的家伙。不过我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环境,因为郑渊洁童话的熏陶和录像厅的经历早已铸就了我内心的狂野。好像没几天我就变成了一个长发及肩、满身颜料的艺术青年。一位后来和我成为电影知己的朋友在刚和我熟识的时候,说过一句话:“不错,老李是变了,最起码他会说‘操’了……”我想,我的变化,就是从看了《英雄本色》续集开始的吧。

那时候满街都是写着“别理我,烦着呢”、“爱我?没钱”字样的文化衫。总有一股莫名的愤怒情绪在年轻人当中流行着,在思想者云集的地方,自然要喧闹、混乱许多。最初听到来自五湖四海的同学操着不同口音无所顾忌地宣泄“一个字的台词”时,我感觉既新鲜又惊讶,过去我以为这句脏话是东北特产呢,原来地球人都知道啊!怪只怪这个字在国产影视作品中从没有出现过。直到看了《英雄本色》,我才知道,是个男人,就应该会说这个字。

为什么先说《英雄本色》续集呢?因为那时候音像部门竟然先引进了续集,在看过续集至少半年后,我才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在录像厅里迎来了《英雄本色》第一集。其实早在看《英雄本色》续集时我就知道续集不是个东西,除了开头周润发枪逼老外吃饭和楼梯枪战可圈可点,整个故事根本是儿戏,结尾那段人民战争规模的枪戏更是到了荒唐的地步。我更不喜欢小马哥弟弟那种游戏人间的态度,因为在续集开始前有几段上集故事重映,几个画面,几段台词,让我感受到一股壮怀激烈的东西,所以我认为上集肯定和下集大不一样。

在等待《英雄本色》第一集的日子里,李上原搞到一本《电影故事》之类的杂志,里面有《英雄本色》第一集的剧本—不是故事梗概—是剧本!文章标明:作者吴宇森。我觉得剧本非常之好。看了电影我才知道吴宇森在剧本中的许多设想还没有实现。比如说小马哥惊闻宋子豪被捕一节,火车站、列车、天桥、落到地上的报纸、镜头运动方式等,吴宇森都在剧本中提到了,可是还有一处剧本中的设想却未能在电影中实现。记得剧本要求此段落应该有这样一个镜头:小马哥墨镜的特写、墨镜中要反射出火车行驶的影像,同时墨镜还要透明到可以让观众隐约看清小马哥失神的双眼。我估计这个镜头之所以没有完成,一定是技术上比较有难度吧。

在《英雄本色》登陆之前,国内传媒有过一些相关炒作,大多着重谈了这部影片的大背景:香港电影新浪潮!很不幸,看了这么多的香港电影,我对发生在几年前的香港电影新浪潮竟然一无所知。我想,这只能归罪于当时的音像发行部门(很多年后音像出租点崛起时我才找到了《投奔怒海》、《等待黎明》),那时候“霸王花”、“某某福星”之类的东西充斥音像市场,在这些庸常之作中根本看不到“思想解放、技术革新”的电影新浪潮印记。过去,对港片的娱乐性和商业色彩我一向是大为赞赏的,觉得国产片一辈子也赶不上港片。后来看得多了,觉得港片也不过画面造型讲究一些、摄影机运动快一些、剪切多一些而已,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所以,很多时候,大白天的,我竟在录像厅中沉沉睡去了……

面对《英雄本色》,我才知道新浪潮原来是这样的啊!那一气呵成的开场镜头即使在今天也是无人可以逾越的。我总算认识了吴宇森、徐克!这部电影让我的大脑低级格式化并重新装机。香港电影新浪潮,把我冲进了美丽新世界。

只是,最近看了《邦妮与克莱德》才知道,周润发那个经典的口叼火柴杆镜头并非原创。邦妮与克莱德初次见面时,正是克莱德嘴里叼弄的充满性暗示、性诱惑的火柴杆令邦妮芳心放纵。

独得我,天荒地老—《半支烟》。

2001年夏天,我独自一人,从武夷山回重庆,在车站买好自武夷山去邵武的车票,回过头,看见青葱的大王峰,孤单得厉害。想起福建之行一路上如影随形着的,将断不断的恋情,我被山水感动着,便是要流下泪来了。

去邵武的汽车很破,破得叫人想起很多年前那辆自昆明去西双版纳的汽车,我在靠窗的位置,闷闷不乐。满车都是武夷山当地的山民,车上弥漫着复杂的汗味和烟味,车顶上鸡鸭堆满了货架。他们讲我听不懂的话,我在他们之外,是个看客。

这个看客,看着车从车站发出去,看着武夷山火红的山壁由慢到快地掠去。

终于静下来了,车上的VCD开始放一部电影,听到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卡住一样重复着那一句,回过头,惊艳。

片名很快打出来,歪歪扭扭三个字—《半支烟》。

旅途,不再无聊。

那是我第一次看《半支烟》,在那样的环境里面。没有结尾,因为大家都低估了车速,也低估了电影本身的缓慢。可一直很安静,慢慢地,他们都睡了,只有我,睁大了眼睛,看那一部关于铭记与忘记的电影。因为没有看到结尾,所以,记忆就衰退了。

如果不再重看,也许穷其一生,也不会记得了。大家都在拼了命地忘记一些事情,但愿不再忆起。

叶锦鸿这个人,能叫我记住的,也只有那一部《半支烟》。

很反对把《半支烟》看作爱情片的人。我从头至尾,从第一遍到最后一遍,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到我要的爱情。我理想中的爱情是有始有终有经过的,而这一部影片里面,我看到了很多,英雄与衰仔,幻想与真相,迟暮与年少,铭记与遗忘……而爱情,反倒成了陪衬。

每个人,都有一个英雄的幻想。至少香港那么多的古惑仔里面,每一个人,都有那个英雄的幻想,纵然时隔三十年。

曾志伟拖着装满美金的旅行袋,带着那把只有一颗子弹的枪,从遥远的巴西回来,带回来一个关于英雄的故事。在那个下着雨的夜里,躲在偷来的钢琴底下,对他的小朋友谢霆锋讲述了一个自欺欺人的骗局。

这骗局看起来是那么真实,是那么有血性,是那么叫人感动。然后,他打开那个香烟盒子笑了,仿佛那个背叛老大、暗杀兄弟、抢兄弟女人的人,的的确确是那一个叫做“九纹龙”的家伙,仿佛那个故事中受尽委屈的,便真的是他自己。

而那个听故事的烟仔,在那个遇见自己父亲的梦里,感受到自己的父亲,便是一个高大、威猛、很有正义感的英雄,但是很遗憾,在那个梦里,他的父亲,没有样子。

都是幻象罢。

因为有着不堪记起的真相,便时时叫自己忘记那个真相,不断地对人讲起那个美丽的泡沫一般的幻象来,讲的次数多了,就连自己也骗过去了,成了真相。

就好像我们讲的我爱你,不停地对对方对自己讲,结局就是,我真的爱上你了。

我们习惯这样自欺,爱情如此,这世上多半的事情,也是如此。

所以电影最后,下山豹与记忆中那个美丽的女子跳了最后的一支圆舞曲,烟仔的母亲抽完一支万宝路终于记起了烟仔的父亲是一个警察。都不用计较那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们蒙上眼睛,把真的假的抛在脑后,只需记得最美好的泡沫,就算只是一秒。

一生太长了。

记忆太少了。

你还记不记得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那个老爱揪人耳朵的数学老师姓什么?或者那个十三岁冬天在你旁边堆雪人的小姑娘穿什么颜色的衣服?第一次骑自行车摔了几跤?你最爱的人在第几次争执后与你分离?父亲的旧历生日是哪一天?你第一次使用的日记本丢到了哪里?都记了些什么东西……

不明白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穷其一生,都在拼了命地刻意忘记。

如果有一天你知道自己将会什么也不记得了,连回家的路也不记得了,你去哪里找回那些曾经的记忆?

患了老年痴呆症的曾志伟,在得知自己的记忆一点一点慢慢消失掉的同时,害怕自己连最爱的女人的样子也记不起来了,所以从遥远的巴西回来,寻回自己关于那个心底最柔软位置的记忆。

而那个女人,仅仅与他,一面之缘。

他记得她,并非她美丽的容颜,只是在那个他人生转变的当头,她刚好出现,叫他鼓起勇气做了一个英雄的样子。他这一辈子,也许就想当那么一次英雄,她见证了,什么话也没说,只一个眼神,一支烟没烧完的时间,他爱上了她。

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他爱她,然后,他就真的爱上了她。

当所有的记忆都慢慢衰退的时候,他叫自己不能忘记她,不忘记她,就可以记得自己一生里唯一的一次辉煌。那辉煌是随着她的,那么,到最后会不会所有的过失都没有了,剩下的只有辉煌了呢?

他一相情愿地这样想着,他一相情愿地这样做着,直到烟仔揭开了他的身份真相,直到他站在天台上,看到他所爱着的女人的画像模糊不堪,他才晓得,原来自己的一相情愿竟是无用的。他留不住记忆,当不了英雄,敌不过命运。

他在天台上无助地哭泣,哭泣。

那一场故事,到这里,应该结束了。

因为观者动容了。

再下去,全是剧本对角色的成全,对观者的交代,对票房的讨好。但结果,往往与初衷相背,所以成功的电影,毕竟还是少的。

我竟没有遗憾了,那时在车上无法观到的结尾,终于被我完整地看到,结果却叫人感觉无理取闹。

原该如此,期待的过程,总是比得到的时候更美丽,像一个肥皂泡,泛着绝美的光,轻轻一碰就破。

流氓和文艺青年为什么热爱《喋血双雄》?

小武》,有一个背景音可以把人震碎,那就是录像厅劣质音箱中《喋血双雄》的声音—这本是一代人的记忆,曾经引爆激情让青春燃烧—当《站台》中的文艺青年结束漂泊,安享宁静的家居生活,这个声音仍然伴随其左右,虽然声音已经变得暧昧,但每个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看到此处都会怦然心动,神游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