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香港制造:一梦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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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再见《甜蜜蜜》 (2)

同意他自己说的,《甜蜜蜜》只不过是一部错误很少的电影。

感谢张曼玉和黎明,这一个好角色;

收放自如,质朴本色。

感谢我自己,这一个好观众;

身陷其中,痴心绝对。

我只是喜欢那一种真实和琐碎,总是觉得平凡的才是最了不起的。两个人,在很真实的生活面前,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感情,其实早就胜过了那所谓理想的百十倍了,只是当时都不会明白的。总要走过岁与月,才会懂得,所幸的是,还有回头的机会。

我只是不晓得那个回头的机会会出现在哪个契机里?

不用什么生死契约,生死契约的东西太过唯美,没有真实感。

我只要在某一个想起对方的午后,某一个叫不出名字的街头,和你重逢。重逢的那一刹,会有什么样的了断,都是必然。

借游达志一晚:

这个夜里,我在怀念游达志,怀念一个从未见过的人。这个人就似魅影一般,悄无声息地来,又无声息地离去,似走在黑夜中,连个高进似的背影都没有留下。我只记得碟片上放着的影像里面忽然闪出三个字,又忽然闪过去,然后一个多小时的与他有关的一个飘浮的故事匆匆飞过屏幕两米余处的一双眼睛,手中燃尽的烟灰蓦地落下,一室微尘,满脑惊诧。无聊的夜,总有莫名的况味,似乎张扬弥漫着死亡的电影,随着屏幕的关掉而沉坠。

念记几部电影,用念记一个人的名义。所以,我想忘掉杜琪峰、忘掉游乃海、忘掉银河映像,用荒谬但纯洁的轻宗教方式写字,因为这夜实在是太夜了,夜得无所适从。

《两个只能活一个》,最终活了两个。

城市就这样阴暗着,潮湿得散发霉味。大厦的墙壁上滴着水,路旁的街灯孤独着。游达志在银河拍的电影都是忧郁的颜色,灰色的,冷色的,即使有几抹暖调吧,也被雨水或暗的光线给弄得十分惨淡。而人物大多是颓然的,有一种摸不着方向的迷茫,故事则更不确定,一个情节随时会突变回转,又故意巧合或在变化中蔓延,不到结束,永远看不到结果。

这是一部纯粹描写都市中人命运的电影,虽然电影中散见着黑帮的痕迹,但这就和王家卫电影中玩杀手一样,只是在一种香港电影固有的东西中表现另一种想法。故事是荒诞的,电影中的黑色幽默似乎是荒诞的某种注脚,但无疑,一切都是在探讨生命。金城武这个杀手连续两次的赌博正是命运无常的路数,输和赢都不确定,问题是你有没有信心搏下去,结果是他赢了。他躺在漂泊的船头,听着飞机的破空声,想起一双笑靥。黑帮老大的手指在一次又一次地断掉后,再一次又一次地接上。命运的不确定性就是所谓的宿命,而宿命不过是编剧深夜动作的手指,导演一刹的唏嘘。夜色遮掩的一切,灯光将他们救起。

生命是残酷的,生命也是希望的;爱情是沉重的,也是轻盈的。一切都是措手不及的,只有被杀者被圈定了死亡。他老远地来就为了这一枪。有理由相信,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惊心动魄的逃离。雨季过后,城市开始干燥起来。

《暗花》又暗又花。

安排一个寓言不需要太久时间,一天就够。是的,八个月的杀戮,十几年未入江湖的老头子,24小时的故事。同样是阴黑的天空,天空下冰凉的城市,城市角落里游走的人。

暗花是残酷和凶狠的,它是一道咒语,在一步步撕裂真相,并使人迷途。基本上《暗花》是在用暴力解释一切,所有的圈套和计谋都在暴力中进行,而暴力和阴暗的生命永远是银河的表象。每一分钟都在紧张中,每一平方米的空气都疏离着杀气,所以梁朝伟不停地揩着汗,所以所有人的眼神都那么茫然。银河惯于表现的命运不确定性在一个暗花的莫须有的谣言中所搞出来的无依感隐藏着一种宿命的暗喻。紧张的空气需要打破,这也只需一个突如其来的结果。

《暗花》是新江湖的最成熟之作,围绕着江湖,围绕着解决,导演所布下的一个个局都是在无情地打击希望,解决的过程就是被解决的过程。电影中没有爱情、没有友情、没有温情,是一种彻底的理想状态的江湖,只为堆砌险境,只为安排宿命,只为这样一个童话,而画面和音乐则是一贯地阴灰冷酷。看暗花不用追究意义,所有揣测都薄弱于电影本身,这是概念的胜利,操控而不是失控。《暗花》依然是逃离,但路被封死,不留一点缝隙,《两个只能活一个》是希望,《暗花》是绝望。

老头子拄着手杖缓缓地走下车,在平静的街旁。八个月的杀戮,24小时的捕猎与脱逃只惹一身疲惫。这平静是最阴暗的刹那,没有人躲过,除非你是路过,或者你只是看电影者。你会和游达志一起会心一笑,一笑,已苍老。

《非常突然》在平静中突然爆发。

下雨了,雨淅淅沥沥的,滴在心头,滴在屏幕之上,这就是电影的基调。这次电影灰暗得很具象化,甚至有一种文艺的暧昧与温馨。《非常突然》尽管起的片名很明目张胆,但结果仍是出乎意料,但一切也并非是突如其来,倒不如说是生命的如常,就似午后的一阵风,吹过,消散。对常式的破坏,往往让观众感到茫然,就这么结束了吗?

爱情只是一个玩笑,它在为残酷服务;残酷也只是一个玩笑,它在为命运服务;有时,命运都好似一个玩笑,它在为导演服务。《非常突然》与《暗花》不同的是,它没有诡异的阴谋,没有连环的算计,有的只是在安插真实的片段。当残碎拼在一起时,就成了一部悖常的电影,但电影的常式并非生活的常式,游达志只是刻意安排了这一切而已。爱情不一定总要有或好或坏的结果,也许就永远如雨水一样滴在心里,输赢也不在于某一局,也许并没有输赢这回事。案件、身份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份突如其来,因为命运的坐标时刻在移动。

警察的沉稳,劫匪的强悍,老板娘的不动声色,家中母女的闲适,都是雨中倾倒的众生。他们时时刻刻都会相遇,相遇了便发生故事,故事恰巧有着联系,恰巧顺延着一个骤然中断的结局。《非常突然》不是希望,也不是绝望,只是一份平常,就像雨突然滴下,又突然停住,就在这城市中,开着并不爆笑的玩笑。

《废柴同盟》一场辛苦的友情。

习惯热闹的人,更能深刻体会寂寞,就像习惯寂寞的人,更能接受平静。很喜欢吴镇宇身上花花绿绿的衣服,色彩一样的人生总要用色彩来装点,即使是多年后的一双迷惑的眼神,正如那款演出服上的点滴污渍。

游达志离开银河银像后拍的第一部电影,也是至今为止的唯一一部电影作品,可以为他的离开注解很多词语,比如“黯然”,比如“毅然”,等等。那是评论家的事,对于电影来讲,那只是午后的一支烟,饭后闲谈。在《废柴同盟》中,游达志讲友情,讲情义,并且从阴暗的宿命中走出,以华丽登场,在视觉上、音乐上、演员的表演上都极张扬而冲突,一气呵成,不留半点泥水,尽管中途或并不出色,结局也如常,但偏有好看处。

这名过气歌星于寂寞中颓然,以至于神经出场,一刹浮华,点滴旧梦,一场飘浮于各色嘴脸之上的戏就此上演。吴镇宇让人心疼。这个渐老的导演在积压下愤然,或竟开始搏命出击,伊时风光,今又重现,一出热闹着你我左近的争斗如彼下场,曾志伟让人唏嘘。之后,原来心中放不下的都放下了,原来所要的就在身边眼前,灿烂之余,一眼对视,一臂拥抱,雪化于无。

吴镇宇褪掉多年的身份,平静地望着烟花,轻吸一口烟,方始得知他找的自我是什么。屏幕上的《锦绣前程》是唱给所有人听的,但嘴里这支烟却是留给自己抽的。我想游达志也在抽着烟,或轻声地说:这支烟是给我自己抽的。

电视外我也抽着支烟,烟灰如梦碎。窗之外是灯影闪烁的城市,城市外是一片阴黑的宿命。看几场戏,看完了去睡。之后,我已忘了谁是游达志,我只是借用了他一晚,这一晚,我还不算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