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动手,贫道有话说。”伴着馨若洪钟的声音,一个瘦骨嶙峋的老道从黑暗闪出身来。曾国藩定睛看去,却发现这道士竟是广元,虽然已隔多年,但往昔音容犹在眼前一般。前日因急火攻心而致昏厥,后刘蓉已对他说过广元之名,只是其时并不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巧事;也对广元出现在京城心怀疑虑,此时看去方才相信。
“道长救我!”曾国藩虽然仍被瘦子踩在脚下,却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不住招手呼唤。瘦子和被唤做薛三哥的高个儿兵交换个眼色,均自抄刀在手,暗自做了警戒。
“善人且慢动手,贫道有理了。”广元来到两个逃兵面前,打稽首行礼完毕,才谄笑着打过招呼。
“滚开,别耽误了爷的好事。”见是个穷道士,瘦子一颗吊着老高的心才放宽下来,手中紧紧握着首饰盒子,咬着牙训斥道。广元则后退几步,指着曾国藩解释道:“这曾善人早年有恩于我,故今天才来解他之困。看在贫道的面子上,两位不如就此罢手,将拿了的东西送还回去,要不然因此掉了脑袋岂非可惜?”他语气平和,没有丝毫要挟的意味,反倒是像在哀求二人。
薛三哥开始听得也还罢了,可当广元最后一句讲完时已是暴跳如雷,一把将瘦子揽在身后,操刀上前不由分说往下便砍:“老家伙,让你胡说八道。”
“善人,贫道说的是金玉良言……”广元的话还没说完,人头已是被薛三哥齐整整的切了下来,躺在地上的曾国藩心中一凛,刚暗道声不好,就见广元咕噜一声落到地上的脑袋已睁开眼睛,怔怔望着薛三哥,没来由得格格笑了起来:“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说着话脑袋凭地飞起,又端端正正地坐到了腔子上;而脖腔中从始至终也没有一个血点。
薛三哥见状大叫一声,吓得转身欲跑,却忽地感觉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看时是具尸体,再细看竟是同伴瘦子的。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在身后踩着曾国藩的瘦子已是尸首两分,滩了满地的鲜血。薛三哥战战兢兢地提起刀看,发现上面兀自滴答滴答地残留着不少血迹。
“这……这……是怎么回事?”薛三哥明明看见自己砍的是广元,却怎地杀了同伴?饶是他反应机敏,知道今天决讨不了好去,便一把扔下钢刀,纵声跳入了河中,转瞬间已顺流而下,消失不见。广元哈哈大笑,上前拉起曾国藩道:“曾善人受惊了。”
“多谢道长相救!”曾国藩惊魂未定,拣了首饰盒揣在怀里,喘着气靠了棵小树坐下,瞪圆眼睛望着广元。“此地不宜久留,善人还是请便吧。”广元颔首为礼,转身就走。“顺者凡,逆者仙,在中间颠倒颠;指天心,指地心,狂狷不论古今;春杀花,秋杀月,冬夏杀尽痴情;一身皮,十条命,哪够人云亦云!”最后几句话说完时,声音已似在数里之外飘来,虚缈缥无。
曾国藩又坐了一刻,看天色已然不早,才牵了骡子重新上路。眼见苍穹中彤云布,天色愈发阴暗,连道上石树都难以分辨,一路下坡格外难走。这地不便骑骡,曾国藩扯了缰绳,摸索着一步步往下捱,待天上云缝中透出一缕皎洁月光时,已是出了身透汗。他一屁股在道边的土坷垃上,暗自惦惙:从离开千佛庵算起才是一半的路程,还不知道这海淀镇里能不能寻到陈勇,自己也是十亭命中丢了九亭半;想是治好了这家伙也必不会领情,还得没来由得受气,不如就此睡上一觉,待天明时回去说找不到,最多再找人分摊房租罢了。想到此节他就感到浑身骨酥肉麻,一点气力也无,真自倒下能睡个三天三夜一般。
可抬起头来,看到路边啃草的走骡时,曾国藩又想到店中待他回去的欧阳沧溟和性镜大师。性镜是有道高僧这不消说,连岳丈欧阳沧溟其实也非常人。早在湘乡读书时他就是当地名仕,诗文俱佳且为人刚正不阿,虽有些孤傲却也着实有些真才实学;欧阳家又是当地士绅,颇受人尊敬。道光四年时曾国藩还只是个十四岁的毛头小子,连个秀才都没中过,欧阳沧溟却力排众议,将女儿玉英许配于他,取的就是曾国藩文赋上的潜力和刚直的人品。如今受他所托救人命于危难之中,要是真就此退却怎地对得起老人临行时的谆谆训导和那白花花的银子?
曾国藩不由一阵惭愧,心道君子以信立天下,无信而不立;失信既失天下,如何能将来入阁拜相,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宰辅?冷汗涔涔,他再也不敢去想做罢之事,打起精神继续往前走去。此时天色暗得更厉害了,几乎抻手不能辨物,空气中腥潮滚滚,眼见一场大雨是不能避免。他极目四眺,但见怪石嶙峋的荆棘丛中一条山路蜿蜒往下通去,远处路边依稀有个房子。他惊喜之下往下又跑了一阵,才看到果真是荆柴编的院墙,木门虚掩,诺大的院落一侧堆满了秸草垛,对面则碌石碾盘井桕俱全,却是一户人家;透过窗纸,可见房中隐隐亮有灯光的样子。
他轻轻扣了两下木门,就听院内忽传几声狗吠之声,接着一个苍老的男人声音从屋中传来:“谁呀?”
“老丈,我是过路的,眼见要下雨,就想借地儿先暂避一时。”窸窸窣窣的一阵响动过后,屋门打开,但见一个六七十岁的老汉弓着身子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身后跟了个七八岁的男孩,梳着朝天蹶的小辫,长得白白净净。“你是从城里来的?”老汉轰撵了狗,打开院门让曾国藩进屋问道。
这是一溜五间低矮的茅草房,用山石堆起,泥皮封实,屋门口摆了大水缸,往里是一盘烧得通红的火坑,坑边放着粗木搭的桌椅,桌上燃着豆粒大的油灯,虽然简陋但也干净宽敞。曾国藩边看边点头道:“是啊,我是去海淀镇求医,路过此地的。”
“求医?”老汉似乎身体不太好,走了这一圈已经是气喘吁吁,坐在坑上歇息了好一阵才断断续续地说话:“……是找……医仙陈勇……么?”
“对啊,老丈也知此人?”曾国藩没想到陈勇名气如此之大。
“知道,他是半个神仙,轻易不给人瞧病的,说是要损阳寿。”老汉说着对小男孩道:“小锁,去给客人倒茶。”
“爷爷,你是不是先吃了药?”小锁甚是伶俐,说话间已把一碗黑糊糊的汤药递了过去。老汉点头,吃药时外面骤雨倾盆,已然下了起来。
“先生喝水,山茶,最是养人的。”小锁递地过粗瓷碗的茶水,好奇地蹲在曾国藩身前打量。就在此时,外面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响,好像是有人用力奔跑在泥水中发出的古怪声音。
“有人么,我进去避避雨,求碗热酒喝。”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曾国藩先是一愣,接着浑身上下都惊起了鸡皮疙瘩:这不是刚才个逃兵薛三哥么?
“进来吧,没人背着房子走道。只是穷山僻壤,着实没有备着酒水。”老汉又缓缓移动门前,扶着门框把薛三哥迎了进来。“若不嫌弃就喝碗热茶吧。”
“好,烫烫地倒上一壶。”薛三哥步履甚快,还没让曾国藩来得及考虑好对策已然走进屋中,先是一呆,复尔阴恻恻地笑了起来:“曾国藩,咱俩真他妈是冤家路窄,我看你这次往哪儿跑。”说着话抽出后背插的片刀,不由分说地向曾国藩砍来:“把东西和命都给我留下吧!”
“且慢动手。”就在曾国藩万念俱灰的瞬间,老汉不知用得什么身法,倏然间已欺身而上,拦在薛三哥与曾国藩面前,就见他右手伸出中食二指,已是稳稳地夹住了落在空中的刀身:“这位长官,在老汉家中怎地可以随意杀人?”
“去你妈的,我先跺了他再收拾你。”薛三哥恼怒地想抽回钢刀,用力夺了两次都觉似被一把钢钳夹住一般,他惊愕地望着面前的颤颤巍巍的老汉,有些狐疑此人的身份。
“如此逃兵,真是可杀不可留!”老汉说话的声音仍是有气无力,左手却凭地伸出,鹰爪般掐住了薛三哥的喉咙:“老汉本不应在此时杀人,今天却不得不破戒了。”说话间手上加劲,薛三哥已如待宰杀的羔羊般毫无还手之力,挣扎了几下就伸长舌头,丢下刀软软地倒了下去。
“乾坤颠倒,世界当换!”此时的老汉宛如变了一个人,突然间眼中精光大盛,身体也直立了起来。他抛下薛三哥的尸体,回过身望着曾国藩道:“朝廷所依竟是如此之才,焉有不败之理?”
“老丈台甫怎生称呼?”曾国藩惊愕地望着面前的老汉,已知道他定非寻常之辈。就见老汉嘿嘿一笑,道:“在下姓刘名光字唤明,是前三阳教主大弥勒刘之协的第四子,也是现三阳教弥勒尊者。”刘唤明的话一说完,曾国藩就已着实吓得不轻。原来这三阳教是弘阳教的分支,又称龙天会,是京畿地区最活跃的邪教组织,主张“末劫年、换乾坤”的更弦易帜;前教主刘之协被抓后,所余党羽皆是钦命严拿的要犯。今日不期竟与刘之协的四儿子相遇,实是不啻于跌入虎口。
我观相公鼻直口方,印堂饱满,又学富五车,实是上品人才。今日我三阳教广开大法纳才,不如就此入教的好?入了我三阳教,八千教众皆是兄妹手足,你之僚友即我之僚友,必当悉心调理医治。要知老汉也学得几年岐黄之术,又得弥勒梦中所授天书三卷,盖世间任何疑难杂症均可药到病除,相公大可放心。“说完刘唤明双手抚桌,冷森森地盯着曾国藩。”
曾国藩打了个冷战,心知这人给自己透了口风,若不依他今天定难逃出屋去。可自己做为孔子门生又是当朝翰林,自当独尊儒术,怎地能入他的邪教?想到此节蔚然一笑,也豁了出去,正色道:“老先生此言差矣,学生六岁仕学,饱读孔孟之书,今得朝廷重用,正在报国之时,怎可入你之教?纵然今日杀了学生,也不过多条人命耳,决不遵从。”
“若不依我,你恐难出此室。”老汉拣了条凳子,照直坐到曾国藩面前,脸上依旧不阴不阳的样子。小锁关了房门,已独自拖了薛三哥的尸首到隔壁回来,也站在爷爷身上直勾勾地望着曾国藩。
“恕难从命!”曾国藩横了心,也坐下来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就见刘唤明冷冷地端起啜饮了两口道:“我座下还有无生老母文护法一职空缺,若你入了教自让你即刻富贵平生,享用不尽。”说到此节,刘唤明一招手,让小锁从内室捧出两锭足纹银元宝放到桌上,一锭二十两,共四十两银子:“这四十两是定钱,相公自可取用,入我教门以你之位月例即此数银,可年付可月付,定让你比在朝廷做个穷翰林强之百倍。”
他怎知我是翰林?曾国藩记得自己进门后并未说过身份,但此时却也顾不得许多,纵声笑道:“老丈也太小看我曾伯涵了,虽然在下清贫却也知大丈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做人之道,以小生之见还是像薛三哥般掐死了我来得爽快。”说着他亦是来了脾气,伸长脖子到刘唤明面前等死,再不考虑身后之事。
刘唤明冷笑了几声说道:“既然曾相公不肯做我三阳教的人,那就不要做人的好。否则以相公之才来日岂不是我等之祸事?”复尔又对小锁道:“去屋中取我桌上的东西来。”
“好。”小锁答应着踅身回屋,片刻已取出一方折叠齐整的纸稿,一柄锋利的匕首来。看那匕首虽然尖锐,却也是寻常之物;只那一叠纸稿虽然看不清爽,却仍可看见内抄有字,仿佛是素日曾国藩练笔时的抄本一般。
“你先看看这个,然后让你死个明白。”刘唤明推过纸稿,递到曾国藩手中。曾国藩此时已知大限将至,心中不禁惴惴不安起来,眼见无有奇迹发生,便把牙一咬,装做强硬的样子接过打开,却是一愣。
原来这纸稿中所抄的却是一部策论,文章题名为《顺性命之理论》,却不是自己朝考中的试卷又是什么?接着就听刘唤明爽声大笑,将匕首抛到桌上道:“伯涵受惊了吧?老朽礼过了!”
“这……”亦如二丈金刚般的曾国藩望着刘唤明,不知对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就听说道:“与伯涵开个玩笑罢了,其实老朽非是刘唤明。”
“请问老丈到底是何人?”
“我本是正白旗人,姓萨尔图克,名长隆,乃前内阁学士萨尔图克,长龄的族弟,道光七年协兄长平定张格尔之乱后兵驻天山,后受封居天山统领一职。前些时日兄长去世,我赴京吊唁,只因天山居久了不受得京城喧嚣,便隐居置此。至于伯涵之名,我早已耳闻,后得此文甚是喜欢,久想结交而未果。我虽武职,但擅喜结交文士,也博了个‘儒将’的拙名;今偶遇伯涵,便临时出此下策试之,果见伯涵真丈夫也。”
长隆半文半白地解释一通,虽然有些辞藻不通,但却让曾国藩也算听得明白,他长出了口气,心道这长隆定是受了甚么大人的嘱托想寻机试我一试,否则今日时间如此之短,他那能出自齐整的计谋?真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自己还没上任就已名声在外,虽然是好事亦是坏事。感叹之余又有暗自庆幸没说错话且挺了过来,否则真入了他教岂不毁了前程?当下客气几句,又听长隆道:“这四十两银子算我赠于伯涵的川资,此去海淀镇甚远,不如休息一宿天亮再去。”
“实因同僚病重,伯涵不能久留啊。”曾国藩谢了长隆的银子,结束停当就要出发,就听长隆劝道:“既如此也不再留伯涵,只一条,这医仙陈勇性情古怪,只须有恒心而不能以常理度之,切记。”
“晚生谨记。”曾国藩又行礼道谢多次,见外面雨驻风停,才牵骡上路,长隆则带着小锁送出很远,直至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