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繁星点点挂苍穹。曾国藩拜别长隆,又下了个缓坡才来到泥泞的官道。他上了走骡,一路心急如焚,不注加鞭催促,待月上中梢时终于看到海淀镇的界牌。
原来这海淀镇元时名为“海店”,距京城本只有二十里路,只因道路崎岖难走,故一直是荒郊僻壤的京畿塞外,与昌平州毗邻。本朝康熙年间,不知那个游方道人到此,说风水有盘龙之相,与京城互程犄角之势,是少有的“二龙相盘”地势。听了他的话后,不少王公大臣本着宁信其有态度在此修宅建府,夏天前来避暑倒也凉爽。一来二去,海淀竟成了京西第一大镇。
此时曾国藩站在镇头,远远望去几条大街纵横交错,店铺商号鳞次栉比,朱门碧瓦间累栋连薨,实与城中无异。此时虽已至深夜,但仍有几个近邻的朱漆门楼上挂着成串的大红灯笼,随风摇动,远远望去煞是好看。他知亮灯处必是花馆,遂不便近前,远远地绕着往南寻去,直走了小半个时辰,眼见两侧店少房稀时才到看一座高大的庙宇。
踏着泥水,曾国藩斜步上前打量,借着朦朦胧胧的月色依稀可见关帝庙的牌匾,再顺着庙门往对面看,果见一处宅邸座落在路边,灰暗的石墙下一扇木门斑驳陆离,显得破旧不堪。曾国藩沿着条石铺就的台阶来到门前,急急地扣了几下门环,耳听得好久才有人懒懒地问了“谁”,似是个老汉的声音。
“请问此地可是医仙陈勇家?”曾国藩隔门问道。
“正是,你找谁?”来人就站在门内,却没有开门。曾国藩忙解释道:“因一同僚病入膏肓,故在下受人之托前来请陈医仙上门寻诊,务请开门。”就听里面拔动门栓的声音响过之后,一个干瘦的老头子从门缝里探出头来,但见此人头颅小得像个瘪核桃,几绺乱羊毛般的胡须在颚下擀了毡,脸色黑黄,椒豆般的双眼骨碌骨碌地转个不停,正探着身子擎了盏气死风灯往外望着。“医仙傍晚出诊未归,想是遇了大雨,你明日再来吧。”
“不知陈医仙去何处出诊?”
“这个小人不知。”瘦老头往紧裹了裹青面的粗布袍子,抬头又看了看天色:“即使出诊那十天半月不回也是有的,相公不如去别家问问,省得耽误了病人。”言讫也不待曾国藩回答,嗖地缩回脑袋关上大门,直把个曾国藩干巴巴地晾到了门外。
“老先生,可否让曾某进门等上一刻?”饶是曾国藩喊破了嗓子,院内再无声息。无耐之下他又顺着原路往回走,一时彷徨无计,眼见斗转星移,距六个时辰之期所剩无几。极目四眺间,远端路边一处茶棚还亮着些许微光,曾国藩便信步走了过去。
“掌柜的,倒碗水喝。”曾国藩知道这些昼夜不熄的茶棚多是为不得不送递急务而夜行的侍卫们所备。通常八百里加急的文书换人不换马,都在驿站休憩片刻吃了饭就走,如若路上渴得紧了就在这种茶棚小憩片刻,故京郊官道上多见夤夜燃灯的此类茶店。
“哦——”茶棚下一粗壮的汉子正椅桌而眠,睡眼迷离地见是个夜行书生,也是惊奇不已。他拿着火筷子拔亮了炭火,先将茶吊子放上温着,然后到棚后两扇木门掩盖的几茶前取了几个烧饼放到曾国藩面前道:“看你遍身泥水,想也是赶长途来的,先吃几个充充饥吧。”
他不说还好,一说之下曾国藩还真有种饥肠辘辘的感觉,他先自谢过,然后就着热茶边吃边和展柜攀谈起来。就听对方叹道:“我姓苏,因家中行二故都称我麻二,是本地人。早先在村里做个里长,每月也能混几吊钱糊口。谁知前日一流寇在治下被顺天府的拿住,便吃了他的瓜落,丢了差事不说还罚了几两银子,几尽倾其家产。幸得知县老爷从前与家父有些渊源,可怜我上有七十老母高堂,下有三岁幼儿,便让我安置了这滩位在此卖茶,虽然辛苦却也算好歹有个营生,不至饿死。”正说着麻二似乎想起什么,折过话题问曾国藩道:“相公连夜赶路要去哪里?”
“唉——”曾国藩连连摇头,喟然道:“我本是从城里寻医而来,谁知却扑了个空。”
“寻医?”麻二眨了眨眼,脸上闪过一丝疑虑的神色:“可是来寻医仙陈勇么?”
“正是。”
“他不在家?”
“只有一老仆看家,说是医仙出诊未归……”谁知道曾国藩话还没说完,麻二就嘿嘿冷笑起来:“医仙陈勇在此居住二十余年,向来独居,我从未听说他有家人相伴。”
“那我见者何人?”
“定是医仙本人。”麻二站起身给曾国藩续水,又添了几个烧饼和两把盐水煮花生:“这医仙性情古怪,最不喜出诊。你若带病人去寻他,多晚都会起身相迎。只一条,若是让他出去实是难上加难。”
“那我再去求他可行?”
“难,除非有熟识医仙之人介绍。”
麻二刚说到这儿,曾国藩猛然想起性镜大师临行前告诫说务必要说他是千佛庵来的,谁知一路下来竟自忘了。他兴奋地一跃而起,付了茶资又自来到医仙门前,这次隔着门就中气充沛地大喊起来:“陈医仙,千佛庵的性镜大师让我来寻你出诊!”
这招果然好使,他话音还没落,大门就咯吱一声重新打开了,陈勇干瘦的脑袋又露了出来,面带疑惑,声音像刚醒般平静:“你说是性镜叫你来的?”
“可有信凭与我?”
“未有信凭,但医仙要随我去千佛庵瞧病,届时可面问性镜大师。”曾国藩狠命地盯着陈勇,生怕他来了倔脾气那句话不对又把门关上。
“她可说病人何疾?”
“肺痨。”
“稍后。”陈勇说着又送上了大门,不过这次却很快就走了出来。曾国藩看时他已换了身肥大的青布夹袍,背着个大葫芦牵了头灰白相间的花驴出来。“走吧,现在去六个时辰内尚可赶到。”
“陈先生怎知是个六个时辰?”曾国藩奇怪地问道。陈勇则冷笑着没有回答,飞身上驴,瞬间已然去得远了。曾国藩不敢怠慢,连忙赶骡追上,一路向京城方向疾奔。
这一次与来时又自不同,速度快得出奇;从海淀到京城几十里的路程,陈勇那头花驴也当真了得,踏着泥水一路疾奔,只一个多时辰已到阜成门外,直把曾国藩累得浑身的骨架都要颠散了。此刻天还未亮,他们沿着城门一路南下,到西便门踅回来抄了下斜街的近道,又约莫用了少半个时辰才进千佛庵的大门,耳听菜市口处更夫锣响,已是卯初时畔了。曾国藩咬着牙下骡引道带路,勉强拖着疲惫的身躯看到一爿黑魃魃的房舍中只一间露出昏黄的灯影光亮,想必是病人所在了。
“大师,医仙来给程兄祛灾了。”曾国藩带陈勇进了厢房,看到性镜大师正坐在八仙桌前入定,双目微闭脸色平祥,无甚急色;而一边急步踱踱的岳丈欧阳沧溟则面带愁容,不时打量床上早已不醒人事的程卜。见陈勇进来,忙迎上去道:“终于来了,真是辛苦先生,人命关天,快给劳神看看可否有救?”
“欧阳学士不必惊慌,既然老夫来了就自当竭力。”陈勇说着先到性镜面前打个了招呼,正色道:“大师,学生来了。”
“有劳陈施主了。”性镜睁开眼看了看陈勇,并没有多少惊喜之色,略点了点头就又闭了眼睛。陈勇似乎也不以为忤,转身来到昏睡的程卜近前,见他除呼吸略有些急促外就是脸色白得渗人,如刚刚晒出的宣纸;一时间像受了甚么惊吓,又浑身微微颤栗一阵,接着复又如死人般沉睡过去。陈勇先是蹲下身诊了诊脉搏,又翻开程卜的脸皮,再摁出舌头仔细查看,最后站起身不言不语,从腰间掏出旱烟锅子打着自顾抽了起来。
“医仙,病人如何了?”欧阳沧溟忍不住问道。
“他的确患得是肺痨。”陈勇把烟锅子在桌沿上磕了磕,咂摸着唇道:“续命草还丹是用沙参、荆介等十余味名贵药物提炼的,最是能滋阴补阳,延命续寿。他如今还能如此平静昏睡而不咯血身亡,自是此丹的功效。只是这痨病都是损伤了先天坎中一点真阳所致。真阳一衰,群阴蜂起,所以才会出现被外邪所侵;他这是急痨,最要命的。”
说到此处陈勇突然止住了口,哆哆嗦嗦地从怀中摸出个桨蓝布包,取出一大把半尺长的银针,攥十几根在手里,就着油灯烤了一下,然后放到桌上取一针先入虎口、再进少商、鱼际、太渊而至天府、云门,似是沿着手太阴肺经一路扎了过来,手法之快如高手击剑,直看得一旁的曾国藩目不暇接,瞠目结舌。陈勇站起身,一声不吭地提起笔在黄裱纸上笔走龙蛇般划了一顿药方,对曾国藩说道:“把第一副药先抓了,我在这里煎水等你,少时还有第二副药要换。”曾国藩看时,却见药方却是:
百合一两,熟地二钱,生地二钱,当归二钱,白芍三钱,甘草三钱,桔梗五钱,玄参二钱,贝母五钱,麦冬一两,白果二两,枇杷叶五钱,朱砂一钱,枣仁三钱……好像没有什么名贵的药材,却不便多说,只取了钱急急出路,跌跌撞撞地在南半截胡同口的“生纪堂”药铺抓了药,再跑回来时但觉双腿都要折了。
这边欧阳沧溟早已煎好水,文火熬药时曾国藩倒在床上已然鼾声大作。待侍弄好药时,陈勇撬开程卜的牙关给他灌了一碗,坐到桌前刷刷点点地写了第二个药方:
香附子、苏叶、陈皮、秦艽、荆介、防风、蔓荆子各一钱五分;川穹、甘草、生姜各一钱……足月胎发为引。
“不知这足月胎发为何物?”欧阳沧溟问道。
“必要立春时分未见三光之足月小儿之胎发。”陈勇端起茶牛饮两口,解释道:“此方有散毒充神之功效,对痨虫尤其适用。虽取药另类,但如遵我医嘱尚有七分指望,否则……”
“既然我等立志要医好程生,必须当遵从。只是这未见三光之足月小儿之胎发恐实难找寻啊。”虽然不懂医理,但欧阳沧溟也知此引甚棘手。陈勇抬头看了眼仍在入定的性镜,转头又望着沉睡的曾国藩道:“此人安危全在欧阳先生小婿身上。”
“伯涵?”欧阳沧溟看眼了曾国藩,又把疑虑的目光投向陈勇,就听解释道:“如用寻常手段,这胎发定难寻觅。只是我久闻太医院引库中备有天下奇诊药引,故才做此一试。可让小婿想法去太医院一求。”
“这——”欧阳沧溟迟疑了一阵,心道伯涵不过一介刚入仕的翰林,怎能有手段去太医院求来药方?只是看如今情景若不拿来此引程卜必死无疑,这又该当如何?就在他犹豫间就听性镜大师忽然开口道:“天下医者皆有割股之心,如另有它策陈医仙定不能如此为难曾施主。我看不如就让他想法跑一趟吧。”
“好吧。”欧阳沧溟无奈之下叫醒曾国藩,将陈医仙的话说了一遍,临末问道:“你可有把握去太医院寻来胎发么?”
“实无把握。”曾国藩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乃一介新入翰林,不识得一个医正,如何去太医院求来此引?”
“如此说来我也回天乏术,只能看病人的造化了。”陈勇摇着头收拾桌上的东西,好像要离开要样子。就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伯涵,若是去求穆相可能得来药引么?”曾国藩回头看时,却是刘蓉从外面走了进来。
“孟容兄这是从何处来?”曾国藩迎上去问道。
“昨夜抄写临帖至半夜时分,错过了困头,看鸡叫三遍就想过来约伯涵上山看日出消耍,不想却遇到了此事。”刘蓉说着走进来给欧阳沧溟,性镜、陈勇等人一一行礼道:“我想穆相一直看好伯涵,他如今又是当朝宰辅,与太医院打个招呼要一味药引自当无甚问题。故只要伯涵跑一趟定能求来。”
听了刘蓉的主意,曾国藩与欧阳沧溟都没说话,均感因此小事去求穆相似有些不妥。最后还是性镜大师叹声颂道:“曾施主,救人乃大善举,依老尼之见你前去,穆相定能出手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