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涤生,何事如此慌张?”欧阳兆熊正从自己房中出来,见曾国藩拿着书信发呆,便好奇地凑了过去。曾国藩把信往他手中一塞,说道:“九弟来信说想进京住上一段时间,以便让我督促其学业,另外家父与内子也想携子同来,着实让人心烦。”
“此乃好事,涤生为何要心烦?”
“唉,你亦知道,我这次闹病数月,空耗去了不少银两。再加上日常用度,实是笔不小的开支。他们进京我自不能住这店里,想必千佛庵也显狭窄,若是再租房缘何承受的起?”
“是这样。”欧阳兆熊想了想道:“我账上还有一百多两,再让孟容和筠仙他们凑一凑,定能让你过了难关。这家人来京亦是显示你为官尊容的时候,怎地还能推脱?”
“唉!”曾国藩长叹一声,苦笑道:“京官清苦你也知道,我总向你们开口怎好意思?再说这九弟国荃,根本是在家困烦了,想进京玩耍一番,甚么学业都是借口罢了。”
“那也由得他,你这做哥哥的不可掣肘,待离得近了再行训导不迟。我昨日听高掌柜说骡马市街棉花六条胡同路北有他一套宅子,月租只要八千文,离此也不甚太远,不如去问问可好?”
“月租八千文,年银就是近六十七两,已占我这新进翰林年俸的半数啊。”曾国藩似乎有些心疼银子,又道:“这客店日租甚贵,病前我已想搬到千佛庵去,此番看来又要迟些日子了。”
“银子不够我们来帮你想办法,既做了官自要住得舒适体面,待问问再说。”欧阳兆熊叫来掌柜高顺,一问才知道这房子竟已经租赁出去了。
“好叫爷们知道,我这房子已有个举子租了,只是他年底返乡,曾爷要租怎么也得十二月。”
“十二月就十二月,我先订下,待明日看了房了没问题再写信回家,让他们年底再来。”曾国藩巴不得家人晚来一天,这话是对欧阳兆熊说的。于是这事就定了下来,曾国藩又休养了几日,然后去翰林院,开始尝试他的翰林生涯。
说起来虽然好听,其实翰林院检讨是个从七品的芝麻官,在京城中根本显不出来;况且现在曾国藩还没有实授,故只能在翰林院做些闲差,待着道光觐见。只是由于翰林是未来的宰相的底子,故身份相对特殊,多少说起来还有些尊容。而曾国藩又没有什么实际工作,只好负责帮助修撰文稿,整日的工作倒也清显,以便让他挪出大段的时间读书修史,自觉这几个月来才学精进,身体也恢复如初。但仍不敢掉以轻心,时时用入阁拜相来鞭策自己,一来二去就到了十月,天气也自冷了起来。
其间曾国藩搬出万顺客栈,住进同年进士,任翰林院编修的浙江人钱振伦所租达子营关候庙中同住,因是庙寓,故此地每月租金甚至比千佛庵还算便宜,只想到不能久居,曾国藩多少有些怅然。这年冬至,曾国藩等人因天下大赦,侥幸随同道光皇帝以候补翰林的身份前往天坛参与了祀天大典,这也是他第一次随众参与如此之大规模的国事,也甚是欢喜。
当天天还没亮,曾国藩就与陪祀的官员们在太和门外迎驾,待到圣驾一起,他们随同在护驾的步军统领衙门之后,跟着銮仪卫仪仗、引灯、提炉等前导官员由午门出宫,径直进入南郊,由天坛南天门进入,行至昭亨门降驾辇,然后由赞引官恭导皇上入棂星左门升坛,开始恭视神位。之后十个上书房、军机处的军机大臣与赞引官、对引官等人引圣驾至斋宫。这时曾国藩随众跪在队末,与斋宫门外相迎。只见道光皇帝疾步如飞入进斋宫,直到快日出时才出斋宫重起驾辇。
曾国藩一众官员又在王公大臣之后来到棂星左门,这次鸿胪寺的官司员让诸位王爷、贝勒等人在台阶上依次站好,他们之后是所有的贝子和公爵,也是密密地立了一排;而这些人后面才是有头面的大臣,而曾国藩这些人则只能站在棂星门外两侧。就听典仪官用古怪地音调半喊半唱地说了声“乐舞生就位,执事官各司其事”,几位司乐官就引着祭祀的武舞生执着盾、斧、樾等古兵器走进棂星门。接着赞引官大呼“就位”、典仪官喊声“燔柴迎帝神”,立时四周香炉内松柏火起,乐声大作。一位身着祀服的司香官就捧着香盒出现在曾国藩他们面前,见他在香炉旁跪了,道光皇帝才在引导下升坛上香。
之后又是拜行三跪九叩大礼,复又是一套繁冗的仪式,直到曾国藩都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才听典仪官喊了声“送帝神”,接着音乐一变,道光在赞引官引导下由棂星左门出去不见。又过了好久,他听到四下钟楼钟声响起,身边左右的官员们已经站起,低着头离开天坛,想必要是回去了。
曾国藩如释重负地跟着大家回到紫禁城的时候已尽日落,虽然浑身筋疲力尽,但第一次见到圣颜,也没算白去。回去的路上蓦然想到自己已去了翰林院值班,但却没有得到道光的正式引见,是不是应该去吏部问个清楚呢?
正寻思间,刘蓉从外面走了进来,见曾国藩眉头不展便问起端倪,听罢笑道:“吏部的官员等你去尽‘人事’,自然要拖延一段时日,万岁爷整天诸事缠身,那得空知道你这位新翰林还没有引见。要依我说不如尽些‘人事’算了,省是空自在屋中猜想。”他说到这儿以为曾国藩是囊中羞涩,便掏出一锭银子说:“这五十两你自拿去,见了皇上也好顺理成章地做学问。”
曾国藩看了看银子,鼻子里轻哼一声道:“这银子与了他们还不如我们拿去吃酒,明天我倒要去吏部问问看是不是真要尽什么‘人事’。”说着把银子推开和衣而卧,看样子好像还真想去吏部拼命的架势。刘蓉叹了口气,知道劝也不无用,索性转身出屋去了。
吏部衙门位于帽儿胡同四十五号,紧邻着户部和宗人府,确是在皇城边上,与曾国藩所在的翰林院也不甚太远,只隔了个工部和銮驾库。所以第二天早上曾国藩先到翰林院点了卯,沿着外廷东路北延抄小道折过庶常馆和太医院,不多时就到了吏部大堂外。
曾国藩抬头看时,但见这里人流如织,各品顶戴的官员无不低头匆匆而过,便先心生了股厌恶之情,暗道这负责黜陟的文选清吏司是天下有名的肥衙门,无论那个职缺都是放屁油裤裆的差事,想是时日久了养成颐指气使的性子,由着作践天下官员,我曾国藩今日偏不近人事,看你到底给不给我引见。想到这里他抬头腆胸昂首迈上台阶,径直朝正堂走去。
这边其实早有管事看到曾国藩在门前徘徊,从气质穿戴上已大约估摸出是个来寻问引见的翰林,便迎上前明知故问道:“这位大人,您是来寻人还是办事?”
“哦。”曾国藩虽然心里有气,但表面上亦不敢明着得罪吏部的人,自然耐着性子行了一礼:“我是今科翰林院散馆的检讨曾国藩,想来询问引见的事情。”
“这样啊。”管事回首往里望了望,笑道:“这事情朝廷里是有定制的,翰林引见依次进行,诸位的名字其实都已早报上去了。想是皇上事忙,一时未必都能见着,不如大人回去再稍等几天,若还是没有音信再来不迟。说实话,早晚都是能引见,何必一股脑儿地都扎堆在一块儿呢?您说是不?”
见他这皮里阳秋的笑容,曾国藩就知道他打心眼里没瞧得起自己,真恨不得狠狠掴他几掌解解气,只得叹口气道:“这里外也好几个月了,请大人务必给费点心才是。”
“知道了,你不就是曾国藩么,那个湖南的甚么才子,我自晓得。”见曾国藩拿不出什么人事意思,管事的官员也不再多说,对付了一句就往曾国藩躺后瞅,又迎了个官员,却是外放的一个知县。那知县见曾国藩直挺挺地在门外站着,就和管事往里指了指:“我来见侍郎大人,请借一步说话。”
“好说好说。”管事眼睛眯成了一条眯,毕恭毕敬带着知县进了大堂,气得曾国藩连连咬牙却又无可奈何,心道大不了我就等着,看你们什么时候能引见我面圣?他懊恼地往回走,以为仅仅是不送人事的问题,谁知第三天去穆相府取窗课本子的时候才知道事情远不似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涤生啊。”穆彰阿把曾国藩的的窗课本子拿在手里又翻了翻:“你的时文也还罢了,这段时间看来学问有所长进。其实若论诗文,我朝中大有高人在,你看每年中秋时皇上在体仁阁赐宴,那样繁缛的梁柏体诗一众官员都要争得头破血流难分高下;可一说起经济治事或戒烟海禁之事又都成了哑巴。”说到这里他重重叹了口气:“缺人啊,缺的是真正的治事之才。”
“老师教诲的事,学生最近除诗作文学外也在读些经济文章,实有茅塞顿开之感。”曾国藩顺着穆彰阿的话恭维道。穆彰阿刚好像没听见似的,身起从书架上拿过一叠手抄的文稿道:“我一叫徐继畲的学生在浙省做官,闲暇时间写了部叫《瀛环考略》的书,这是给我送来的草稿,实让我眼界大开。你可拿去读读,将来用些用处也未可知。”
“是,学生定会仔细阅读。”曾国藩接过《瀛环考略》,以为没事了正想告辞,却听穆彰阿话锋一转,语气也变得凌厉起来:“还有一事,正好问你。我听说你因皇上引见一事前天去吏部闹事了?”
“闹事?”曾国藩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去吏部问问就被冠以闹事的名头,还告到了老师穆彰阿这里,一时间语塞:“我……学生只是去问了问,并未生事。”
“涤生,你好不晓事。”穆彰阿语气并没有多么严厉,却说得斩钉截铁,让曾国藩不由得脊背生寒:“这引见之事是吏部的职权,先后自有他们的章程,你应来找老夫商量才对,怎么擅自就去询问?还让人告到我这里来,要不是老夫给你压了下去,你一年也别想让皇上引见。”
“是!学生孟浪了,请老师原谅。”曾国藩毕恭毕敬地低下头,有脚底寒到了头顶。至此他才知官场原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简单,有些事情似乎说起来不难,但难起来却能让人立时坠落下万丈深渊。自己的意气用事看来在这里永远也别想行得通。
“算了,下次注意吧。你引见的事我已安排妥当,估计你不日就要见皇上,还是好生准备,好自为知吧。”穆彰阿不在多说,略点了点头便端茶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