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穆彰阿的授意下,引见曾国藩的通知很快就下发到了翰林院,不过皇上接见曾国藩的地点却不在紫禁城,乃是京师西边的圆明园勤政殿中。
此时的北京城正值深秋时节,人烟稀少,曾国藩随着礼部堂官身后由大宫门而入,自正大光明殿往东到勤政殿还有一段距离。远看一望无际的花海树海,无数亭阁楼榭桥坊廊轩错落有至,有的巍峨、有的峥嵘、有的小巧、有的亭秀,矗立于黄绿的树波中若隐若现,各展风姿也尽婀娜。近看两侧树影婆娑,一阵风吹过,红、紫、黄、褐等各色树叶如碎絮般飘落起来,落到两边嶙峋怪样的太湖石周海子上,伴着愁波涟漪瑟瑟沉浮。晖样朝阳下,正中一排黑黢黢的花棚映着两侧树木萧瑟幽碧,连绵数里的红墙上红瘦绿稀杂色斑驳,人影绰约,自让人目眩神迷得方自知晓何为美轮美奂藻华清郁。
再看面前的勤政殿黄琉碧瓦,两侧钉子似的站着侍卫,俱是目不转睛得一动不动。他们面前八名太监肃立阶前,身后正中就是雍正手书的三个大字“勤政殿”,殿头楹联却是乾隆皇帝的御笔:
至治凛惟艰,修和九叙;
大猷怀勇乂,董正六官。
虽然殿前殿后站了不少人,却是一片肃杀,静寂得连自己的呼吸声听得见。引授的吏部右侍郎嬴默绶先是高呼一声:“吏部右侍郎嬴默绶携曾国藩请见!”接就就听里面太监喊了声:宣吏部右侍郎嬴默绶并曾国藩觐见!
嬴默绶和曾国藩前后低头进殿,站在门前先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然后嬴默绶将曾国藩的履历高高举过头顶,由太监接了过去。曾国藩则一直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他暗中左右打量,看到三楹大殿四壁都是一人多高的大玻璃窗,甚是明亮轩敞,左右两壁都挂有整齐的字画,却来不及细看内容。正中几案上设着文案卷宗,文房四宝俱全,多少还摞着几寸高的文书;案后宝座上坐定一人,自是当今天子道光无疑。
看道光约有五十多岁,因头低得紧了,故曾国藩并不看到他的容貌,只依稀觉得身材消瘦,摞着补丁的龙袍外罩了件袭貂皮黄面褂,却已是相当陈旧,腰间束着的金带头线纽玉带不知用了多长时日,尽磨得光滑圆润。
过了许久,才听道光略带嘶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下跪之人,你就是曾国藩么?”
“臣曾国藩见过皇上。”
“你抬起头来。”
“是!”曾国藩抬起头,偷偷瞥了一眼,见道光似乎比刚才估摸的还要年纪大些,松弛的眼睑上已经有了两道长长的寿眉,眼睛深邃得黑不见底,周围布满了鱼鳞纹,眼圈多少有还有些发黯——自是熬夜疲惫过度的有力证据。
道光仔细打量曾国藩许久,眉棱骨似乎微微往上挑了一下,又轻叹口气,才沉吟片刻问道:“听说你才学出众,人品端凝,在湘乡素有‘才子’的美誉,不知如何看这为官之道?”
曾国藩把头磕到大理石面“碰碰”作响,小心地说道:“回皇上话,奴才以为世人做官,无论封疆钦差还是撮尔小吏,俱自不出‘用心’二字。亦如我朝定鼎中原已近二百余载,不比雍乾朝之前艰难,如今国运昌盛日久,奢靡之风自然积盛;举国上以办差皆以奢华相尚,靡丽浮费为荣,实难得用心两字,故用心之一,乃心存廉也。”
“哦,这么说还有二么?”
“回皇上,不但有二,还有三。这用心之二乃勤也。如地方官所辖之地,要勤政狱讼、勤催科举、勤建学宫、勤修武备、勤俭收岁、勤见文教。此六勤有一而不足也不可称之为用心。”
“嗯,那第三是什么?”道光一直紧锁的眉头逐渐舒展开了,就听曾国藩继续叩头道:“这用心之三是个德字,虽排第三却是用心办事之首。依奴才看来,用人必先用其德而后用其才,德才兼备固然最好,但若有才而不无德之人却不能重用。德字而又分薄、望、器、馨、艺、操六个品行,只有如一贯终才算用心之德。”
“嗯,如此说来你这用心二字可谓包罗万象,乃做官之根本了?”
“皇上圣明,只有谨守德、廉、勤三字才可谓真正用心,才是为官之道的明鉴。”曾国藩说得满身是汗,但觉连贴身的小衣都是湿漉漉的沾在身上,却不敢动弹分毫,只一个劲地往上叩头,就听道光淡淡地嗯了一声,又问道:“既然说到廉字,那朕问你,为官之廉关系国之根本,若你做封疆大吏,如何保证不取不义之财?又如何整治地方吏治?”
这大约就是皇上最关心的问题了。因之前曾国藩有所准备,所以回答得倒也从容:“启禀万岁,依臣看来,做臣子的都是读圣人书出身,自要把‘正人心,厉风俗,兴教化’的圣训时刻放到心上,还要用‘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正教八字时时鞭策自己。殊不知取了不义之财既老天不饶,亦辜负了皇上的一片苦心,圣上也不饶我。若我做封疆,会从三点上整饬地方吏治。其一是取仕,在臣看来此实乃吏治之本,勿要防治从这科场上婪取贿赂营私舞弊。盖人才竞路是国家取仕的通途,若此路堵了人才自会流向盗匪,地方事不平多由此来。二是钱粮,守望好春秋两季,切不能急征暴敛;天下百姓只要住有居食有粟就不能出大事。其间防备的就是中秋、年关的主佃算账时出现的民事究端,这条做到了基本上就杜绝了民变的可能。第三点则是把好刑狱关,无论官司大小都要审细明白,替皇上守好秋决之关口。若天下无勾决之人犯,我朝自会盛世再现。”
道光点了点头,提起笔写了点什么,然后才道:“好,下去候旨吧。”
曾国藩松了口气,又磕头带响,诺诺地退出勤政殿。一阵冷见吹来,他但感深邃的冷,这时才发现原来自己竟连外衣也湿了。待了一会儿,见嬴默绶也退了出来,疾步上前,面带喜色地说道:“曾国藩接旨。”
“臣曾国藩领旨。”曾国藩忙跪下听旨。
“奉天承运,庶吉士曾国藩从即日起实授翰林院检讨之职,务以尽忠报国为本,钦此!”
“谢主隆恩!”吊得老高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曾国藩就感到心情一阵轻松,心道孔继勋的消息还真是灵通,正在此时就见嬴默绶已经换了副笑容,一把拉起曾国藩道:“伯涵,恭喜你成为翰林院的检讨,以后同殿称臣还要相互关照才是。”
“嬴大人说那里话,涤生还要请谢过大人才对。”曾国藩说着就见嬴默绶很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头:“你奏对如流,答对清晰,皇上很是欢喜,将来自是前途无限。我还要去向皇上复命,你自先回去吧,得暇还要去府上叨扰。”
“涤生自当扫榻相迎大人前往。”曾国藩又给嬴默绶行了礼,才弓身退却,顺着原路出了园明园,往自己的住处赶,谁知刚到关候庙门前,就见欧阳兆熊正在门前翘足而待,似是等自己的样子。
“匏叟兄,你怎么来了?”
“我一早就来找你,才知道你去面圣了,结果如何?”欧阳兆熊随曾国藩进屋,端着茶吊子喝了几口冷水才问道。曾国藩忙着给他烧水,边说道:“已经实授了翰林院的检讨,倒与孔老师的消息一样,并未得以外放。”
“这自然是最好的事情,若真放了县令才让你欲哭不能呢。我听说前几日和你同年的陈启迈就由于奏对不利,就被发到了江西,那可是个一穷二白的地方,怎比得上你做翰林舒舒服服的。”
曾国藩无奈地笑了几声道:“唉,这也亏得穆相和一众挚友与我连日的谋划。不过话说回来,有时想想若能外放一个好的地方做县令实比这翰林院要好。”
“不知何为好的地方?”
“亦如江浙苏杭。”曾国藩嘿嘿地笑了两声,又自嘲道:“不过这也是妄想罢了。”欧阳兆熊则摇了摇头说道:“不一定,涤生自当勉励做官,将来任个两江总督岂非更好?”
“我哪里有做两江总督的命,当好翰林做好学问能衣食无忧就已知足了。”曾国藩边给欧阳兆熊续茶边说道。欧阳兆熊蓦地搔了搔后脑勺说:“你看我这记心,本欲与你说正经事的,又闲扯起来了。今天我去辅国公府,听辅国公棉性说之前听你说意欲拜唐鉴为师?”
“是啊,此前他倒说起过此事。”见欧阳兆熊交结如此之广,曾国藩也自惊异不已,就听欧阳兆熊继续说道:“辅国公说他与唐鉴递了话,听说对你也有耳闻,他让你不日去唐府拜见唐鉴,求他收你。”
“这……”曾国藩迟疑了一下,心想自己与唐鉴素未平生,只听说他是儒学大师,怎恳如此轻易收下自己,正犹豫时欧阳兆熊已看了出来:“涤生莫要疑惑,既然辅国公这么说自然与唐老师说好了的,再说人家乃理家大家,你自要有个气度在里面,你难道还要上门找你么?”
“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有辅国公的话我缘何不肯,待明日左右无事我便上唐府去拜会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