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姆莱特:啊,但愿这一坚实的肉体会融解、消散,化做一堆露水!或者那永生的真神不曾制定禁止自杀的律法!上帝啊!人世间的一切在我看来是多么厌恶、陈腐、乏味且无聊!哼!那是一个荒芜的花园,长满了恶毒的莠草。想不到竟然会有这种事情!刚死了两个月!不,两个月还不到!这样好的一个国王,与现在这个比起来,简直是天神与丑怪的区别,这样爱我的母亲,甚至不愿让风吹痛了她的脸。天地呀!我必须记着吗?嘿,她偎倚在他的身旁,就像吃了美味的食物,格外促进了食欲似的,但是,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我不能再想下去了!脆弱啊,女人就是你的名字!一个月以前,她还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送我那可怜的父亲下葬,她在送葬时所穿的那双鞋子现在还很新,她就,她就——上帝啊!一头毫无理性的畜生也会悲伤得长久一些——她就嫁给我的叔父,我的父亲的弟弟,可是他完全不像我的父亲,正像我完全不像赫刺克勒斯一样。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她那流着虚伪泪水的眼睛还未消去红肿,她就嫁了人了。啊,罪恶的匆促,如此急不可耐地钻进乱伦的衾被!那不是好事,也不会有好结果,可是碎了吧,我的心,因为我必须噤住我的嘴!
霍拉旭、马西勒斯、勃那多同上。
霍拉旭:祝福,殿下!
哈姆莱特:很高兴看见你身体康健。霍拉旭。霍拉旭:我也是这样,殿下,我永远是您卑微的仆人。哈姆莱特:不,你是我的好朋友,我愿与你朋友相称。你怎么不在威登堡,霍拉旭?马西勒斯!
马西勒斯:殿下——
哈姆莱特:很高兴见到你。向勃那多午安,朋友。——可你究竟为何离开威登堡?
霍拉旭:无非是偷懒罢了,殿下。
哈姆莱特:我不想听见你的仇敌说这样的话,你也不该用这样的话刺痛我的耳朵,让它相信你的自我诽谤,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偷懒的人。但你到厄耳锡诺来有什么事?趁你未走之前,我们要陪你痛饮几杯哩。
霍拉旭:殿下,我是来参加您父王葬礼的。
哈姆莱特:请不要取笑,我的同学,我想你是来参加我母后婚礼的。
霍拉旭:真的,殿下,这两件事情相距得太近了。哈姆莱特:这是一举两便的办法,霍拉旭!葬礼中剩下的残羹冷炙,正好宴请婚筵上的宾客。霍拉旭,我宁愿在遇见我最痛恨的仇人,也不愿看到那样的一天!
我的父亲,我好像看到我的父亲。
霍拉旭:啊,在什么地方,殿下?哈姆莱特:在我的心灵之眼,霍拉旭。
霍拉旭:我曾见过他一次,他是一位很好的君王。哈姆莱特:他是一个堂堂男子,整个说起来,我再也见不到像他那样的人了。
霍拉旭:殿下,我想我昨晚看见了他。哈姆莱特:看见谁?
霍拉旭:殿下,我看见您的父王。哈姆莱特:我的父王!
霍拉旭:不要吃惊,请您静静地听我把这件奇事告诉您,这两位能替我做证。
哈姆莱特:看在上帝的份上,讲给我听。
霍拉旭:这两位朋友,马西勒斯和勃那多,在寂静的午夜守卫的时候,曾连续两夜看见一个从头至脚全身甲胄、像您父亲一样的人形,在他们的面前出现,用庄严而缓慢的步伐走过他们的身边。在他们惊恐的眼前,它三次走过去,他手里所握的鞭杖能碰到他们的身上。他们吓得几乎全身瘫痪,不能动弹,一句话也没有对他说。怀着恐惧的心情,他们将这件事偷偷地告诉了我,我就在第三夜陪着他们一起守卫,正如他们所说的一样,那鬼魂又出现了,出现的时间及他的形状,证实了他们所说的都是正确的。我认识您的父亲,那鬼魂是那样酷似他的生前,我这两手也不及他们彼此的相似。
哈姆莱特:可是这是在什么地方?
马西勒斯:殿下,就在我们巡视的露台上。哈姆莱特:你们没有和他说话?
霍拉旭:殿下,我说了,可是他没有应答我。不过有一次我看到他抬起头来,像是有话要说,可是就在那时候,一只公鸡叫了起来,他一听见鸡叫,就很快地隐去了身影。
哈姆莱特:这很奇怪。
霍拉旭:我拿自己的生命发誓,殿下,这是真的。我们认为,应该让您知道这件事。
哈姆莱特:好样的,朋友们,可是这件事情让我很奇怪。你们今晚仍旧要去守夜吗?
马西勒斯:是的,殿下。
勃那多:是的,殿下。
哈姆莱特:你们说他穿着盔甲吗?马西勒斯:是的,殿下。
勃那多:是的,殿下。哈姆莱特:全身盔甲?马西勒斯:全身盔甲,殿下。勃那多:全身盔甲,殿下。
哈姆莱特:难道你们没有看见他的脸吗?
霍拉旭:啊,看到了,殿下,他的脸甲是掀起的。哈姆莱特:那么,他像在发怒吗?
霍拉旭:他看上去悲痛多于愤怒。
哈姆莱特:他的脸色是悲痛的还是红润的?霍拉旭:非常苍白。
哈姆莱特:他一直看着你吗?霍拉旭:他直盯着我瞧。
哈姆莱特:真希望当时我也在场。霍拉旭:那一定会使您惊诧不已。
哈姆莱特:多半会的。他呆了多么时间。霍拉旭:大概有从一数到一百那么久。马西勒斯:比这还要长久一些。
勃那多:比这还要长久一些。霍拉旭:我后来才看见他。
哈姆莱特:他的胡须是花白的吗?
霍拉旭:是的,正像他活着的时候,乌黑的胡须里夹杂着几根折色的。
哈姆莱特:我今晚也去守夜,也许我还能看到他。霍拉旭:我敢担保您能看见他。
哈姆莱特:要是他变成我父王的样子出现,即使魔鬼不让我说话,我也要和他说话。要是你们还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别人,那么我要请求你们继续保持沉默。不管今夜发生什么事情,都请放在心里,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我一定会报答你们的忠诚。好,再会,今晚十一点钟到十二点钟之间,我要到露台上去看你们。
众人:我们愿意为殿下效忠。
哈姆莱特:让我们彼此保持着坚定的友情,再会!霍拉旭、马西勒斯、勃那多同下。我父亲的灵魂身披战甲!事情有些不妙,我想这里面一定有阴谋。但愿黑夜早点到来!静静地等着吧,我以灵魂起誓,隐藏的真相总有一天会被发现,虽然它会被假象所覆盖。下。
第三场波洛涅斯家中一室
雷欧提斯及奥菲利娅上。
雷欧提斯:我需要的东西已经装在船上,再见了,妹妹,在一帆风顺的时候,不要忘记,让我听见你的好消息。
奥菲利娅:你还在怀疑我吗?
雷欧提斯:对于哈姆莱特对你的热情求爱,你必须把它当作年轻人一时的感情冲动,这就像一朵初春的紫罗兰,早熟而易凋,馥郁而不能持久,一分钟的芳香和喜悦,如此而已。
奥菲利娅:是这样吗?
雷欧提斯:是这样。新月一样逐渐饱满的人生,不仅是体格的成长,而且精神和心灵也同时成长。也许他现在爱你,他的一片真情是纯洁而不虚假的,可是你必须留心,他有这样高的地位,他的意志并不完全属于他自己,因为他有可能被他的出身所支配。他不能像庶民一样可以自己选择,因为他的决择足以影响到整个国家的安危,他是全国的首脑,他的选择必须照顾到大众的意志。所以要是他说,他爱你,你要明白,他的身份允许他把自己的话兑现多少,那是必须以全民的意志给他的赞许为限的。你再想一想,要是你过于轻信他的美言,让他攫走了你的心,在他疯狂的追求之下,夺走了你的宝贵童贞,那时候你的名誉将遭到多大的伤害。留心,奥菲利娅,留心,我的亲爱的妹妹,不要放纵你的爱情,不要放纵你的欲望。一个懂得自爱的女郎,不应该向月亮炫耀她的美貌。圣贤也逃避不能恶意的中伤。春天的草木往往还没有绽放它们的蓓蕾,就会被害虫吞蚀;朝露一样晶莹的青春,常常会受到狂风的吹打。所以留心吧,警惕是最安全的方法,即使没有旁人的诱惑,年轻人也有可能自我堕落。
奥菲利娅:我一定记住你对我说的这番话,让它看好我的心。可是,我的好哥哥,你不要像有些坏牧师那样,教导我不要误入歧途,自己留恋于花街柳巷,忘记了自己的箴言。
雷欧提斯:啊!不要为我担心。我停留得太久了,父亲来了,我该走了。波洛涅斯上。
雷欧提斯:我再次祝福你,第二次的告别是格外使人愉快的。
波洛涅斯:还没走,雷欧提斯!上船去,上船去,真不好意思!般停着,人家都在等着你哩。好,我为你祝福!还有几句教训,希望你铭刻心中:不要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凡事必须三思而行;对人要和气,可是不要过于老实,相知有素的朋友,应该牢牢记在心中,可是不要与每一个泛泛新知深交;避免和别人争吵,可是万一争端已起,就应该让对方知道你不是可以轻侮的;多听别人的意见,但只对少数人发表你的见解;接受别人的批评,但保留你自己的判断;尽可能地穿得好些,但不要到处显摆,必须富贵而不俗气,因为穿着往往可以体现人格,法国的名流要人,在这一点上是特别注重的;不要借钱给人,也不要向人告贷,因为钱财借了出去,往往不但丢了本钱,而且还失去了朋友,向人告贷,容易养成逐渐懒惰的习惯;尤其重要的,你必须对得起良心,正如有了白昼才有黑夜一样,不自欺欺人,才不会害人害己。再会,希望我这番话你能引以为戒!
雷欧提斯:父亲,我走了。
波洛涅斯:时候不早了,去吧,你的仆人都在等着。雷欧提斯:再会,奥菲利娅,记住我对你说的话。奥菲利娅:你的话我已铭刻心中,你就放心吧。雷欧提斯:再会!下。
波洛涅斯:奥菲利娅,他对你说了些什么?奥菲利娅:父亲,我们刚才在说哈姆莱特殿下的事情。
波洛涅斯:嗯,这是应该考虑一下的。听说他最近常常跟你在一起,你也从来没拒绝。要是真有这种事——人家这样告诉我,也无非是叫我注意的意思——那么我必须对你说,你是我的女儿,按照你的身份,应该留心你自己的言行举止。你们两人之间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老实告诉我。
奥菲利娅:父亲,他好几次表白他的爱情。
波洛涅斯:爱情!呸,你这话完全像是一个不知厉害且不懂事的女孩子。你相信他的那些表白吗?
奥菲利娅:父亲,我不知道我应该怎样想。波洛涅斯:好,让我来教你,你应该这样想,你一个小孩子,竟然把这些虚情假意当作了真情告白。你应该显出你的高傲,要不然你会让我们都出丑。
奥菲利娅:父亲,他向我求爱是很光明正大的。
波洛涅斯:不错,光明正大,很好。
奥菲利娅:而且,父亲,他差不多用尽所有指天誓日的神圣盟约,证明他的言语。
波洛涅斯:哼,这些都是骗小孩子的把戏。我知道在激情似火的时候,一个人无论什么山盟海誓都会说出口来。这些火焰,是光多于热的,你不能把它们当作真火看待。从现在起,你最好少露你女儿家的脸,你应该显出你的高傲,不要让人家以为你是可以随意呼唤的。对于哈姆莱特殿下,你应该这样想,他是个年轻的王子,他比你有更大的自由。总之,我的女儿,不要相信他的誓言,因为它们能诱人堕落,用庄严神圣的誓言,掩饰邪恶的用心。我言尽于此,记住,从现在起,我不许你随便就跟哈姆莱特殿下聊天。你留点儿神吧,进去。
奥菲利娅:我一定听从您的话,父亲。同下。
第四场露台
哈姆莱特、霍拉旭及马西勒斯上。哈姆莱特:风吹得生痛,这天气真冷。霍拉旭:是很刺骨的寒风。
哈姆莱特:现在什么时候了?
霍拉旭:我想还不到十二点。
马西勒斯:不,已经过了十二点。霍拉旭:真的?我没有听见,那么鬼魂快要出现了。
内喇叭奏花腔及鸣炮声这是什么声音,殿下?
哈姆莱特:陛下今晚大宴群臣,通宵歌舞。每次干一杯葡萄美酒,铜鼓和喇叭便吹打起来,欢祝万寿。
霍拉旭:这是历来的风俗吗?哈姆莱特:嗯,是的。虽然我从小就见惯这种风俗,我却认为不这样做还体面些。这种酗酒纵乐的风俗,使我们在周围各国受到许多非议,他们说我们是酒徒醉汉,将污名加在我们头上,使我们许多优秀的方面都大为失色。在个人方面也常常是这样,有些人脸上长了丑陋的黑痣——这本是天生的缺陷,不是他们自己的过错——或者生就一种令人侧目的怪癖,虽然他们还有许多纯洁优美的品性,可是由于这一个缺点,往往会受到世人的歧视。一点丑恶就破坏了高贵的品质,使人声名狼藉。
鬼魂:上。
霍拉旭:瞧,殿下,他来了!
哈姆莱特:天使保佑我们!不管你是善良的灵魂还是万恶的妖魔,不管你带来了天上的和风还是地狱中的罡风,不管你来意好坏,因为你的相貌是这样的可疑,我要和你说话,我要叫你哈姆莱特,君王,父亲!尊贵的丹麦先王,啊,回答我!不要让我在泯灭的真相中抱恨终生,告诉我为什么你沉睡的骸骨不能安息,为什么安葬着你遗体的陵墓张开它沉重的大理石两颚,让你游荡世间。你这已死的躯体这样全身甲胄,显现在月光之下,使黑夜变得这样阴森,使我们这些被阴谋所玩弄的人充满了迷茫的恐惧,究竟是怎么回事?说吧,这是为了什么?你要我们怎样?鬼魂向哈姆莱特招手。
霍拉旭:他招手让您跟着他去,好像他有话要对您一个人说。
马西勒斯:瞧,他用很有礼貌的行为,招呼您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去,可是别跟他去。
霍拉旭:千万不要跟他去。
哈姆莱特:他不肯说话,我还是跟他去。霍拉旭:不要去,殿下。
哈姆莱特:嗨,怕什么呢?我把我的生命看得一文不值,至于我的灵魂,那是跟他自己同样永生不灭的,他能够加害我的灵魂吗?他又在招手叫我去了,我要跟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