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哈赤率兵大举征明,是他战略上的重大转变。为着做好征明的准备,他除发布“七大恨”进行政治思想动员外,还修整器械、申明军纪、颁布《兵法之书》,进行军事上训练。他说:
凡安居太平,贵于守正。用兵则以不劳己、不顿兵,智巧谋略为贵焉。若我众敌寡,我兵潜伏幽邃之地,毋令敌见,少遣兵诱之:诱之而来,是中吾计也;诱而不来,即详察其城堡远近,远则尽力追击,近则直薄其城,使壅集于门而掩击之。倘敌众我寡,勿遽(jù,急、仓促)近前,宜预退以待大军。俟大军既集,然后求敌所在,审机宜、决进退。此遇敌野战之法也。至于城郭,当视其地之可拨,则进攻之,否则勿攻。
倘攻之不克而退,反损名矣!夫不劳兵力而克敌者,乃足称为智巧谋略之良将也。若劳兵力,虽胜何益?盖制敌行师之道,自居于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斯善之善者也。(《清太祖高皇帝实录》第5卷)
上面所引努尔哈赤的计谋、诱敌、野战、攻城、设败等军事思想和作战原则,丰富而精萃;并在夺取抚顺之役中,加以运用。对努尔哈赤军事思想的全面分析留待后文,这里特别强调其军事思想的精华——用兵之道,贵在计谋。计袭抚顺,便是努尔哈赤这种军事指挥艺术的一个战例。
在计袭抚顺之前,又申明军纪:“阵中所得之人,勿剥其衣,勿淫其妇,勿离其夫妻;拒敌者杀之,不拒敌者勿妄杀。”(《满洲实录》第4卷)同时,又诡秘地进行作战准备。如命军丁伐木缮治云梯、楯车,却扬言砍伐木材,修整马厩。木材运回赫图阿拉之后,又恐修缮器械泄露机密,竟将所砍伐的木材,用来修建马厩。
后金汗努尔哈赤既发布“七大恨”,又颁布《兵法之书》,修器械,严军令,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于四月十四日,命将出师。努尔哈赤军分两路:令左四旗兵攻取东州、马根单;亲率右四旗兵及八旗巴牙喇直奔抚顺。
抚顺城濒临浑河,为建州女真与明互市的重要场所。努尔哈赤青年时经常到抚顺贸易,他对抚顺的山川、道里、形胜、城垣了如指掌。时抚顺游击李永芳率兵驻守,此人早在六年之前,曾同努尔哈赤在抚顺所教场并马交谈。努尔哈赤这时对抚顺主用智取,辅以力攻。他先一日派人到抚顺,声言有三千女真人于明日来赴市。到十五日寅时,假冒商人的后金先遣队果然来到抚顺扣市,将抚顺商人和军民诱出城外贸易;并由输款于努尔哈赤的佟养性导军先入;后面接踵而来的后金军主力,遂乘机突入城内,里应外合,夹击夺城。据《明神宗实录》四月十五日记载:
先一日,奴于抚顺市口言:明日有三千达子来做大市。至日,寅时,果来叩市。诱哄商人、军民出城贸易,随乘隙突入。(《明神宗实录》第568卷)
王在晋在《三朝辽事实录》中,也作了类似的记载:
四月十五日,奴儿哈赤计袭抚顺,佯令部夷赴市,潜以精兵踵后,突执游击李永芳,城遂陷。(王在晋:《三朝辽事实录》第1卷)
朝鲜《光海君日记》据明游击丘坦票文记载:
奴酋向来与抚顺互市交易,忽于前面四月十〔五〕日,假称入市,遂袭破抚顺。(《光海君日记》第127卷)
但是,《满文老档》和《满洲实录》等书却力言努尔哈赤的武功:八旗军布兵百里,旌旗蔽空,驰趋抚顺,兵到围城;旋派被捕汉人入城,送书与守将李永芳:以禄位相诱,以屠城相胁。“李永芳览毕,衣冠立南城上,言纳降事,又令城上备守具”(《满洲实录》第4卷)。努尔哈赤命八旗军竖梯登城,不久,兵士攀梯上城。抚顺城中军千总王命印等力战而死。“游击李永芳勉强投降,穿官服乘马出城,镶黄旗固山额真阿敦引与汗见,不让下马,互相拱手示礼”(《满文老档·太祖》第6卷)。但《清太祖武皇帝实录》作“永芳下马跪见,帝于马上拱手答礼”;《清太祖高皇帝实录》作“永芳下马匍匐谒上,上于马上以礼答之”,均系溢美之文,使真相不存。
努尔哈赤设计,佯称互市,潜以精兵,外攻内应,诱陷抚顺,守将李永芳剃发降。同日,后金军左四旗兵占东州、马根丹。抚顺失陷败报驰至,明辽东巡抚李维翰急檄总兵官张承胤仓猝出战。“承胤请集兵后行,维翰不听,促之愈急。承胤悲愤以所部进”(叶向高:《编》第11卷)。张承胤急率副将颇廷相、参将蒲世芳、游击梁汝贵等领兵万余人尾追努尔哈赤。他据山险,分军三,立营浚濠,布列火器。努尔哈赤命大贝勒代善、四贝勒皇太极统军三面环攻明军,并利用风沙大作的有利天时,猛攻明军。明军“大溃,承廕、世芳皆战死。廷相、汝贵已溃围出,见失主将,亦陷阵死。将士死者万人,生还者十无一二”(《明史·张承廕传》第239卷)。明军“主将兵马,一时俱没”(《明神宗实录》第568卷)。八旗军获马九千匹,甲七千副,兵仗器械,不可数计。
抚顺之役,历时一周,八旗军不仅夺占抚顺、东州、马根单,而且骑兵横排百里,梳掠小堡、庄屯五百余处,掳获人畜三十余万,编为千户,毁抚顺城,还赫图阿拉。努尔哈赤命将俘获编为千户,若每户以六口计,则共六千人。看来所谓掳获人畜三十余万,多为牲畜。后金汗率军在短短几天内,掳掠数以十万计的牲畜以及粮食、财物,按军功大小进行分配,缓和了因灾荒缺粮而加剧的社会矛盾。
明朝辽左失陷抚顺,陨将丧师,损辱国威。从此,举朝震骇,群臣神经极度紧张,如刑科给事中姚若水奏请,“罢内市,慎启闭,清占役,禁穿朝”(《明神宗实录》第570卷),并给宫监各发木牌,出入凭牌验,以防努尔哈赤的奸细混入大内。
后金却恰恰相反。进攻抚顺是努尔哈赤起兵三十五年以来,第一次同明军正面交锋,但初战告捷。先是,努尔哈赤对明朝阳示觳觫(húsù,恐惧战栗貌)遵命,暗里伺机倏进,未敢宏图大举。甚至于他在发兵进攻抚顺之前,仍告诫统兵贝勒、诸臣,要“自居于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尚有此举胜负未卜之意。但是,他袭破抚顺,碰了一下明朝这个庞然大物,竟然俘获人畜三十万,这是自兴兵以来从未有过的大掳掠。从而刺激了努尔哈赤更大的贪欲:统兵蚕食辽东。如五月,攻取抚顺、铁岭之间的抚安堡、花豹冲、三岔儿等大小十一堡,并沿屯搜掘粮窖,“迁其积粟”(《清太祖高皇帝实录》第5卷)。七月,入鸦鹘(gǔ)关,进攻清河。
清河城,位于赫图阿拉“城西南一百六十里,周围四里零一百八十步,东、南、西、北四门”(康熙《盛京通志》第10卷)。清河城地势险隘,为辽、沈屏障。它城周三里,四拥高山,左近沈阳,右邻叆(ài)阳,南枕辽阳,北控宽奠,有小路与抚顺相通。努尔哈赤亲统八旗军,进鸦鹘关,围清河城。守城副将邹储贤、参将张旆(pèi)率兵一万,婴城固守。城上施放火器,八旗兵死伤千余人。努尔哈赤命军士头顶木板,从城下挖墙而入,城陷,邹储贤、张旆及“兵民共约万人皆陷殁”(《明神宗实录》第572卷)。明失清河,全辽震动。是役,《三朝辽事实录》记载:
二十二日,奴从鸦骨关入围清河。参将邹储贤拒守,以火器杀贼千余,贼退而复合。援辽游击张旆战死。贼冒板挖墙城东北角,堕叠尸上城。储贤见李永芳招降,大骂,尽焚衙宇及妻孥,领兵战于城上,力屈死之。(王在晋:《三朝辽事实录》第1卷)
后金夺取清河,既以力攻,又用智取。据史载,努尔哈赤破清河,先令“驱貂、参车数十乘入城,貂、参穷而军容见。因入据城门,延入诸骑。故清河之破,视抚顺尤速”(黄道周:《博物典汇·四夷附奴酋》第20卷)。副将贺世贤率兵往援,见城已陷,遂斩女真屯寨中妇幼一百五十一人而还。
努尔哈赤破抚顺、拔清河,胆愈壮、气愈粗,遂将一名被掳汉人割去双耳,令其鲜血淋漓地送信与明。这封词令强硬的信说:
若以我为非理,可约定战期出边,或十日,或半月,攻战决战;若以我为合理,可纳金帛,以图息事!(《满洲实录》第5卷)
在上述信里,努尔哈赤吐露了自己的愿望。但是,这正如恩格斯所说:“任何一个人的愿望都会受到任何另一个人的妨碍,而最后出现的结果就是谁都没有希望过的事物。”果然,努尔哈赤在信中表示的愿望,受到万历帝的妨碍。万历帝对努尔哈赤的回答是:调兵遣将,犁庭扫穴。于是,努尔哈赤与万历帝双方相互交错愿望所产生的历史事变,即萨尔浒大战。战争的后果,又出现他们谁也没有料想到的一系列历史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