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失陷辽、沈,举国震惊,京师戒严,九门昼闭。廷臣在失败中想起了听勘回籍的原辽东经略熊廷弼。沈阳失,大学士刘一燝(zhǔ)言:“熊廷弼守辽一年,奴酋未得大志,不知何故,首倡驱除。”(《明熹宗实录》第8卷)辽阳陷,山西道御史江秉谦又力陈熊廷弼保守危辽之功,疏言:“其才识胆略有大过人者,使得安其位,而展其雄抱,当不致败坏若此。”(《明熹宗实录》第8卷)天启帝也谕部院:“熊廷弼守辽一载,未有大失;换过袁应泰,一败涂地。”(《明熹宗实录》第9卷)明廷在不得已的情势下,再次起用努尔哈赤“独怕的那个熊蛮子”。于是明廷惩治前劾熊廷弼的御史冯三元、张修德和给事中魏应嘉,各降三级,并除姚宗文名。诏起廷弼于籍,冀支撑辽西残局。
熊廷弼入朝,针对努尔哈赤短于攻坚、缺乏水师、后方不稳、兵力不足等弱点,建三方布置策:陆上以广宁为中心,集中主要兵力,坚城固守,沿辽河西岸列筑堡垒,用步骑防守,从正面牵制后金的主力;海上各置舟师于天津、登、莱,袭扰后金辽东半岛沿海地区,从南面乘虚击其侧背;并利用各种力量,扰乱其后方,动摇其人心——待后金回师内顾,即乘势反攻,可复辽阳。而经略坐镇山海关,节制三方,以一事权。朝廷遂命熊廷弼为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驻山海关,经略辽东军务;命王化贞为广宁巡抚,驻广宁,受经略节制。廷弼起行前,天启帝赐麒麟服一袭,敕设郊宴饯行,以示宠任;经略熊廷弼出京之日,佩尚方剑,在京营选锋五千人护卫下陛辞启行,与王化贞共同统兵抵御后金军的进攻。
王化贞,进士出身,由户部主事历右参议,分守广宁。辽、沈陷后,进右佥都御史,巡抚广宁。
化贞为人(sì,愚)而愎,素不习兵,轻视大敌,好嫚(màn)语。
王化贞先派二万兵守三岔河,河长一百二十里,步骑一字摆开,每数十步搭一土窝棚,置军六人,画地分守。熊廷弼斥言“东兵过河,所置地仅里许,窝卒仅百许,空散二万众于沿河”(《熊襄愍公集》第8卷),不能阻遏后金骑兵。化贞不听,经抚牴牾(dǐwǔ,抵触、矛盾)。经抚不和,意见相左,经臣主守,抚臣主战。王化贞寄望于蒙古察哈尔部林丹汗的援兵。“虎墩虎憨调兵四十万助攻奴酋”(《明熹宗实录》第14卷),可不战而取胜;妄臆李永芳为内应,必兵到而敌自溃。他具疏“愿以六万人进战,一举荡平”后金(《明熹宗实录》第18卷);至“仲秋八月,可高枕而听捷音”(《明史·熊廷弼传》第259卷),然后解戈释甲,归老山林。他对士马、甲仗、粮秣、营垒一概不问,兵士或“毡帽布衫,执棍而立”,或“沿村乞食,弓刀卖尽”,却务空言以娱朝廷。尽管如此,王化贞还是得到廷臣的宠信。因为他以辅臣叶向高为座主,以兵部尚书张鹤鸣为奥援。正如《明史》所说:“化贞本庸才,好大言。鹤鸣主之,所奏请无不从,令无受廷弼节度。”(《明史·张鹤鸣传》第259卷)而张鹤鸣又投靠阉党。因此,满朝为忧的经略巡抚不和,根子在于阉党。
先是,天启帝冲龄登极,未及半月即赐魏进忠(后赐名忠贤)世荫,封乳母客氏为奉圣夫人。不久,魏忠贤谋杀中官王安,结成客魏集团。天启帝既喜“倡优声伎,狗马射猎”,又好“亲斧锯髹漆之事,积岁不倦。每引绳削墨时,忠贤辈辄奏事。帝厌之,谬曰:‘朕已悉矣,汝辈好为之。’忠贤以是恣威福惟己意”(《明史·魏忠贤传》第305卷)。魏忠贤势炎日炽,廷臣如顾秉谦、张鹤鸣,辽将如王化贞、毛文龙等依媚谄附。辽东经抚不和,系于枢部阁臣。吏科给事中赵时用言:“经抚相与哄于外,会议相与哄于朝。”(《明熹宗实录》第17卷)天启帝命廷议经抚的去留。天启二年,天命七年(1622)月十二日,在中府召集九卿科道会议。这是一次极为重要的会议。与会者八十一人,明确表示支持经略熊廷弼,将“登莱、广宁二抚互换者”(《明熹宗实录》第18卷),仅徐扬先一人,其余或党护王化贞,或操持两端。熊廷弼自料得不到阁部的支持,恐惧涕泣地疏言:“经抚不和,恃有言官。言官交政,恃有枢部。枢部佐斗,恃有阁臣。臣今无望矣。”(《明史·熊廷弼传》第259卷)这次朝廷会议,不仅注定熊廷弼的失败,而且表明阉党已开始占据统治地位。两年后杨涟抗疏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状,则不过是东林党同阉党的公开决裂。所以,辽东经抚不和,仅仅是明朝政治傀儡戏台上两个互斗的木偶,其操纵者则隐伏在后台,即明朝最高统治集团内部的党争。
正值明朝九卿科道会议争论经抚去留的时候,努尔哈赤准备进兵河西。先是,努尔哈赤夺取辽、沈后的十个月间,探察明朝动静,未敢轻启干戈。他通过李永芳与王化贞之间谍工往来,探知明朝辽东经抚不和,战守举棋不定,熊廷弼内外受困,王化贞浪言玩兵,广宁军备废驰,沿河防守单弱。努尔哈赤决计乘机西渡辽河,兵指广宁。
天启二年即天命七年(1622)正月十八日,后金汗努尔哈赤命族弟铎弼、贝和齐及额驸沙津和苏巴海等统兵留守辽阳,亲率诸贝勒大臣,带领八旗大军,向广宁进发。经鞍山、牛庄,二十日渡辽河,直逼西平堡。
广宁巡抚王化贞得到后金军西进的驰报,仓促布兵防守。原议总兵刘渠领兵二万人守镇武,总兵祁秉忠领兵万人守闾阳,分南北两路与广宁犄角;副总兵罗一贵率三千人守西平堡,又在镇宁驻兵。王化贞自带重兵驻广宁,企图以四堡屏障广宁,阻击后金军的进犯。
后金汗率军过辽河,二十日,围西平堡。守城参将黑云鹤轻敌出战而死。参将罗一贵坚壁固守,后金军攻城不下。时各城守军消极自保,不作援应;王化贞蜷缩广宁,不敢出击。熊廷弼急檄王化贞督战,并激之曰:“平日之言安在?”(《明史纪事本末》)巡抚王化贞遂命总兵官刘渠率镇武兵,总兵官祁秉忠率闾阳兵,心腹骁将孙德功率广宁兵,驰援西平。努尔哈赤分一半军队围西平,以另一半军队迎击前来增援的明军。二十一日,孙德功、刘渠、祁秉忠在平阳桥迎战后金军。孙德功分兵为左右翼,推刘渠部、祁秉忠部先出战。刚交锋,“孙德功等故意上前一冲,即卸(却)去,因而各营俱起,以至大败”(《熊襄愍公集》第7卷)。总兵官刘渠、祁秉忠、副总兵麻承宗战殁于沙岭。同援之副将鲍承先败走,隐匿数日,出降。
努尔哈赤击败明三路援军之后,遂集中八旗兵力,继续围攻西平。后金兵先发火炮,继拥楯车,竖云梯攻城。明军在城上发炮,杀伤大量后金兵。西平之战打得异常激烈。据《明熹宗实录》载:
罗一贵将三千人守西平……贼先攻西平,黑云鹤出战而死。罗一贵固守不下,杀奴数千人。李永芳竖招降旗,阴遣人说一贵。一贵骂之曰:“岂不知一贵是忠臣,肯作永芳降贼乎!”斩其使,亦于城中竖招降旗。奴尽锐攻之,相持两昼夜。用火器杀贼,积尸与墙平。会一贵流矢中目,不能战,外援不至,火药亦尽,一贵北向再拜曰:“臣力竭矣!”遂自刭。奴尽屠西平。(《明熹宗实录》第18卷)
罗一贵以三千人抵御后金军九万人的围攻,最后矢尽援绝,城陷身亡。后金军在西平堡下,损失极为惨重。所以《满文老档》有关西平之役的记载颇为疏略。特书于二十二日举行庆祝破西平之礼,并杀八牛祭。后金军在攻破西平、拔除镇武和闾阳城堡之后,驻师西平堡,准备夺取广宁。
广宁城在山隈(wēi),“形势若盘,俗谓之盘城”(《盛京通志》第15卷),恃三岔河为阻,背靠医巫闾山,南临大海,西界锦州,东隔辽河与辽阳对峙,成为辽阳通山海之咽喉要地。是明朝失陷辽阳后辽东巡抚的驻地。官将生员暗通后金,兵士漫无纪律,人民惊恐不安。二十二日,王化贞得沙岭败报后,督将士上城戍守,皆不应。游击孙德功在援救西平时佯败先归,因“潜纳款于太祖,还言师已薄城,城人惊溃”(《清史稿·孙德功传》第231卷)。王化贞急召德功至衙署,仍委以守城重任。他刚“出衙门,即发炮,堵城门,封银库,封火药”(《熊襄愍公集》第7卷),以待后金军入城。城中军民一片混乱,携带家眷夺门出奔。
时王化贞正在衙署阅视军报,对城中惊乱事茫然无知。突然参将江朝栋“急入化贞卧内,化贞方检书,见之大怒,呵责之。朝栋急拉化贞曰:‘事急矣,快走,快走!’”(王在晋:《三朝辽事实录》第7卷)边说边挟着王化贞,奔向马厩,但马又被牵走,仅余两只骆驼。王化贞的行李用两只骆驼装载,在江朝栋等陪护下,步随到城门,“而城门刀棍堵截如林,仅以身免。身旁一相伴朋友已劈头打伤,驼箱已被打夺”(《熊襄愍公集》第7卷)。巡抚王化贞狼狈出逃,二十三日至大凌河,同率领五千援军的经略熊廷弼相遇。巡抚向经略“叹诉辽人内溃,孙德功等谋献,几不得免之状”(《熊襄愍公集》第5卷)。经略熊廷弼“哀而慰之”,并以自带五千兵给王化贞作殿后,护送溃散的军民往山海关行进。其时,“熊廷弼在右屯有兵万人亦逃,所过宁远、宁前诸屯堡,悉纵火焚之。辽人相随逃入关者数十万,逃兵十余万,至关下,大司马王公象乾以总督莅关,闭不纳。廷弼至,按剑叱关吏开门,悉纳之,纵之南”(叶向高:《编》第12卷)。数十万辽西难民,“携妻抱子,露宿霜眠,朝乏炊烟,暮无野火,前虞溃兵之劫掠,后忧塞虏之抢夺,啼哭之声,震动天地”(王在晋:《三朝辽事实录》第7卷)。明朝腐朽的统治,后金贵族的铁骑,给辽西人民造成多么悲惨的境况!
后金军虽夺取西平堡,但受重创。努尔哈赤驻西平,哨探广宁虚实,未敢策骑轻进。王化贞逃奔之后,游击孙德功、守备黄进等控制了广宁城。二十三日,孙德功派生员郭肇基等至后金汗前,跪请努尔哈赤进驻广宁。努尔哈赤得报后,率领八旗军向广宁进发。时移居广宁之女真人,出门迎降。石氏三兄弟——国柱、天柱、廷柱献城迎降,“天柱首先出迎、国柱、廷柱以城献”(徐乾学:《憺园全集》第31卷)。二十四日,孙德功等带领降顺后金的官将、生员等,已剃发,设龙亭,抬轿,打鼓,吹喇叭,奏锁呐,出城三里,夹道跪迎后金汗入城。努尔哈赤先派八旗诸贝勒大臣入城,后骑马至巡抚衙门。至是,后金军全部占领广宁。
广宁兵败,京师大震。广宁沦陷是明朝腐败政治的产物,但阉党却把熊廷弼等作为替罪羊。熊廷弼回籍听勘,寻自诣诏狱。天启五年即天命十年(1625)八月,熊廷弼慷慨赴市,衔冤而死。明廷暴尸不葬,传首九边。崇祯初,考选候补工部主事徐尔一上《辨功罪疏》,为熊廷弼疏冤:
廷弼以失陷封疆,至传首陈尸,籍产追赃。而臣考当年,第觉其罪无足据,而劳有足矜也。广宁兵十三万,粮数百万,尽属化贞。廷弼止援辽兵五千人,驻右屯,距广宁四十里耳。化贞忽同三四百万辽民一时尽溃,廷弼五千人,不同溃足矣,尚望其屹然坚壁哉!廷弼罪安在?化贞仗西部,廷弼云“必不足仗”。化贞信李永芳内附,廷弼云“必不足信”。无一事不力争,无一言不奇中,廷弼罪安在?且屡疏争各镇节制不行,屡疏争原派兵马不与。徒拥虚器,抱空名,廷弼罪安在?(《明史·熊廷弼传》第259卷)
熊廷弼自任辽事以来,“不取一金钱,不通一馈问,终日焦唇敝舌,与人争言不计”(韩爌:《讼冤疏》,《熊襄愍公集》末卷),扶伤救败,收拾残瓯;但谗言纷纷,三起三落,借题曲死,传首陈尸,做了明朝腐败政治的牺牲品。熊廷弼之死,不仅使明朝失去一位优秀的统帅,而且使后金汗减少一个刚毅的对手。
后金占领广宁,并连陷义州、平阳桥、西兴堡、锦州、铁场、大凌河、锦安、右屯卫、团山、镇宁、镇远、镇安、镇静、镇边、大清堡、大康、镇武堡、壮镇堡、闾阳驿、十三山驿、小凌河、松山、杏山、牵马岭、戚家堡、正安、锦昌、中安、镇彝、大静、大宁、大平、大安、大定、大茂、大胜、大镇、大福、大兴、盘山驿、鄂拓堡、白土厂、塔山堡、中安堡、双台堡等四十余城堡。后金军将广宁等地数百万饷帑、粮食、军器、火药、马牛、布帛等运回辽阳,并把辽河以西的人民驱赶到河东。以右屯卫为例,被驱赶的人口有一万四千七百二十八人,被掠走的牲畜为六千一百九十七头(《满文老档·太祖》第35卷);被运走的粮食有五十万三千六百八十一石八斗七升(《满文老档·太祖》第34卷)。
为庆贺努尔哈赤占领广宁,福晋们二月十一日从辽阳出发,十四日来到广宁。大福晋率领众福晋,在铺设红地毯的衙门里,向坐在衙署正堂的后金汗努尔哈赤叩贺道:“天眷佑汗,占领了广宁。”(《满文老档·太祖》第36卷)随后依次行庆贺礼,摆设盛宴。十七日,后金汗在福晋们陪伴下返回辽阳。几天之后,后金军又放火烧毁广宁城。
努尔哈赤占领广宁后,铸下移民与止兵二错。其一,移民。他自惑于占地面大,战线过长,难以防守,恐多事端,便实行空其地、移其民之策(后文另述),而未能乘胜进兵。其二,止兵。他如乘胜进兵,直扣关门,或可创一大局面。佚名《天聪二年奏本》称:“先皇帝席卷河东,正成破竹之势,怀疑中止,是皇天之所以留大明也。”(《明清史料》甲编)皇太极曾言:“慎勿如取广宁时,不进山海关,以致后悔。”(《清太宗文皇帝实录》第2卷)后皇太极又言:
我师既克广宁,诸贝勒将帅,咸请进山海关。我皇考太祖,以昔日辽、金、元,不居其国,入处汉地,易世以后,皆成汉俗。因欲听汉人居山海关以西,我仍居辽河以东,满、汉各自为国,故未入关,引军而返。(《清太宗文皇帝实录》第3卷)
但是,努尔哈赤自“七大恨”誓师后,四年之间,陷抚、清,败杨镐,取开、铁,夺沈、辽,占广宁,兵锋所向,频频告捷。整个辽东形势,为之一变。明辽东经略王在晋分析道:
东事离披,一坏于清、抚,再坏于开、铁,三坏于辽、沈,四坏于广宁。初坏为危局,再坏为败局,三坏为残局,至于四坏——捐弃全辽,则无局之可布矣。逐步退缩之于山海,此后再无一步可退。(王在晋:《三朝辽事实录》第8卷)
明朝失陷广宁,丢弃全辽,无局可守。但是,努尔哈赤占领广宁,却达到了四十年戎马生涯的顶峰。
努尔哈赤进占辽河流域后,摆在他面前的一个重要课题是,如何治理和巩固这个幅员辽阔、人口繁盛的地区。他决定:整顿内部,发展生产,颁布“计丁授田”法令,改革女真经济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