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大雾,隐隐有流水声。
楚留香望着眼前化不开的雾气,道:“秋季萧瑟,竟还能有绿林清泉?奇哉。”
“瘴气昼熏体,菵露夜沾衣。”暖暖踏着落叶,轻笑道,“这里的树叶和野菌大部分都有毒,四季如春,全赖他们的功劳。”
楚留香有些惊奇:“瘴气?这是毒林?”
“也是神医谷。”
神医谷在毒树林,江湖上人人都说元化先生行踪不定,其实不过是他住的地方无人敢来。
暖暖眨了眨眼睛,忽然道,“你等一等,我马上回来。”
说完这句话,她就飞一样地走了,连头都没有回。
楚留香一怔,随即无奈一笑。没多久,他就又听见了清脆的铃铛声。
暖暖手里拿着把不知名的药草,显然是刚采来的,一停下就喘息着道:“吃下去。”
楚留香有些吃惊:“你要我吃野草?”
暖暖板着脸:“这不是野草,这是救命的药,我辛辛苦苦去替你采来的。”
楚留香:“如果这是瘴气的解药,你为什么不吃?”
暖暖手叉着腰,站在他面前,就像个小妖精:“我身上只有一颗解药。难道你忍心要我这样的小姑娘,去嚼生草吗?”
楚留香苦笑,却又不敢笑出来,不管怎么样,她总是个女孩子。
毒瘴林的尽头,是另一番天地。翠柳随风摇曳,桃花绽放笑颜,这分明是一派春景!
暖暖随手在岸边摘了朵小花戴在鬓边,溪水倒映出少女姣好的面容,娇柔艳丽。
她回过头,对着楚留香甜甜地笑:“怎么这一路,你都成了哑巴?”
楚留香叹了口气:“我只是忽然发现‘良药苦口’这句话实在很有道理,你塞给我的药草,我绝不想再尝试第二次。”
暖暖也笑了,嫣然道:“原来楚香帅也会怕苦。”
楚留香走到她身边,道:“能吃苦不代表喜欢吃,勤俭节约不代表要节衣缩食。一个人固然不能用不正当的手段来谋利,但也不必刻意去追求贫穷。”
少女转了转眼珠:“嗯,有点道理。所以,你是个懂得享受生活,却又不惧怕任何磨难的人。”
楚留香笑而不语,他环顾四周,忽然道:“瘴气刚好把这里包围起来,外有毒气,内里却气候宜人。世外桃源,好地方。”
暖暖瞟了他一眼:“只怕不及你那艘破船!”
楚留香知道她是在替自己的好朋友拈酸,吃醋他船上的三位红粉知己。
他只有摇头,只有苦笑。
他们坐着条小船,沿溪而下,过了很久之后,才发觉到微风中已有醉人的花香。
眼前百花如缎,一片锦绣山谷,竟已不像是春景而有了初夏的味道。
花丛间隐隐可以见到小筑楼阁,亭台茅舍。鸟儿在天空中自在来去,蝴蝶蜜蜂在粉香花蕊间飞上飞下,如诗如画的景色,实属人间仙境。
忽然,楚留香的心狂跳了起来。
图画般的山林间,映着一幢楼阁,也映着一道秋千。
秋千上有佳人。
夏侯徽在一幢花丛间的小楼前荡秋千,荡得高了,她的脚就轻轻晃动。
楚留香第一次看到她笑的那么自在,没有愁虑,了无烦恼。
他瞧得发怔。
小舟已经靠岸,楚留香一踏上青草地,夏侯徽就已看见了他。
暖暖忽然跑过来,抱住她的腰肢:“媛容!”
夏侯徽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微笑道:“我早说过,你不仅杀不了楚留香,还要乖乖带他来见我。”
暖暖抬起头,不满地嘟嘴:“他若有负于你,我一定毒死他。”
夏侯徽不置可否:“惠姐姐还在等你。”
暖暖如梦初醒:“呀,师姐要我带的大麻叶子还没处理呢!”
话音未落,少女就像燕子一样,眨眼间没了影子。
楚留香还在盯着夏侯徽。
“你早知道我要来。”
夏侯徽淡淡道:“哥哥总是这样,他以为我喜欢的东西,就会直接送到我身边。殊不知,我自己争取才会喜欢,他送来便会不想要了。”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所以,你现在也不想要我了吗?”
夏侯徽眼波轻转,幽然道:“你是例外。”
她转过身去,莲步轻移,面颊忽然飞上了两朵红云。
楚留香忙跟了上去。
楚留香的声音很轻,很温柔:“你要在这住多久?”
夏侯徽抿着嘴笑了:“还不知道,不过我现在可以暂时不用担心和司马师的婚约了。”
楚留香道:“哦?”
夏侯徽侃侃而谈:“边关战事告急,皇子殷夭折不久,再加上浮华案刚刚结束,这个时候司马家没有心情娶媳妇。”
楚留香低头思索了一阵:“可以拖多久?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最少一年。”夏侯徽的目光忽然望向了花丛中的建筑,有些凄楚,“现在,只能等元化先生清醒过来,告诉我翁孙老人是死是活。”
“翁孙老人?名匠赵翁孙!”楚留香吃了一惊,“此事和他有什么关系?”
夏侯徽叹了口气,道:“赵翁孙就是烧制白瓷观音的人。他一定知道司马师的秘密。”
楚留香有些疑惑:“为什么他没有被灭口?”
夏侯徽道:“翁孙老人烧制白瓷观音的时候,发现了一些异样。他心知自己惹不起河内司马氏这样的大士族,于是在观音像刚刚烧制好的时候就诈死避祸了。”
“本来,赵翁孙暴毙的伪装天衣无缝,却偏偏被月承影发现了端倪——他的女儿并没有因父亲过世而伤心落泪。可怜赵家小姐,就这样惨死在了葬玉公子的手上,而为师妹寻仇的欧星,也已尸骨无存。”
楚留香微微皱眉:“杀了狼谷三大匪首的欧星?他当年被逐出师门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江湖传言都说他轻薄了自己的师妹,如今看来也算情种。”
夏侯徽道:“欧星其实是翁孙老人的大弟子赤霄。他后来被逐出师门,赤霄这个名字也鲜有人知了。只是可怜了他和赵姑娘这一对苦命鸳鸯。”
楚留香漆黑的眸子在发亮,饶有趣味地盯着夏侯徽看:“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夏侯徽淡淡道:“因为我和赵姑娘有过一点交情,知道她喜欢赤霄。因为我偷听到的刚好是月承影发现赵翁孙假死逃跑,匆忙来我家报告给司马师的话。又因为我那晚去找不离,她告诉我月承影杀了赵翁孙的女儿和徒弟。而我很清楚,假死药有强烈的毒副作用,普天下只有元化先生能解。”
楚留香道:“所以在发现白瓷观音是假的之后,你想来神医谷碰运气,找到翁孙老人。可你要知道,司马师发现赵翁孙诈死后,是不会让秘密再成为别人的把柄的。”
夏侯徽叹了口气:“我知道,现在司马师的鹰犬一定在全力搜捕翁孙老人,赵翁孙很有可能在我找到他之前就被灭口。而且,就算我从赵翁孙口中得知了司马家的秘密,也未必能够顺利扳倒他。观音像里藏着的可能是一份名单,也可能是一张地图,而这些都是随时可以变动的,最后很容易扑空。”
“但我想找到的只是一个证据,我想带着赵翁孙去面圣。陛下疑心病很重,只要他对司马家有所忌惮,事情就有转机。我需要证据,无论人证还是物证。只有这样,才能让多疑的陛下不疑心到夏侯氏的身上,而是提防司马家。”
楚留香轻嗤:“月承影倒是真的够狠,竟然让翁孙老人绝后。”
夏侯徽的眼睛染了些许雾气:“我不该把你卷进来的。你本就属于天下,属于江湖,本就不属于任何一个人,没有人能独占你。”
“而如今,我却将你拖进了朝堂的波谲云诡,拖进了敌人的阴谋诡计。我...很对不起你。”
她的头低垂下去,睫毛上已有泪珠在凝结。
楚留香温柔地牵起她的手:“有种人只有要帮助别人的时候,他才会变得有乐趣,有意义,否则他自己的生命也会变得全无价值。”
“我就是这种人。”
“现在,我要帮助你。”
夏侯徽抬起了头,她的目光忽然充满感激。
楚留香道:“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留下你一个人去面对危险。这是对你哥哥的承诺,也是我的心愿。”
夏侯徽静静地看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情感包裹着她,如同往心腔里灌满了蜜糖。
啊——
花丛间的小楼里,少女凄厉的尖叫划破长空,楚留香急忙带着夏侯徽冲进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