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珅亲自率领的八千精兵,向李自成御营所在的高岗方向施放了一阵火器,又施放了一阵弓箭,之后就开始与李过的大顺军短兵相接。一阵砍杀之后,才发觉李过手下的将士非常顽强,而且训练有素,想冲破李过的阵地很不容易。接战不久,双方将士死伤枕藉。原来靠西岸不远,石河有一条涓涓细流,很快变成了一条血河。此时,吴三桂已经进到石河滩的中间,以便更好地掌握战局,指挥作战。观察一阵,他忽然明白,不要说保护李自成御营的有数千精兵,想攻到浅岗上绝不可能,就是越过李过防守的西岸阵地也不容易,会徒然损折人马。吴三桂恍然想到,传闻李自成的亲信大将中有一位治兵较严,士兵战斗力强,不听见鸣锣收兵决不后退,绰号叫做一堵墙,难道杨珅遇到的是一堵墙么?
他想着击溃李自成应该是在明天上午的大战。那时有满洲大军参战,会完全出李自成的意料之外,杀他一个措手不及。今天只是要挫伤李自成的锐气,同时也使多尔衮知道他的关宁兵是一支精锐之师。这么想着,吴三桂立刻派人飞马向杨珅传下命令:停止向前猛攻,只求稳住阵脚,到午时听到锣声退兵休息。
杨珅遵令停止猛攻,收敛人马,准备与李过两阵相持。但恰在此时,只见李过在马上将令旗连着挥动几下,河岸上鼓声大作,一支准备好的人马猛冲而下,冲开杨珅的军阵,一分为二将之包围。杨珅见大势不好,身先士卒,挥剑狂呼,冲破包围,率手下人马猛冲猛打一阵,才使被分割的部队合在一起。但是没过多久,李过依靠兵将众多的优势,又将关宁兵分别包围,进行混战。吴三桂立刻派出三千人马奔出,接应杨珅,使杨珅率领伤残人员,且战且退。李过并不追赶,只是赶快一面整好阵形,一面将伤员抬送石河西岸。……往年,每逢大战,李自成总是骑着乌龙驹,手执花马剑,冲入阵中,与将士并肩杀敌。他心中清楚,在千军万马的战争中,有没有他一个人挥剑杀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将士们在情况紧急时看见他的乌龙驹,看见他的帽上红缨,就会突然勇气百倍。但是从去年攻破襄阳,将襄阳改称襄京,号称新顺王以后,他身系一朝兴亡,就不再亲临战阵。像去年十月间与孙传庭在河南汝州一带决战,他只主持庙算,操纵指挥,并不亲临战场。如今他是只欠举行登极大典的大顺皇帝,当然只能立马高岗观战,纵然雄心不丧,愿意躬冒炮火矢石,冲入白刃,然而手下忠心的将领和文臣们绝不会让他亲临危地。在他眼前不远处,李过同来犯的关宁兵激烈交战,难分胜负,杀声震天,马蹄动地,双方死伤枕藉。当此时候,乌龙驹力挣黄色丝缰,李自成的心都要从胸腔中跳出来了。尤其当吴三桂派出两千骑兵前来接应杨珅出围时候,乌龙驹连喷鼻子,突然一声长嘶,刨动前蹄,愈加挣紧缰绳,而李自成也下意识地唰一声抽出花马剑,怒目环顾左右,意思是要亲自率御营将士下岗杀敌。立马他旁边的军师宋献策作个手势,将他阻止,也使全御营肃立不动。
当杨珅率领的关宁兵被接应出围以后,缓缓退走,阵地上抛下许多死尸和重伤将士。但关宁兵不同于李自成往日遇到的内地明军,退走时还大体上阵容不乱。李过并不追赶,一则他要使将士赶快休息二则他担心在开阔的河滩上会受到城上的火器轰击,特别是他不能不小心架设在山海卫西城上的红衣大炮。经过上午这一恶战,他虽然杀退了关宁兵的一支部队,但是他也明白了关宁兵在明朝确实是一支精兵,无怪凭着山海孤城而不肯投降,想一战夺取山海卫很不容易。
李过催促部下赶快清理战场,点清伤亡人数。正在这时,红瓦店战场突然间鼓声大震,喊杀连天。李过赶紧收缰勒马,引领远眺,只见红瓦店方面的关宁兵冲上了石河西岸,攻进街内。那地方原来作为主战场部署兵力,由刘宗敏亲自指挥,为什么刘宗敏竟然后退?李过不禁大吃一惊。
大顺军和关宁兵在山海卫西郊的战争的一个主战场是在北端,即李自成御营驻扎的高岗下边。吴三桂出动了一万二千步骑精兵,三个总兵官,由刚刚晋升的总兵官、足智多谋而又勇敢的杨珅统一指挥。古人说:擒贼先擒王。吴三桂就是依照这一战略思想部署兵力,希望先打烂李自成的御营,在混战中救回他的父亲。原来根据细作禀报,李自成的大军进入北京以后,如何迅速腐化,大概只靠虚张声势,不堪一击。他不明白,在一般腐化之中还有如李过率领的一支人马保持原来的纪律,罗虎被费宫人刺杀后,罗虎驻通州的几千人马也归李过统率。杨珅偏偏碰上李过这颗钉子,不仅不能登上石河西岸,冲击李自成的御营,他的关宁精兵反而两次在李过的反攻中被分成几股,又被分别包围,损失惨重。
奇怪的是,这天上午,石河滩大战开始时候,本来天朗气清,阳光明媚;到了快近中午时候,变成了多云天气,大地昏暗,太阳显得苍白,周围还有风圈。杨珅率领的关宁兵恃勇猛进,志在杀入李自成的御营,建立大功,同时在混战中救出吴襄,所以死伤特别惨重。李过因红瓦店方面鼓声与喊杀声大起,顾不得再看战场,立即策马上岗,到了李自成的面前停住。他看见有三个陌生人牵着汗湿的战马,站在十丈以外,不知从何处来。他本来要向他的叔父、大顺皇上禀报杀败关宁兵的战果,但到了御前,见李自成正在关注红瓦店的情况,一边向南遥望一边向军师问道:
献策,要派兵支援么?宋献策沉着回答:请陛下放心,捷轩那里马上就有捷报了。李自成却不能放心,命双喜派人飞马前去红瓦店探明情况。宋献策赶快阻止,说道:
不用派人前去。关宁兵马上就会逃出红瓦店,混战又要回到石河滩上。李自成将信将疑,问道:真的?宋献策很有把握地说:陛下放心。捷轩不仅是统帅之才,也是勇猛将才,而且颇有智谋。今天要使关宁兵领教了。宋献策的眼光转往东北方向,忽然对双喜说:双喜,那是什么?双喜问:军师指什么地方?长城外边,是不是有几股灰色烟气?双喜望了望后回答:有烟气。许是在欢喜岭上住的老百姓做午饭,从灶中冒出的烟气。不是,不是!欢喜岭又名凄惶岭,西近长城,东接大海,是一个风口,没有村庄。况且只有零星居民,炊烟很小,绝看不见。现在有如此大的灰烟,可知威远堡与欢喜岭一带必有异常之事!宋献策的几句话使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李自成和大家都举头向东北方向望去。
就在这时,距山海关不足两里的北翼城上出现了两面白旗、三面白旗,正在用力挥动……李强向御驾大声禀报:北翼城中有部队哗变,向我竖起白旗!李自成马上向李过吩咐:立刻派兵接应!李过回答:遵旨!臣立刻派三千人前去接应!宋献策说道:补之将军!不要派步兵。只派一支骑兵,飞驰前去。只要能得到北翼城,牵制吴三桂,我们就可倾全力攻破西罗城,威胁山海城!当李过吩咐一位将领点齐两千骑兵去接应北翼城时,细心的军师又大声嘱咐一句:
小心山海城上的红衣大炮对你的骑兵迎头轰击!奉命去北翼城的将领立刻率领骑兵出发,风驰电掣般地向东奔去。李自成和宋献策、李过、李双喜以及御营中众将领看见吴三桂慌忙离开石河滩,奔回西罗城。忽然双喜用惊喜的声音叫道:
请父皇向南看,看红瓦店!大家看见,半个时辰前登上石河西岸,攻入红瓦店小街的众多关宁兵,中了埋伏,纷纷败退,溃不成军,只有一部分人马还能受将领节制,且战且退。多亏原有一半人马留在河滩,此时赶快上前接应,才救出溃散将士,阻止了大顺军的追杀。这一支关宁兵抛下许多死尸,退过河滩。刘宗敏看着他的部下将溃敌追到河滩中间便鸣金收兵,他自己带着部分亲兵,勒转马头,向御营缓辔驰来。
却说驻守北翼城的是原来驻扎山海关的守军,不是吴三桂从宁远带来的嫡系部队。首领姓吴,名叫国忠,是个千总,手下只有四百人。两三天来他风闻吴三桂投降了满洲,但因为没有确实消息,所以他一直心存最后一线希望。上午满洲兵前队已经到达欢喜岭,风传的消息得到了证实。吴千总激于民族义愤,趁着石河滩两边大战正酣,率部起义,挥动白旗,希望别的部队响应,也希望大顺军趁机全力进攻。没有料到驻扎在山海关的参将很快地率兵杀来,吴国忠寡不敌众,所率部率在长城的城头上全部战死,抛尸城下;他本人则身负重伤,被生擒活捉。他们所插的几面白旗,被迅速拔掉,扔在城下。李过手下的两千骑兵尚未奔到,看见北翼城的举义已经失败,而西城墙上的红衣大炮拦头打来两炮,截断前进道路。率领这两千骑兵的果毅将军较有经验,当机立断,立刻退兵,驰回石河西岸。
石河西岸的两处激烈战斗停止了。双方的受伤将士大部分被各自抢走了,一小部分受伤小兵躺卧在乱石滩上,痛苦呻吟,没人去管。因为战事激烈,河滩上到处是血,乌紫一片,在圆石间汇流一起,再汇入浅得仅能漫住马蹄的石河中,继续南流,流入渤海。
天上暗云遍布,日色无光。宋献策仰望苍茫白日,自言自语:
啊,太阳怎么起了风圈?李自成一边抬头仰视一边问道:怎么回事?宋献策答道:古人说:‘础润而雨,月晕而风。’其实日晕也是刮风的预兆。只是平时阳光较强,能看见太阳有风圈的时候不多。主何吉凶?李自成惊问。
并不主何吉凶。但要防备大风中飞沙走石,旗折马惊。你速卜一卦,看明日是什么风向。不用卜卦,明日是东南风。何以见得?如今已入初夏季节,濒海一带,东南风最多,一般从海上刮来。倘若是挟着雷雨,可以刮一天两天。如今是旱天,可能只是阵风,刮一阵即可停止。李自成不做声了。沉思一会儿,他留下刘宗敏、宋献策和李过到御帐中同吃午饭,顺便商议御敌之策。大家一边谈话一边从岗头下来,跟随他向设立御帐的小村庄走去。宋献策走在最后,他要将整个山海卫西郊外的地理形势细看一遍,为明日的兵力布置作好准备。他的心头异常沉重,暗暗说道:
大顺胜败,决于明日之战!满天的苍茫云雾已经消失,天气重又清朗,日晕也看不见了。
宋献策在到李自成军中之前,虽然是一个江湖术士,但是他在同代的江湖人物中较有抱负,读书也较多,诸子百家之书,多曾涉猎,对于几部古典兵书名著,如《孙子十家注》等,特别下过工夫,精心研究。另外,他也略懂风角、望气、奇门遁甲等等知识,所以他能与一些负有不羁之才而对朝廷心怀不满的文人结为朋友,受到敬重。自从他于崇祯十三年秋冬之间向李自成献出《谶记》,对李自成本人和他的老八队将士们精神鼓舞很大,因而被李自成倚为心腹。同时,他作为封建社会的知识分子,虽然浪迹江湖,隐于卜筮,非儒家科举出身,但是他很明白君臣之义,深感李自成对他的知遇之恩,几年来竭智尽虑,为闯王赞襄鸿业。如今大顺军处境甚危,他不能不更加倍地小心谨慎。所以他在去御帐午膳的路上,停住脚步,再一次纵观战场的地理形势。就在这时,一个念头突地跳进他的脑海,使他的全身猛然一颤:明天,满洲兵会不会趁着东南风起,突然万骑奔出,冲入阵中,使我大顺兵无法抵御,溃不成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