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袁世凯(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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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朝鲜王背华亲俄 大院君获释归国

竹添参与朝鲜甲申政变,却被袁世凯轻易平定,痛定思痛,觉得驻朝清军力量强大是主要原因。日本如果想在朝鲜有所作为,必须把这一障碍扫除。所以赴中国谈判的全权大臣伊藤博文的主要使命,就是让中国撤兵。

时年四十五岁的伊藤博文出身贫寒,幼年时当过仆役,后来赴英国留学,回国后积极参与倒幕运动,成为明治维新的干将。此后又游历欧美,参观学校、工厂、医院,回国任工部卿后全面效法欧美,“劝奖百工”,日本工商业得以快速发展。后又出任内务卿,掌明治政府实权。前年又赴欧美研究宪政,主持制定日本宪法。他长于外交,因此天皇派他作为全权大臣前来与中国交涉。在伊藤博文看来,让中国撤兵的要求恐怕很难达到,因为朝鲜奉中国为宗主国,一旦有事请宗主国出兵是几百年的传统,而且国际社会也普遍认同中朝的这种特殊关系。不过,他非常了解中国人怕战求和的心理,因此建议天皇下令征召士兵,做出一副要决战的架势,而他随行人员中,添加了多名与谈判无关的武职多人,而且特别叮嘱这些武官一路上要不断打探中国的军情,到天津大沽下船登岸,第一件事就是去大沽炮台侦察,有意让清军发现并遭驱赶。

伊藤博文先到北京与总理衙门交涉,总理衙门的人都知道日本人难缠,谁也不愿与他多说话,最后由总理衙门大臣孙毓汶出面,告诉他朝廷已经任命李鸿章为全权大臣,请他到天津与李鸿章谈。

李鸿章自从得到日本已经派出全权大臣前来谈判的消息,一直考虑的也是撤兵问题。他认为中日两国都在朝鲜驻有重兵,容易擦枪走火,驻朝清军不如尽快撤回,一方面减少费用,一方面又减少了与日本摩擦的麻烦。如果能说服日本人同时撤兵的话,对中国来说也不算吃亏。所以当伊藤博文提出中国撤走朝鲜的军队时,李鸿章痛快地答应了,条件是日本人也应当同时撤兵。

李鸿章竟然如此痛快,实在出乎伊藤博文的意料,他意识到自己提的要求太低了,决定为日本争取更多的利益,提出撤兵后中国永远不能派兵。这一条李鸿章当然不会答应,朝鲜作为中国的藩属国,紧急情况下中国有出兵帮助的义务。伊藤博文也没指望李鸿章答应,于是道:“我受本国政府训令,本打算与中国约定双方从此都不向朝鲜派兵,没想到中堂不肯答应。我可以不再坚持此项要求,不过将来中国往朝鲜派兵的话,应当知照日本政府一声。”

“行,不过日本要出兵的话,也必须知照中国。”李鸿章也答应得很痛快。

伊藤博文暗自惊喜。此前,中国因为是朝鲜的宗主国,出兵名正言顺;而日本出兵则必须处心积虑找借口。而如今李鸿章答应了这一条,也就意味着日本与中国在朝鲜具有了平等的出兵权。

而李鸿章也很高兴,他认为日本将来要向朝鲜派兵必须知会中国,中国便可提前做准备,无异于加强了对日本的监督和应对能力。李鸿章以善办外交著称,他独独忘记了中国的宗主国身份是日本所不具有的。

“此次误会,皆是因驻朝营官袁世凯无视国际公法,悍然向我国士兵开枪而引起,因此,必须严加惩处。”伊藤博文向竹添了解过情况,认为袁世凯是日本谋取朝鲜的最大障碍,必须设法把他排挤出朝鲜。

李鸿章断然拒绝:“我驻朝军队是应朝鲜朝廷之请进宫平定乱党,而且进宫前已经向贵国公使发过照会,是贵国士兵先行开枪,如何能够惩办袁世凯?此事勿庸议。”

伊藤博文威胁道:“贵军击伤我军数十人,而且焚毁我国国旗,我军威国威俱损,我国深以为耻,群情汹汹,已动公愤,如果不给个说法,我无法复命,更难以息众怒,恐怕与两国和平之意无益。”

李鸿章想了想道:“我军保护藩属名正言顺,各位统领所办并无不合,断无议处的道理。不过,为了两国和平之意,我有个办法双方都下得了台面。朝鲜的驻军都是我的部曲,就由我行文戒饬,这算不上处分,前线的将领们能够接受;贵使回国也有法交代。”

伊藤博文装出十分不情愿,而又不得不勉强答应。

三月初四,李鸿章与伊藤博文签订《中日天津会议专条》,约定双方自即日起,三个月内撤回驻朝军队;日后朝鲜若有变乱或重大事件,两国或一国派兵,彼此应先行知照,事定仍即撤回;两国均不代朝鲜练兵。

签约回到领事馆,自称最喜欢美酒、美女和烟草的伊藤博文吩咐一定要上酒,他要一醉方休:“这次真是意外之喜,不但使中国撤兵,而且意外获得与中国同等出兵权,将来我们在朝鲜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与中国针锋相对!”

领馆人员都向他敬酒,他来者不拒,喝得十分尽兴,他对领事原敬道:“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在此皆大欢喜的时刻,与其让你们给我倒杯酒,服侍我换衣服,远不如天真漂亮的美人玉手可解我心宽呀。”

伊藤好色人人尽知,他的夫人梅子也是艺伎出身。原敬早有准备,便问道:“伊藤伯爵是喜欢日本美女还是中国三寸金莲?”

“各有千秋,当然都喜欢。”

李鸿章次日就上书总理衙门,密陈伊藤有治国之才,赞赏中透着忧虑:“该使久历欧美各国,极力模仿,实有治国之才,专注于通商、睦邻、富民、强兵诸政,不欲轻言战事,埋头强兵富国,大约十年内外,日本富强,必有可观。”同时将与伊藤的会谈纪要一并驿递。因为伊藤博文特别提出要惩办袁世凯,袁世凯因之在京城名声大噪。

朝鲜受到日本的欺凌时中国不为之出头,反而劝其委曲求全,正如袁世凯所言,令朝鲜君臣感到心寒。李熙觉得日本当然无法信赖,而宗主国也不能依赖。他和王妃私下商议,应当依靠一个更强大的国家,才能使朝鲜在夹缝中得以生存。他们心仪的国家是俄国,而牵线人则是受李鸿章信任派到朝鲜帮办海关事务的穆麟德。

穆麟德也是受本国政府训令行事。当时德法正在欧洲竞争,德国希望结好俄国共同对付法国,因此让穆麟德设法劝说朝鲜亲近俄国。他对李熙道:“中日两国都想在朝鲜占据优势地位,朝鲜欲存国家,只有置于比中日两国更强大的第三国的保护之下才可能有正常的发展,而这个国家只能是俄国。俄国据天下形胜,为天下最强,为天下最畏,朝鲜应当引俄自卫。”

李熙与穆麟德数次密商,深以为然。

按照日朝条约,朝鲜要派大臣赴日本道歉。朝鲜派左议政徐相雨为全权大臣、穆麟德为副大臣赴日本。穆麟德则负有与日本政府交涉引渡金玉均、朴泳孝诸人及引进俄国势力以对抗中日的使命。他到达日本后,秘密会见俄国驻日公使,为朝俄两国牵线搭桥。

穆麟德的巴结正合俄国心意。俄罗斯帝国是一个极富扩张性的国家,自彼得大帝以后,国土不断向西扩张。但因为受到德、法等欧洲国家的抵制而逐渐力不从心,因此锋芒开始移向东方,提出了“南下政策”“亚细亚使命”,鲸吞了中国黑龙江流域大片领土,成了朝鲜的近邻。俄罗斯一直谋求在亚洲能有一个可出海的不冻港,占据中国的海参崴后,发现冬天仍然结冰,不够理想,因此一直在觊觎朝鲜。如今有穆麟德的牵线,双方一拍即合,初步确定俄朝正式建立外交关系,互派使节,并由俄国派军官帮助朝鲜训练军队。俄国驻日公使馆参赞士贝耶专程跟随穆麟德赴朝鲜,商谈具体事宜。

正所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朝俄可能有密约的风声还是传了出来,与俄国正在争夺亚洲霸权的英国迅速采取行动,占据了朝鲜南部的巨文岛。巨文岛又称巨磨岛、安岛,地处朝鲜半岛南部海域,位于朝鲜海峡丽水至济州岛水路的中间,由西岛、东岛和古岛组成。三岛鼎足而立,中间形成一个可以停泊大型军舰的天然港湾。控制巨文岛,便遏住对马海峡咽喉,不仅可控制朝日两国的海路通道,也将挡住俄国南下的航路。英俄两国明争暗斗已非一日,此时又正在为争夺阿富汗调兵遣将,战争大有一触即发之势。英国计划由黑海进攻俄国,作为战略上的配合,此时出兵占领巨文岛,便牵制俄国在阿富汗的布局,并构筑对俄作战的军事基地。阴历三月初十,英国驻朝代理总领事贾礼士照会朝鲜外衙门督办金允植:“为防不测,我国业准本国水师官,将大朝鲜国以南之小岛——英名米哈芚岛——暂行居守。”

英国此举立即引起中、日、朝、俄等国的关注。俄国反应最为激烈,训令士贝耶责问朝鲜为什么允许英国人占据巨文岛,而且威胁道:“假如朝鲜政府承认英国占领巨文岛,则俄国认为有占领其他岛屿或朝鲜王国一部之必要。”同时强迫朝鲜履行《朝俄密约》的义务,并通过穆麟德向国王转交《俄国陆军教官招聘协定细案》。然而穆麟德所托之人是金允植的亲信密探,他立即将此文稿抄录一份交给金允植,朝俄之间的秘密完全暴露。

士贝耶气势汹汹去见李熙,责问他为何要将密约泄露给中国人:“十个中国也不如俄国,何必非要依靠中国而不依靠强大的俄罗斯?窃为朝鲜危之。”

此时,中日两国已经签订了撤兵条约,在朝鲜发生战争的危险暂时得以消弭,李熙便不急于引俄自卫。如何对付俄国人?他这才再回过头来,寻求中国的帮助。当然,他绝对不会承认朝俄密约的事情。在禀报总理衙门的同时,又给李鸿章写了一封信:

李傅相大人阁下:

前月来复,敬悉钧体康旺,顶礼顶祷。

巨文岛英船占据不退,已饬统署知照各国,声明不准之意,且请照约调处;近又以俄人雇送教官一事,多费唇舌。自中国与日本有互相撤兵之约,俄人谓有隙可乘,其驻日本参赞官士贝耶先其公使而来,始犹甘言诱劝,知鄙邦已请美教官,彼则大肆恫吓,全不讲理,欲以气力相加。彼既强词要挟,必不肯帖然。窃以鄙邦恪守东藩,专藉上国庇护。况近年以来,无不咨商于阁下。每奉手书,指画明晰,所以维持大局,保有今日,实阁下之赐也。今俄人凌逼,阁下将何以教之?已饬统署说与俄官,教官一事,未可轻议,俟公使来再行商酌。而闻其公使六月底可到,为期甚迫。兹派吏曹参判南廷哲面呈密函,烦阁下指授石画,应如何妥办,俾得奉遵成算,庶无大误。乞饬专送兵船趁俄使来前,快领大教,切盼切盼。

书不尽言,统希钧照。肃泐奉布,顺颂勋祺不宣。

朝鲜国王李熙顿首再拜

乙酉五月二十六

朝鲜与俄罗斯要走到一起,也令日本大为惊慌,明治天皇亲自召见从中国谈判归来的伊藤博文,征询他的意见。

伊藤博文建议道:“臣以为与其让俄国人控制朝鲜,不如还是由中国人控制对我国更有利。因为在中国人手中,日后我国不难取回,而落入北极熊之爪,日后要想夺过来就难如登天了。”

明治天皇深以为然,问有何办法可预防朝鲜被俄人控制。

“大院君是坚定的亲华派,而且在朝鲜旧部党羽众多,应劝说中国朝廷放回大院君,牵制朝鲜国王和王妃,不得与俄国过于亲近。中国驻朝鲜的陈树棠太过懦弱,应当建议中国撤回,换一个强有力的人坐镇朝鲜,监督朝鲜国王。”

“爱卿以为,中国何人可胜任此职?”

“只有袁世凯最合适。此人年轻果敢,在朝鲜耳目众多,又深得朝鲜国王和王妃信任,由他驻朝鲜,一定能够牢牢控制住朝鲜局势。”

明治天皇有些担忧道:“朕听说此人极善用兵,很难对付,如果中国真派他坐镇朝鲜,将来恐怕也是我们的麻烦。”

伊藤博文回道:“正如陛下所言,袁世凯善于用兵,两次朝鲜平乱,都是他果断用兵。不过,日中已经签订条约,都不在朝鲜驻兵,袁世凯无兵可用,只余一条三寸不烂之舌,有何惧哉?”

闻言,明治天皇连连点头。

伊藤博文又建议道:“朝俄亲近,全是德国人穆麟德从中搞鬼,应当建议中国撤回穆麟德,选派美国人到朝鲜帮办海关。”

明治天皇点了点头:“爱卿所言有理。外务省准备向中国提出解决朝鲜问题的几条建议,爱卿可与井上卿商讨,将爱卿的建议纳入其中。”

这天上午,朝鲜吏曹参判南廷哲和日本驻中国公使榎木武扬都来到天津面见李鸿章,李鸿章先接见榎木武扬。榎木武扬将井上馨所拟定的解决朝鲜问题八条提议当面提交。对日本外务省提议释回大院君、更换穆麟德的建议,正合李鸿章的心意,不过日本人竟然也推荐袁世凯坐镇朝鲜,有些不太理解,便问道:“伊藤伯爵前次谈判坚持要惩办袁世凯,此次贵国为什么又提议袁世凯代替陈总办?”

榎木武扬一脸诚意道:“我国政府极爱才,虽然憎恨袁世凯,但他的才能足可胜任,正如贵国名言,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

打发走榎木武扬,李鸿章再接见南廷哲。南廷哲呈上国王的亲笔信后又道:“国王让下官面禀中堂,希望能够派袁司马重新回朝,帮办政务及外交。国王与袁司马私交甚好,袁司马离朝数月,国王殿下痛失臂膀,极为惦念。”

“好一个袁世凯,竟然朝日两国同时推荐。”李鸿章禁不住自言自语。

端茶送客后,他让人传下话去,立即请周馥和督修旅顺船坞工程的袁保龄前来。等两人相约到来,李鸿章笑着对袁保龄说道:“子久,你的侄子袁慰廷好大的本事,日朝两国都视他为奇才。”

袁保龄摸不清李鸿章真实意图:“年少轻狂,哪敢称什么奇才。这次如果不是中堂一力维护,朝廷如果追究妄起衅端的罪责,他少不得牢狱之灾。”

“他有功无过,当然我得维护——我准他两个月,都三个多月了,他为何没来销假?”

袁保龄帮着周全道:“愚侄回家后,本来是打算如期前来销假的,后来中日签约,驻朝鲜的庆营不日要撤回,所以我就给他去信,暂不必回津,且在家好好用功,今年乡试再下场试试。”

李鸿章不以为然道:“子久,大清不缺进士举人,缺的是能办事的人。我准备奏请朝廷释回大院君,负责护送的差使我打算交给慰廷,你这当叔叔的要写信催他尽快回津。”

周馥也赞同道:“这个差使,派慰廷最合适。我听吴总宪说,慰廷在朝鲜朋友遍朝野,在朝王面前更是一言可决官员进退。”吴总宪便是指帮办北洋防务的左都御史吴大瀓。

袁保龄笑道:“兰溪,吴总宪戏言怎可当真?”

“这倒不是戏言,这话清卿在我这里也说过。大院君与闵氏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如果释回,双方难免起冲突,非有一个左右逢源的人居中协调,这个差使,没人比袁慰廷合适。”

“请中堂吩咐。”周馥、袁保龄听李鸿章的语气,知道主意已定。

“子久给慰廷去封信,劝他半月内务必回津。兰溪则给他发份公函,催他不得误期。”李鸿章又对袁保龄道,“子久,你先走一步,我和兰溪还有海关上的事情商议。”

待袁保龄退出,李鸿章便道:“兰溪,我准备奏请撤换驻朝商务总办,由袁慰廷接替陈茇南,你帮我参谋一下,他能否胜任?”

周馥受袁保龄所托,对袁世凯当然是极力维护,不过,他是心胸坦荡的君子性情,不会因私情废公义:“袁慰廷的才能足可胜任,但资历有些欠缺。茇南是二品衔遇缺即补道,而慰廷还只是五品同知。”

“这倒不是难题,我可以奏请朝廷超擢袁慰廷。”

李鸿章关于释回大院君的奏请很快获准,他奉旨将大院君接到天津。

大院君于六月二十日到达天津,第二天李鸿章便与他会谈。李鸿章告诉他朝廷念及他年老,打算送他回国。大院君很希望早日归国:“三年之间水土不服,旧疾叠发,年且六十有六,昼宵一念,再看祖宗坟墓,团聚家属,自娱江湖,以送余年。”

李鸿章说道:“你的心事我早就知道,如今海防稍松,总算有点时间,所以把院公请来畅谈。院公欲东归江湖,以送余年,自然是人之常情。只是国人有些顾虑,怕院公回国,大乱复作,那可就有违朝廷的本意。”

大院君大呼冤枉。他自从被软禁在保定,一直不肯承认自己在壬午兵变中有错,更不肯承认他在国内树党羽:“昰应罹此奇案,昼宵痛冤,至添病上之病。此冤未申,生不可为人,死不可为鬼。若蒙中堂昭明冤案,亟赐生还,至愿毕矣。随便自娱,以送墓境,实系本心。”

李鸿章不想在旧案上费口舌,便劝道:“当年拘院公来华,实在是怕朝鲜国无知者借名生事。院公到保定后,蒙圣恩曲庇,当知感恩戴德,不该心有冤恨。现在关键是要考虑一下,回国以后如何自处,如何使国人不再生事。”

大院君仍有抵触,表示担心回国后会被人陷害,至于回国后会不会生事他无法预料,还要靠李鸿章想办法镇抚。他不愧久经宦海,轻易把球就踢回给李鸿章。

“国王至孝,诸臣即使有意见,也应当知大义,不致危及于你;你也是明达之人,不致设计陷害他人,又有谁敢设计相陷?”李鸿章劝他回馆后三思,改日再谈。既要大院君能对闵氏势力有所牵制,又不想让他干预朝政,但这话李鸿章实在不好直接说出口,只能旁敲侧击探准他的心思,于是再派候补道许钤身与他会谈。

许钤身询问道:“如果回朝,院公应当如何固国势、定民志?”

大院君回答:“朝鲜国势,外忧不足危,内忧实可虑。如今朝鲜之危,不仅是朝鲜之忧,恐怕将来会危及东三省。”

许钤身又问:“朝鲜内忧原因是否是因为闵妃干政?”

大院君回道:“大人既以王妃干政于否屡屡叩问,我岂可因私而明哲保身不说真话?恕我直言,小邦国政日非,贿赂恣行,官员任命均是闵门亲戚与有财之人,而百姓则置之涂炭之中。念及国事,中夜无寐,不觉涕泪满面。朝鲜即使有好王道,闵妃干政,则小邦虽得中朝曲庇之恩,不过几年,必难保矣。”

“那依院公之见,应当如何?”

“应当降下严旨,严禁王妃干政。特派一大臣留驻王京,大小事务办断,则国势可支撑,民心亦可安靖,非此则朝鲜必非天朝之所有。大抵人病不治内祟,只治外症,则其病必难救治,岂可望其复苏?今小邦之病亟图内外共治,或可有救。”

许钤身将大院君的意见形成节略呈报给李鸿章,对大院君自请派出监国的建议,李鸿章以为不妥,容易引起他国的不满,于是再派周馥与大院君沟通。见面后,周馥有些担忧道:“往朝鲜派驻监国,当此时势恐招他国忌,也怕朝鲜积习不能听从。”

大院君却大不以为然:“朝鲜系中国属邦也,他邦似无他议也。至于本国,百口同然,如闻此命,大小必手舞也。此系对症之药,此药不用,系中堂过虑。上国对此不以为然,我又有何办法?不出几年,朝鲜必非朝廷之所有,异日东三省亦何以保存?”大院君又举出元朝设监国的例证,无奈周馥认为派监国弊端太大,不宜采纳,而是让大院君举荐贤才。

大院君摇头道:“我举荐谁便是害谁。我国不能改弦易辙,谁愿挺身出任?”

周馥请教朝鲜如何改弦易辙?

“国政归于国王,闵妃不得干政。”

“无奈国王太懦弱,不听臣言而听妃言,奈何奈何!”

大院君听周馥的意思,对如何防止闵妃干政并不打算拿出强硬有力的办法,甚感失望。表示他回国后只能退居林泉,自娱晚年。

周馥将会谈情况报告李鸿章。大院君为何极力主张派出监国,甚至建议将朝鲜改为行省?李、周、许三人坐下来商讨。周馥认为闵妃势力太大,大院君担心回国后不但不能牵制王妃,反而有可能被闵氏所害,所以极力主张派驻监国,以求届时有所依赖。

李鸿章对此并不同意:“派驻监国一事,无论如何行不通。元朝时派过监国,可是事权不一,乱益滋纷。如果废为行省,举动又太奇崛。而且今日各国已与朝鲜立约通商,俄、日虎视眈眈,必从旁怂恿。如果朝王铤而走险,投靠俄国或日本,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此议不妥。”

许钤身出言道:“如果大院君实在不愿回,那就让他继续待在保定,无非就是花点饭食银子。”

李鸿章也不同意:“岂是花几两银子的事?大院君年届七十,如果病死在大清,到时怎么向朝鲜交代?各国又怎么评说?必须把他送回朝鲜,此议不必再犹豫。”

许钤身又道:“听大院君之意,如果朝廷没有过硬的办法,他不敢回国。”

周馥也有些担心地说道:“大院君担心并非多余。闵妃已经派他的侄子闵泳翊带着重金前来,听说要到京城去活动,拦阻释放大院君归国。”

李鸿章十分惊讶:“竟然还有这等事?堂堂朝廷不可能因她的劝阻而随意更张。我立即上书总署,建议赦还大院君,我倒要看看,朝廷是信她的,还是信我的。”

周馥出主意道:“朝廷自然是采纳中堂的主意,不过闵泳翊一行倒可以利用。他是闵妃的亲信,如果能够说动他同意让大院君返朝,会减少不少麻烦。”

李鸿章点头道:“这当然好,可是,让谁来劝闵泳翊?”

“袁慰廷就行。他与闵泳翊关系极好,我听他亲口所说。”

李鸿章惊喜地问道:“袁慰廷真有如此神通?他何时到津?”

周馥回道:“大约十天以内就到了。”

闵泳翊一行几天前就到了天津。与他同行的还有两人,一个叫李应浚,是闵妃的亲信,奉命带着巨款到京中活动,阻止释放大院君;另一个是朝鲜领议政大臣金炳始的侄子金明圭,他奉国王令面交亲笔信,请求中国帮办中朝电报,同时面请李鸿章不要释回大院君。李应浚已经进京,李鸿章接见的是金明圭。金明圭请李鸿章暂时不要放大院君归国,理由是他当年暗中支持壬午兵变,国家遭难,如今放他回去,朝鲜百姓必不答应。

这样的理由唬不住李鸿章,他回绝道:“大院君深得民心,国人必望其归,绝无不容之意。所不容者,不过是闵党罢了。如今大院君已经老了,并无其他想法,只要闵党不激变寻衅,总可相安无事。自从大院君来华后,贵国还是屡生事端,原因是什么?就是因为闵党主持国政者没有定见,若大院君当国,必不至此。国王柔弱,总听枕边风,我早就知道,你也不必避讳。大院君若回,你和你叔叔应当居中说和,尽释前嫌。壬午之事,大院君实在鲁莽,所以中朝才使他来华,他也深自愧悔,愿养闲度余生。王妃如今安享尊荣,而大院君已经落拓至此,还有什么好嫌隙的?”

金明圭请求道:“中堂如此说,下官实在不胜惶恐。正因为国人都心向大院君,才容易生乱。为今之计,最好还是再留三四年,徐待鄙邦民志有定,逆党次第伏法,然后再有赦命则甚好。如果实在不行,则请派一公正廉明人,带兵拥护于僻远处,携带其家眷,勿许闲人往来,就像在保定府的规矩一样才好。”

对这个要求李鸿章也断然拒绝:“阁下之言差矣!中朝可以拘大院君于保定,朝鲜则不可。大院君是国王生父,国王能囚禁自己的父亲吗?王妃本来不该干政,却左右国王及朝政,怎么就容不下七十老翁闲居?又何须派兵看护?”

两人又就电报、更换穆麟德等事密议大半天。金明圭回到驿馆,告诉闵泳翊大院君是非回国不可了。闵泳翊惶恐道:“如果他回国,少不得又兴风作浪,我父亲当年被他烧死,我要不是走得早,也死在他手里了。他果真回国的话,我就不能回国自投罗网了。”

当天下午,闵泳翊就搭乘招商局的轮船南下,要去上海避祸。李鸿章得到消息,这才意识到大院君与诸闵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连忙发电报给驻烟台的山东海关道,让他无论如何把闵泳翊拦下来。他的意思是无论如何要说通闵泳翊,千方百计疏通双方的关系,尽量不要闹崩。

七月中旬,袁世凯回到天津,李鸿章立即接见。

袁世凯这大半年多是在呼朋引友,饮酒赋诗,游山玩水。期间他还去了上海一趟,与沈玉兰缠绵半个多月。接到叔叔的信函和周馥的公文后,他最想知道的是李鸿章的真实意图,是护送完了就归国,还是有可能留在朝鲜?

“中堂,王妃一族和大院君势如水火,送大院君归国后,又该如何?”袁世凯希望李鸿章让他留在朝鲜,当他们的调停人。

李鸿章道:“当然要在大院君起程前协调好双方关系,不然会梗阻重重。”

“这恐怕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通的。”

李鸿章笑了笑道:“这就看你的本事了。闵妃的亲信闵泳翊和大院君都在天津,听说你与闵泳翊关系不错,你就先从他这里下手,把他说通了,与大院君冰释前嫌。我已经给朝鲜国王写了一封信,希望他奏请朝廷释回大院君,这样符合中朝大体,大院君回去也是名正言顺。估计国王的信差八月初就能到津,你就用这十几天时间劝和双方如何?”

袁世凯挺胸回答:“中堂放心,必定让双方冰释前嫌。”

“你就这样有把握?我可不喜欢不过脑子胡乱答应。”李鸿章有些不相信。

“如果这点小事都无把握,如何能够胜任护送大院君回国的重任?中堂放心,卑职必不辱使命。只是不知将来如何护送?周观察给卑职的信中说,要派五百人的护送大军。”

“当时是有那么一说,因为有传言说,闵妃要派杀手在途中行凶。可是后来想,还是应该先化解彼此的仇隙,不然以硬碰硬终非了局。再说,刚和日本约定撤军,我再派大军入朝,难免引起误会。所以只派给你一个四五十人的水兵小队。”

“还是请丁军门带五百水兵护送到汉城比较放心。”

李鸿章笑道:“袁大将军在朝鲜威风八面,朝鲜人听说袁大将军到,必定欢声雷动,谁敢抗拒?原议诸员悉无所用,兵也不必多派,数十人小队足矣!”

袁世凯决定先去看望大院君,至于怎么劝他心里没底,只有走一步说一步。三年不见,大院君老了许多,脸颊清瘦,头发、胡须白了大半。袁世凯拱手说道:“院公,中堂派我护送您归国,荣幸之至。”

大院君也回礼道:“感谢中堂盛情,也劳司马大驾辛苦,实在惶恐。”

袁世凯谦让道:“院公,这话就见外了。要以年龄论,您算得上世凯的祖父辈,为您效劳,也是应当的。只是世凯年轻,这副担子太重,院公有什么要求,有什么顾虑,不妨都说出来,世凯好好准备。”

“顾虑当然有,只怕我回去,有人不待见,更怕有人设计陷害。”

袁世凯反问道:“院公,那我就要问一句,他们又为什么不待见院公?”

大院君笑道:“怕我对他们那一套看不顺眼,怕我干预他们的荒唐不经。”

“说得直白一点,就是怕院公干预朝政。那我只问院公一句话,院公能否干脆地答应我,绝不干预朝政?”袁世凯一针见血。

大院君不正面回答:“知子莫如父,国王对老父其实本没什么,只是耳根太软,受制于王妃,结果弄得朝政日非。”

见状,袁世凯劝道:“院公,恕我直言,国王性情如此,与王妃本是夫妻,想让他不受王妃影响,根本做不到;如果院公想让国王听从您的政见,那国王便两头作难。院公年已六十有六,是豁达明智之人,又何必再给国王添烦恼。而且,如果院公的旧部以为有机可乘,煽惑百姓,朝鲜难免又一次大乱,院公可忍心如此?”

“我一辈子只愿朝鲜国泰民安,从来不曾煽动百姓。”

“如果院公真的祈望朝鲜安定,那只有切实做到不再干预朝政,寄情于林泉。如果院公能答应这一条,我便有办法保证国王和王妃善待院公。如果院公做不到这一条,那还不如不回朝鲜。”

大院君闻言有些着急:“我年近七十,昼夜思念祖墓,归心似箭,怎么能够不回朝鲜?”

“院公与国王、王妃,一边是亲儿子,一边又是至亲,有什么化解不了的?国王已经派出专使,前来恳请朝廷释回院公,不日即到天津,国王有孝心,哪里会容不下院公?症结所在,院公其实心中比谁都清楚。所谓舍得,有舍才有得。院公要回朝鲜过含饴弄孙的日子,享父慈子孝的天伦之乐,难道就不能有所舍弃?而且国王也非当年的无知少年,该放手时就放手。”

大院君想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罢了罢了,我回国只寄情山水,优游林泉,从此不问政事。”

“院公有此决心,我便有把握保证说服国王和王妃,善待院公。王妃的侄子闵竹楣已经到了天津,我和他极熟悉,他曾经表示愿与院公相见,冰释前嫌。”其实袁世凯还没见到闵泳翊,但他知道,如果闵泳翊能够与大院君冰释前嫌,对调和双方关系大有裨益。

大院君叹了口气道:“其实当年他父亲被烧死,与我又有何干?也绝非我所愿。”

袁世凯也感慨道:“院公有此说法,竹楣便心宽不少。其实,话不说不明,只要交心一谈,什么疙瘩都能解得开。如果竹楣来探望,还望院公宽宏大量。”

“阁下放心,我自然会让着晚辈。”大院君明白袁世凯的意思。

“竹楣,今天我去见院公了。院公听说你在天津,很想见你一面。”袁世凯回头再去找闵泳翊,两人关系密切,他说话就直接多了。

闵泳翊根本就不愿意:“朝廷非要放他回去,我无力阻挡,可是要我去见他,那绝无可能。”

袁世凯劝道:“李中堂的意思也希望你能去见院公一面。院公就要回国了,从此低头不见抬头见,借机冰释前嫌岂不好?”

闵泳翊恨恨道:“家父被活活烧死,这是多大的仇恨,我如何能去见他。”

“竹楣,我愿和你交朋友,最赞赏的就是你心胸豁达,怎么在这件事情上想不透彻?当时乱兵乱民完全失控,院公又怎么控制得了?把仇恨记在他头上有点不公道。院公今天对我说,对你父亲遇难,他心里非常惋惜。”

闵泳翊有些不信:“他真会这么说?他心里应该幸灾乐祸才是吧。”

袁世凯叹道:“院公快七十的人了,在保定静思这三年,心性已经大异从前。一个老人的话,你总不能怀疑吧?”

闵泳翊有些心动,又有些迟疑:“我是奉王妃命来阻止他回国,使命没有完成,再去见院公,王妃会不高兴的。”

闻言,袁世凯笑道:“这你可就多虑了。送院公回国是朝廷的旨意,谁能挡得住?王妃岂会怪你?既然挡不住,王妃最想知道的是什么?当然是院公回国的心思。你亲自去见院公一面,摸一下他的心思,不正是为王妃解忧?”

闵泳翊一想,觉得有道理:“那我明天去见他一面,不过,你得陪我去,到时王妃若怪罪,你得替我辩白。”

“这何用竹楣叮嘱?说好了,明天上午巳初我来接你。”

第二天袁世凯如约前来,闵泳翊本来有些打退堂鼓,见袁世凯连礼品都替他买好,就不好变卦了。

闵泳翊与大院君见面,彼此有些尴尬。大院君是久经宦海的老官僚,城府自然比年少得势的闵泳翊要深。待闵泳翊见过礼,他微微一笑道:“闵大将军一向可好?”

闵泳翊回应道:“院公,我如今不是什么将军了。去年受了重伤,我一直在上海调养,朝廷要授我官职,我没有接受。”

大院君叹道:“开化党真是丧心病狂,连你这个当年的开化党同仁也痛下杀手,真是不可理喻。”

闻言,闵泳翊反驳道:“院公,我不是开化党,我只愿朝鲜能够国富民强。”

袁世凯趁机插话:“你们两位虽然政见有所不同,但心愿是一样的。”见大院君不开口提壬午年的事情,他就越俎代庖说,“壬午年的事情,竹楣父亲罹难,院公也是甚为惋惜。”

大院君被袁世凯逼到墙角,不能不接茬:“是啊,当时局势混乱,我是一天后才知道你父亲的事情,想来的确可惜。”

闵泳翊也不愿在此事上过多纠结:“事情已经过去,就不必再计较了。院公,听说朝廷就要送你回国,你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叶落总要归根,我老了,昼夜想念祖宗坟墓,只盼与家人团聚,以林泉为伴,不管人家高兴不高兴,总是要回去的。”大院君语气中听得出心有不甘。

闵泳翊语气平淡道:“院公操劳大半生,如今也该颐养天年了。”

袁世凯也乘机道:“要操心何时是个头?院公从此清心静养,益寿延年,既是院公之福,也是朝鲜之福。”

“袁司马放心,我已经想清楚了,从此不问政事,我是言出必行。”

再说下去,便是无话可说了。话不投机,再说出双方扫兴的话反而不好。于是袁世凯起身告辞:“院公,不打扰您了,我和竹楣告辞。”

两人出了门,闵泳翊说出心中的担忧:“我从小就怕见他,如今还是有些怵。他虽然老了,但看人的目光仍然如锥似针。我总觉得他言不由衷,优游林泉的话也勉强得很。”

“那是当然。一个叱咤风云大半生的人,如今要彻底走下朝堂,你说他能心甘情愿?但以院公的心胸和身份,他既然说不问政事,决然不会食言,这一点我不怀疑。”

两人分别后,袁世凯直接去北洋衙门见李鸿章,报告大院君与闵泳翊见面的情形。李鸿章很满意:“让有杀父之仇的人冰释前嫌,绝非一朝之功,能办到这样已经不错了。慰廷,你是怎么做到的?”

袁世凯回道:“说起来简单,就像乡间的媒婆,两头说好话,反正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说得文雅些,我是在双方之间求同存异。”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你对人情世故很有一番见地,这是难得的长处。你再多多用心,遇事沉稳些,前途不可限量。”

堂堂直隶总督如此说,袁世凯怎能不心花怒放,他离座拱手道:“卑职才疏学浅,全靠中堂栽培。”

八月初朝鲜国王奏请迎回大院君的上书到了,李鸿章在转呈的同时上书总理衙门,推荐袁世凯护送大院君回国,并提议将来由他替代驻朝商务委员陈树棠:

前管庆军营务处袁丞世凯,两次带兵救护朝王,屡立战功,该国君臣士民深为敬佩,才识开展,明敏忠亮,清卿、燕甫去冬在朝所稔知。昨调来津,激劝闵泳翊往见李昰应,立为释憾交允,李、闵皆深德之;与其执政金允植、金弘集、金炳始等均莫逆之交。李昰应、闵泳翊等再三恳令袁世凯驻朝办事,可息争端而免内患,似且顺彼舆情,潜消反侧。现拟俟奉旨郝回昰应,即派袁世凯护关前往,将来或恳特恩,优加崇衔,俾接替陈树棠差使,可为耳目臂指之助。

李鸿章谨启

朝廷很快准奏,李鸿章决定由袁世凯和总兵王永胜带五十人护送小队于八月十七起程赴朝鲜,他对袁世凯道:“慰廷,现在就像演一出大戏,台已搭,客已请,大幕已经拉开,专等你登场了。”

“请中堂放心,卑职定不辱使命。”袁世凯拍着胸脯保证。

可还没起程,不顺心的事就发生了。闵泳翊本来答应陪同大院君一起回国,可临行前却突然变卦,说他去年所受旧伤发作,需要到上海治疗,当天就要搭乘招商局轮船南下。袁世凯劝不住他,便退而求其次:“竹楣,你已经与院公见过面,他无心干政的意思你也知道,你写封信由我带给国王岂不更好?”

闵泳翊有些不情愿:“我还是不写的好,王妃知道我与院公见面会不高兴。”

“你与院公见过面瞒得了初一瞒不过十五,你越是瞒着反而越容易引起王妃的猜疑。你就写信说,听说朝廷已经决定送院公归国,你知道无力阻挡,于是前去见院公,劝他优游林泉,这样你不但无过,反而有从中劝和之功,不是更容易得王妃谅解?”

闵泳翊觉得有道理,于是写一封亲笔信交由袁世凯带回。金明圭、李应浚等人本来也是随袁世凯一同回朝,见闵泳翊变卦,他们一行也怯了,决定乘轮船招商局的客轮晚几天后回朝。

袁世凯一行乘坐北洋军舰先经旅顺,再赴烟台,五天后到达朝鲜仁川港。听说大院君归国,仁川港不少百姓迎接。大院君一登岸他们就纷纷跪倒,痛哭流涕。大院君也激动得老泪纵横,连忙去扶百姓起身。

然而,袁世凯却发现没有一名官员前来迎接,他把王永胜叫到一边道:“王总戎,事情有点不妙,朝鲜官员竟然没有一人前来,这算怎么回事?”

王永胜回道:“我看他们是故意晾咱们的台。”

袁世凯下令道:“你立即派人去仁川府,就说上国钦使和大院君已经到港,立即前来迎接。还要派人去驿馆,让他们立即备好饭菜、房间。”

王永胜立即派人去办。

袁世凯又道:“我看大院君脸色不好看,朝鲜朝廷不给面子,咱们要把面子给他做足。”

王永胜立即请差:“司马有何吩咐?我让兄弟们照做。”

袁世凯的办法就是过会儿让水兵们打足精神,给大院君开道。这时驿丞带着几顶官轿过来了,袁世凯立即把他叫来问话,责问为什么不去港口迎接。

“袁司马,小的确实没得到消息。”驿丞有苦难言。

“你立即去府衙,请府使过来说话。”

这时仁川府府丞一路小跑过来了,袁世凯又问:“你们大人为什么不来迎接?”

府丞回道:“府使大人被召回京有要事商议。”

袁世凯一听心里火直冒,知道这很可能是闵妃耍的把戏,有意把仁川府支走。但他又不便在大庭广众之下发作,就吩咐迎接大院君去驿馆。

大院君、袁世凯分别乘轿,王永胜骑一匹枣红马在前面引导。北洋水师的五十人护送小队清一色洋枪,抖擞精神,迈着整齐的步伐,同声喝道:“大院归国,朝命护送,闲杂人等,各自回避!”声威浩荡,场面震撼,轿中的大院君心情总算好了些。

到驿馆安顿好了,袁世凯把府丞叫过来,知道责备他没用,就说道:“你立即亲自去汉城一趟,将我的亲笔信交给领议政大人。”

信极短,完全是责问的语气:“我奉朝命,送尔国王父亲归国,似此简慢不敬,何以对君父?无论如何,仪式必须庄重严肃,以昭敬重。国王须迎于郊野。”

袁世凯又派人分别通告各国驻仁川领事,大院君已经到仁川,请他们明天拜会。

第二天上午,各国领事果然前来拜会。下午,朝廷官员和国王派出的中使都先后到达到仁川。袁世凯对前来迎接的官员道:“国王必须郊迎,否则我们暂不起程。”

中使回道:“国王已经安排,钦使和院公一至,就在南门郊迎。”

次日一早,大家趁早晨的清凉尽快赶往汉城。七十里的路途,百姓在路两侧跪迎,不少老者痛哭流涕。大院君在百姓中威望如此之高,出乎袁世凯的意料,他这才明白为什么闵妃对他如此提防。

下午到了汉城,前来迎接的百姓更是摩肩接踵。李熙在南门外举行郊迎礼,父子相见全是程式化的礼仪,大院君有些激动,而国王却显得有些冷淡。袁世凯、王永胜率护送队伍亲自将大院君送到云岘宫,一别三载,今朝还家,妻妾奔走出迎,老夫老妻执手痛哭,让袁世凯也禁不住唏嘘。

袁世凯及护送队伍驻扎新南营,驻朝商务总办陈树棠前来相请。席间陈树棠告诉袁世凯,原来是国王下令不许大臣前往迎接,也不打算举行郊迎礼,是袁世凯一再坚持后,才不得不改变主意。

陈树棠担心道:“朝鲜国王虚于应付,大院君处境恐怕很难。”

袁世凯回道:“真没想到国王会是这样一番心肠。我既然送大院君回来,得设法协调他们父子关系,不然就有辱使命。”

陈树棠笑道:“父子关系不是难题,关键是翁媳关系。”

“协调翁媳关系,要从父子关系入手。父子关系搬得上台面,翁媳关系却不好说。”

袁世凯回到住处,辗转反侧,一直到深夜才睡着。第二天刚醒来,长随就来告诉他道:“李载冕请见,看脸色十分不好。”

袁世凯匆匆洗漱了到客厅会客。李载冕拱手道:“袁大人,请您务必出面相助,不然家父实在难以度日。”

据李载冕说,大院君仁川登陆那天,闵妃就派人毒死了他的一名忠心耿耿的旧仆;昨天晚上,又连捕大院君两名亲信旧部,未经审讯,连夜正法,罪名是去年参与甲申之变;同时扬言要拘捕与大院君同归者,并宣布不许朝中大臣与大院君往来。

“你不必着急,我今天就进宫见国王,既然把院公送回来,我就一定设法让他安心度日。”打发走李载冕,袁世凯心忧道,“本来想寻机劝解,看来必须马上解决,他们也太不像话了。”

王永胜是个武夫,对这种事情没有任何经验,便问:“老弟是啥想法?要打进宫去?就这点人可不够用,要不我捎信让舰队派兵来?”

袁世凯笑了笑道:“没那么严重,用不着兵。这件事情看似对着大院君,其实是对着大清来的。大清天子的上谕难道在他们这里不管用?涉及大清的尊严,我就有办法治他们。”

王永胜又道:“要不,叫陈总办来商议一下?”

袁世凯吸取去年的教训,觉得礼多人不怪,请教一下陈树棠,起码没有坏处。他亲自去见陈树棠,陈树棠也没有办法,却劝袁世凯要忍耐。

“这件事情不能忍,也不能让,不能让他们起了轻视我朝廷念头。”

下午袁世凯就进宫,见了李熙寒暄过后问:“殿下,不知是否看过本月朝廷的上谕。”

“看过了。”

闻言,袁世凯的语气便加重了:“既然看过了,殿下应当知道,世凯是奉天子上谕护送大院君回国的。按惯例,上国钦使登岸之时,殿下就应该派出中使前去迎接。可是迟迟一天却没有人影,如果不是世凯强求,恐怕中使也不肯去。世凯区区五品同知固然无足轻重,殿下轻慢世凯绝无怨言;但世凯作为钦使受到轻慢,那就是对朝廷的轻慢,世凯是否该如实上奏天子……”

国王一听脸色惶恐,连忙道:“都怪中使办事不力,已经把他撤职了。寡人绝无轻慢朝廷之意,也不敢有轻慢阁下之意。几天前就命中使随时准备赴仁川,但他奉职不谨以致误事。请阁下务必体谅,不要上奏朝廷。”

见李熙诚惶诚恐,袁世凯便换了一副推心置腹的语气:“既然是中使的责任,世凯当然要维护殿下的尊严。作为殿下的朋友,世凯不能不说几句肺腑之言,不知殿下愿否鉴纳?”

“阁下但讲无妨,寡人无不从善如流。”

“世凯在天津见到闵泳翊,他一再请求将大院君择地安置,还要求派人看护,而且信件也不许封口,被世凯当面斥责。朝廷既已恩释,一切自有安排,何能指地安置;殿下既为亲子,何能不顾天理人情而有此建议?”袁世凯如此说,一面是为闵泳翊开脱,说明他已经尽责了;另一方面则是从孝道上规劝李熙。

李熙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那都是他自作主张,从来没有此议。”

“如此甚好。朝廷释放大院君归国,推恩锡类,原为全其骨肉之亲,存其慈孝之意,自会让其杜门谢客,颐养天年,决不允他干涉政事。世凯风闻诸闵近臣骄横跋扈,贪婪专权,负朝恩不忠,薄父情不孝,陷朝王于不忠不孝,腾笑各国,贻讥后世。长此以往,使朝王何以临民,诸大夫何以事君?”

袁世凯说得严厉,李熙脸上也是青红不定,解释道:“鄙邦朝野无不感念朝廷全寡人父子之亲的恩意,绝无不忠不孝之举,请司马不必多疑。”

“不是世凯多疑,是有些事情做得太不近人情。世凯刚登陆仁川,大院君的旧仆就被毒杀;昨晚又有两位大院君的旧属被杀害,这不能不让世凯怀疑殿下的诚意。大院君在天津时,已经一再向李中堂表明,回国后只愿优游林泉,寄情山水,绝不再过问政事。朝廷也是有此把握,这才护送归来。殿下如果不加约束,再有类似事情发生,传播出去,不怕被列国笑话?”

国王解释说那些人是因为卷入旧案才被杀,绝对不是针对大院君。

“如此最好。世凯想召集朝臣及王妃的部分亲眷,表明朝廷的意思,也说明殿下的心志,避免再出现大院君旧属被害的情形,希望殿下能够允许。也希望殿下将朝廷的意思告诉王妃。”

李熙见袁世凯是一副不容置辩的钦使神情,只好答应袁世凯的要求:“司马何时见大臣?请提供个名单,寡人安排。”

次日,袁世凯会见朝鲜六曹判书、内外衙门督办及诸闵中的骨干,向他们说明朝廷释回大院君的原因,以及大院君归国后的志向,同时严厉警告诸闵,不可再捕杀大院君的旧属。

袁世凯知道这些话一定会传到闵妃的耳朵里,他之所以非要面见诸闵,就是借他们之口传话给闵妃。到了晚上,金明圭、李应浚前来见袁世凯,表示此前捕杀几人的确是他们身负旧案,确实与大院君归国没有关系。国王与王妃对大院君归国并无成见,只要大院君安分守己,绝对会安享富贵。

袁世凯知道,这其实是闵妃借两位亲信前来传话,他也知道必须恩威并施,适可而止,所以回道:“大院君归国之后,旧属接连被杀,两位说系身负旧案,与大院君归国并无关系,那时间上也太凑巧了不是?”

金、李两人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袁世凯话锋一转道:“不过事情已经过去,我也无意再纠缠。既然两位说与大院君归国无关,我愿意相信两位所说如实。请两位也回禀王妃,我会再叮嘱大院君,不该见的人不见,不该说的话不说,杜门谢客,以度余年。彼此都互让一步,家和万事兴嘛。你们做臣子的,尽国事以忠,尽王室家事以和,诚心调和才是为臣之道,不然,贻笑百姓,贻笑列国,又有何益?”

打发走金明圭和李应浚,金允植又应约前来。一见面袁世凯就抱歉道:“云养兄,到朝鲜多日,今天才得以想见,实在是棘手事情太多,请你谅解。”

金允植笑道:“慰廷这样说就有些见外了。我早就想来拜会,只是见你忙得脱不开身,也就没来添乱。”

“一别半年多,云养兄诸事可好?”袁世凯问。

金允植摇了摇头:“自从国王和闵妃在穆麟德的挑拨下开始背华亲俄,我们这些事大党都不受待见,我的职位虽然没变,但殿下对我已经大不如前。闵妃跋扈无所顾忌,朝中要津都安排上她的私人。官员们一肚子怨气,无奈无处可诉。殿下心无定见,事事听从王妃。如此下去,朝鲜前途实在令人灰心。”

自从甲申之变后,穆麟德在朝鲜几乎没发挥好作用,他一直在怂恿朝鲜背华亲俄。李鸿章给李熙写信让他辞退穆麟德,李熙迫于压力,两个月前已经免除穆麟德外衙门协办的职位,几天前又刚免去他的海关总税务司的兼差。但他依旧受信任,经常进宫面见国王。

“昨天我见到穆麟德,他得意扬扬告诉我,朝王要留他做顾问,每月给他三百金。”

“有这回事?”袁世凯有些讶异,“殿下真是心无定见。李中堂有封亲笔信让我转交,就是谈尽快让穆麟德回津的事,当时殿下答应得很痛快,不料又变卦了。”

“根子还是殿下和王妃背华亲俄的心思不灭!俄国驻朝公使贝韦已经到了,向外务衙门递交了一份《陆路通商章程》,说俄国只对陆路通商感兴趣。但据我所知,俄国公使在穆麟德的陪同下已经见了国王,恐怕还有私下的秘密相谈。”

“他们私下里会谈什么?”

金允植摇摇头道:“这我就实在不得而知了。不过,阁下不是和唐少川关系不错吗?他是穆麟德的助手,应当知道些内幕。”

袁世凯一拍脑袋叫道:“对,把他忘了。我立即找他。”

袁世凯约唐绍仪过来吃饭,席间就以朝俄私密相询,唐绍仪笑了笑道:“私密的事情穆麟德自然也不会告诉我。再说,就是告诉我,恕我也不能转口相告。”

“少川,你别打马虎眼。你别忘了你还是中国人。忠于穆麟德一人是小忠,忠于大清才是大忠。”袁世凯知道出国留学的人都讲究为人保守秘密。

“一个连小忠也做不到的人,何来大忠?”不过,唐绍仪沉思了一会儿道,“其实你又何必多此一问?只凭推测也知道,他们背着人密谈的,肯定还是傍俄国的事情。估计俄国公使无非是许诺俄国会以武力协助之类,听说俄国要派几艘军舰到仁川来。”

这就是机密了。袁世凯冷笑一声:“哼,俄国算盘打得蛮精,不过打错了,仁川是开港的口岸,好几个国家呢,能任由俄国坐大?仅英国人就不答应。”

的确,英国人还占着巨文岛未还。

“我得好好劝劝国王了。我打算写篇《摘奸论》,让他清醒清醒。”

袁世凯说写就写,当天晚饭后遣走仆从,灯下铺纸就墨,开门见山写道:

闻有人密告,“朝鲜政府引俄人保护,则他国不敢侮;请俄人教练,则不索薪俸”。骤听之下,始而惊骇,继而疑虑,终乃拊掌大笑。此等伎俩,妇孺曾不足欺,顾以欺朝鲜哉?其意视朝鲜为无人哉?朝鲜数千年文教之邦,岂乏老成哲士?以此愚弄,岂不谬妄?

俄与朝鲜犬牙接壤,包藏祸心,非一朝矣,无人不知。当年与土耳其战,英梗其议,志不得逞,于是转而东向,藉保护之名,以肆其蚕食鲸吞之计。今俄人不曰属意朝鲜,而曰保护朝鲜,易其名以欺朝鲜耳。法国保护安南,仅数月已易其君。安南昔亦被法愚弄,今则噬脐莫及矣。朝鲜引俄人保护,尚有安南称孤之日哉?至于教练而不索薪俸,欲借此收揽朝鲜兵柄耳。以朝鲜之兵,图朝鲜之国,绝胜于劳师糜饷。

接下来,袁世凯追溯中朝数百年宗藩关系,说明中国之于朝鲜,依之为外藩,而从不存灭国之意;中朝犹如唇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朝鲜受到欺凌,中国必全力相争。又以复杂的国际关系说明,一动不如一静,唯有与中巩固宗藩关系,才是朝鲜自保的最好方法:

英,雄国也,五印度之大,维系最重,决不愿俄人藉手于东方,以坏其全局。日,近邻也,卧榻之侧,容人鼾睡,无是理也。美、德、意、法,皆友邦也,未能坐视。且俄不足畏也。俄方构衅于英,水师则英断其路,陆军则中国扼其冲,土耳其与俄世仇,动蹑其后。万一不然,中国旅顺精兵万人朝发夕至,北洋奉天精兵数十万,不难克期而至。且北洋水师新研乍发,正在英锐,先入为主,俄亦何所用其力!

当然,仅凭纸上谈兵,李熙未必能警醒。他决定借力英国,一早就去拜访英国驻朝领事,闲扯了一通,他仿佛无意中透露:“听说俄国要派军舰南下,阁下听说过吗?”

因为英俄正在阿富汗较量,东则视朝鲜为战略要地,因此,英国公使极为敏感:“愿闻其详。”

袁世凯摇头道:“详情我哪里知道?只听说俄国公使一到任,就有派军舰南下保护朝鲜的说法。道听途说,不足为凭。”

“如果朝鲜允俄国军舰南下,英国绝不坐视。”

“何必如此小题大做?阁下提醒一下朝王就是了。”

袁世凯打听到英领事当天就进宫见了朝鲜国王,他则当天下午将《摘奸论》递进宫去。第二天一早,宫中就有内监前来,说国王急请袁大人入宫。

袁世凯得意地想:李中堂的以夷制夷,真收奇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