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袁世凯(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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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弱朝鲜再受欺凌 软北洋将功为过

李熙已经在清军营中住了三天。他住的是袁世凯的房子,袁世凯则搬到隔壁,两人比邻而居,副营四哨几乎全部用于国王驻地的护卫。

国王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开始接见大臣,接见前来问候的外国使节。文武大臣和朝鲜百姓则自发送来鸡鸭菜蔬。

袁世凯平乱中冒着枪林弹雨亲自带队冲锋的事情早被左右营士兵传遍,前来拜见国王的大臣又将这些传闻讲给国王,国王对袁世凯更加刮目相看,大小事情也都倾听他的意见。第三天晚上吃过晚饭,李熙问袁世凯道:“袁总办,寡人打算回宫,但对宫中安全放心不下,而且也有许多政务需要随时请教,我希望你能带部分兵勇暂时住到宫中,不知意下如何?”

这正合袁世凯之意。这次果断进宫,把国王从开化党手中救出来,朝鲜君臣大多对清军心怀感激,袁世凯认为这正是加强中朝藩属关系的良机,正可趁势扩大对朝影响力,如果能够进宫与李熙朝夕相处,再好不过。而且此次政变朝鲜尚未下定论,将来如何对外公布极为重要,必须仔细推敲和研究,他当然希望参与其间。如何处理朝日关系,如何彻底扫荡开化党的影响,诸事繁多,能够随时与李熙商议当然是求之不得。最重要的,这也是他在朝鲜提高威望的绝好机会,他如何能够放弃?他道:“殿下之命,世凯无不遵从。只是,世凯还要和吴军门商议,征得他的同意才能方便入宫。”

“此事寡人来说好了,寡人想吴军门肯定会答应的。”

一名武监亲自去请吴兆有。听明白国王的意思后,吴兆有心里有些泛酸,嘴上却痛快地答应。袁世凯借送吴兆有的机会,请他到自己住处小坐:“吴军门,说真心话,我不愿担这份差使。为什么?带兵进宫,不仅仅是负责宫中宿卫那样简单。”

吴兆有瞪着袁世凯,眼神在问:“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国王的脾气秉性很容易摇摆,极易受人影响。此次政变,我认为国王肯定是默许了金玉均等人与日本人勾结,他亲日的倾向非常明显。如果不及时引导,将来恐怕类似政变还要重演。还有,此次我军进宫平乱,是否师出有名,与日兵的冲突责任在谁,国王的态度至关重要。所以进宫后必须设法对他施加影响,一则稳固中朝藩属关系,二则妥善处理中日朝三方关系,如此重大的责任,我这副肩膀挑起来实在吃力。”

听袁世凯如此一分析,吴兆有对入宫一事已经怵了头,觉得非袁世凯莫属。因为这三天他见识了袁世凯左右逢源,妥善处理各方关系的能力,尤其他在国王面前从容不迫,侃侃而谈,自己更是自叹不如。而说到中日朝三方关系,更是让他心乱如麻。朝鲜百姓痛恨日本人,竹添撤走途中朝鲜百姓多次与他们发生冲突,日本商人被打死四十余名,日本士兵也有伤亡,使馆武官矶林真大尉也被打死。日本人不会轻易罢休,日朝交涉、中日交涉在所难免,如果朝廷追究责任,朝鲜对此事的报告至关重要,而能对朝鲜国王施加影响的也只有袁世凯。所以他说道:“既然国王让你去,你去就是了。营务处的事情交给别人打理,重要的事情你随时出宫办理就是。”

闻言,袁世凯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好,既然如此,我奉命就是。不过,还有一件事必须尽快办理:得向朝廷请求援兵。日本人这次没占到便宜,不会就此罢休,如果他们挟兵威前来要挟,他们的军舰朝发夕至,届时只有我们三营,如何能够与之抗衡?所以必须立即禀请北洋加派援兵,尤其是北洋水师,应当尽快派几艘炮舰前来。”

吴兆有问道:“局势有那么严重吗?那样,中日不是更要起冲突?”

袁世凯摇了摇头道:“不然,日本这个国家,你要是一味向他示和,他必然要战;如果我们下定一战的决心,反而易和。这就叫以战促和。”

“此事怎么办合适,你看着办。”

“我建议军门与陈总办联衔向北洋禀请。”

陈总办是驻朝通商总办陈树棠,外交方面是他的专责。

吴兆有知道朝廷不愿与日本失和,要求增兵,无异备战,他不想在此事上碰一鼻子灰,又见袁世凯事事想出头,就道:“慰廷,你是营务处总办,不如就以你个人名义与陈总办一起上书就是。”

“那好,等我起草个底稿,找陈总办商议。”袁世凯几乎不假思索。

之后,袁世凯带着副营四哨人马进宫,驻在宣政殿的隔壁。宣政殿里的李熙依然有些手足无措,平时他已经习惯听从闵妃的意见,而此时闵妃流落民间,朝廷重臣惨遭屠戮,他痛失左右手,连个商议的臣子也没有,所以内政外交,事无巨细,几乎都要请袁世凯帮忙。袁世凯当仁不让,自从进宫后一手握笔,一手按剑,白天连吃饭的工夫也要处理政务,晚上则要到深夜才得安息。

第一件事是建起朝臣班子,沈舜泽、沈相薰、金允植、南廷哲以及左右营统领金钟吕、申泰熙等文武诸臣在政变中都反对开化党,及时传递消息,为平定政变立下功劳,因此都得重用。事大党在朝廷中的地位再次得以巩固。

第二件事便是将政变的经过定性、通报。李熙感激清军,但也不愿开罪日本,因此把责任全都推到金玉均等开化党的身上,不承认他曾经写过“日兵入卫”的手诏,日兵入宫护卫是受开化党的矫诏欺骗。中日冲突谁先开枪,此事极为关键,袁世凯坚持必须说清楚。国王想耍滑头,推说他被囚于熙政殿,实在无从得知。袁世凯建议向参与平乱的左右营将士求证,金钟吕、申泰熙及其部下都言之凿凿。《甲申变乱事实》很快定稿,印发给朝臣及各国公使。

第三件事便是派人出使日本。竹添回到日本,难免会歪曲事实,为自己辩护,袁世凯建议派穆麟德赴日本说明政变真相,以尽可能缓和中日朝关系。

第四件事是抚恤受难大臣及平乱中伤亡人员。袁世凯以为此事宜快不宜迟,但朝鲜户曹却拿不出银子来。袁世凯大笔一挥,从营务处挪借军饷五千两,并让人立即运进宫来,当天发至受难大臣及伤亡弁兵家属手中。

袁世凯名声大噪,受到抚恤的遗孤自不必说,就是汉城普通百姓也都视袁世凯为救国护王的恩公。有人在街道巷口立起写着袁世凯姓名的木牌,袁世凯轿子经过,汉城百姓观者如堵;夜间听说袁世凯出宫,沿街朝民自动张灯举火,为之前导,以至于一见火光烛天,汉城人便知道袁司马到了。

此时,闵妃也有了下落,她带着世子从宫中逃出,躲到汉城东北郊的觉心寺,因为弄不清宫中详情,不敢透露行迹。等探听清楚政变已经完全平定,她这才派人向国王报告。又像两年前一样,袁世凯亲自带人前往迎接。闵妃对袁世凯十分感激:“没想到还能再见到袁大人。”说罢眼泪直流。

“坤殿洪福齐天,吉人天相,自然是遇难呈祥。”

王妃回宫后,像国王一样,非常尊重袁世凯,袁世凯俨然是朝鲜的太上皇。朝鲜官员谋求官职,也都走袁世凯的门路。袁世凯本人也不禁有些飘飘然。这天他心机一动,想起当初张謇的朝鲜善后之策,其中有一策就是向朝鲜派出监国。如今自己的地位不就形如监国吗?这一地位如果能够合法稳固下来,于国于己岂不都是一件大好事?他雄心大起,给李鸿章写了封亲笔信,谋求监国之位。

前面一段,简述此次政变原因,归根到底是因为国王懦弱,又有离心中国的私心,内受开化党蛊惑,外加列国挑拨,“此时为朝鲜计,或战或和,在中国不难即了。然泰西方盛,不数年必又有异谋,则中国尤难防御”。然后简述此次平乱后朝鲜朝野对中方的感佩,笔锋一转道:“莫如趁此民心尚知感服,中国即特派大员,设立监国,统率重兵,内治外交,均为代理,则此机不可失也。”向朝鲜增派重兵,他已经与陈树棠联衔上禀,只是仓促之间,理由说得不够充分,这次他将增兵的重要性做一个补充,“唯朝鲜非琉球、安南可比,如资他人,中原焉能安枕?伏乞派兵轮数十只,陆军数千,先入屯扎。日人见人心不附,又有我兵先入重戍,必可幡然乞和,否则日兵先至,中国落后,尤难措手。总之,示以必战,则和局可成;示以必和,则战事必开”。

他觉得最后几句话简直是神来之笔,的确,日本小国,却怀雄心,表面谦和,却用心奸诈,因此必须以实力做后盾,更要有不惜一战的决心才能杜其狡谋。袁世凯很为自己对日本的了解而得意,他想如果自己的意见为李鸿章所赞赏,出任监国便非他莫属了。这样一想,自觉前途远大,正如鹍鹏展翅,禁不住自言自语:“张先生的妙计,竟在袁某手中成真了!”

与袁世凯雄心勃勃、志得意满不同,大学士、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得到朝鲜政变的消息,真正是心急如焚,忧心忡忡。

袁世凯进宫平乱四天后,泰安舰才将吴兆有、袁世凯要求进宫平乱的函件带到旅顺,丁汝昌立即向李鸿章发电报。当时李鸿章正在为法军进攻台湾的事情调派援军、筹措军饷,得到电报又惊又急,只怕吴兆有他们沉不住气,与日本闹起纠纷。到了下午,轮船招商局的轮船又捎来清军已经入宫,与日兵接仗的消息。李鸿章气得跳脚发火,知道不能再拖延,连忙发电总理衙门:

顷接旅顺丁汝昌等电:二十二日“泰安”船自朝来,得吴兆有、袁世凯函云,十七日贼刺闵泳翊未死,十八日迁朝王于他处,杀大臣尹泰骏等六人,相臣去柄,外署皆换日党。吴等欲入宫,禀恳调重臣东渡。又,轮船招商局商轮带回消息,吴、袁、张带队入宫,日兵先放枪,已接仗。闻仁川日轮开行,恐是回国渡兵。此乱似由日人播弄,并为主持,然朝臣亲日者固多,其臣民不服者亦众。衅端既开,理处不易,目前办法总以定乱为主,力避与倭开衅。应否钦派大员驰往查办,乞转奏。鸿。

发完电报,李鸿章又与日本驻天津领事原敬打听情况,原敬却一无所知。又发电报给驻日本大使黎昌庶,让他与日本外务省联系,告诉日本,若不幸两国军队在朝鲜交战,一定是误会,绝非本国朝廷之意。他的意思,无非千方百计不与日本起冲突。

隔了一天,朝廷发来密谕,同意李鸿章派员前往朝鲜查办的意见,令帮办北洋事宜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吴大澂、随同盛京将军办理盛京海防的两淮转运使续昌赴朝鲜查办。

朝廷像李鸿章一样,最怕中日在朝鲜起冲突,因此密谕李鸿章,“飞檄吴兆有等,传知该国静候大员往查;并饬该提督等,当与倭使从容商办,勿为所欺,亦勿与倭人开衅”。同时决定派两艘军舰赴朝鲜,“著李鸿章将北洋快船二号,备齐军火,令丁汝昌统率,前往朝鲜,督同吴兆有等相机定乱,统归吴大澂等调度,会商李鸿章办理”。

因为海河已经封冻,天津已经不通轮船,李鸿章命吴大澂、续昌两人尽快赶往旅顺,准备从那里乘北洋轮船前往朝鲜。此时李鸿章又接到驻日公使黎昌庶的电报,报告日本“比睿”“扶桑”两舰即将发往朝鲜仁川,他更加着急,只怕两国发生冲突,腹背受敌。袁世凯要求增派重兵、设立监国的上书恰在此时递到他案头,他看罢恨恨地掷到一边,一拍桌子道:“袁世凯真是多事!”

他怕袁世凯年轻气盛,轻举妄动,于是给统带北洋水师的天津镇总兵丁汝昌、北洋海防营务处会办督修旅顺船坞工程的袁保龄发去电报,再次叮嘱勿在朝鲜多事:

目前办法总以定乱为主,切勿与日人生衅。朝旨已令清帅乘轮督队前往,确查酌办,庶将领得所秉承,不至临事歧误。超勇、扬威不日到旅,禹亭应妥善驾驶。到马山浦后观变相机,戒诸将勿出战,严守以待。并传知吴兆有、袁世凯等一体钦遵,宜十分持重,等清帅至查办。

清帅就是吴大澂,字清卿,江苏吴县人,善书画,尤擅篆书。他与张之洞、张佩纶等人同属清流派,主张对外强硬。中法战事一起,慈禧把主战最强硬的张佩纶派到福州,督办福建海防,派吴大澂到北洋,帮办北洋海防。他因为在东北办理过边防,多次与俄国人打交道,算是有外交经验,所以朝廷派他到朝鲜查办。李鸿章知道袁保龄与袁世凯的叔侄关系,发电给他,是希望他能体会朝廷的难处,以族叔的身份劝说一下年轻气盛的袁世凯。

袁保龄接到电报,明白侄子惹祸了,连忙起草一封亲笔信让丁汝昌捎给袁世凯。北洋水师经常驻泊旅顺,丁汝昌与袁保龄是熟不拘礼的朋友,他看袁保龄一脸担忧,便劝慰道:“子久兄,何必杞人忧天?慰廷的手段我在壬午年是见识过的,这次他带兵入宫,保护国王,赶走日本人,依我看是大功一件。”

袁保龄苦笑道:“禹亭,你何必给我灌迷魂汤?现在朝廷正与法国人开战,哪能再在朝鲜与日本人闹翻?如果中日真不幸发生战事,朝廷追究妄起衅端的责任,弄不巧就有杀身之祸。他年轻气盛,不知收敛锋芒,你见到他后务必帮我切实劝说。”

丁汝昌对朝廷政策也颇有不满:“子久兄,日本人向来欺软怕硬,如果他们欺到头上来,就该好好教训一番,不能动不动就扣上妄起衅端的帽子。”

“禹亭,你又不是不知道朝廷,向来一味示弱,我可不愿世凯当替罪羊。他功名心太盛,你见他务必让他多长个心眼。”

丁汝昌把袁保龄的信郑重收好道:“老兄放心,信和话我一定捎到。”

往朝鲜捎信的还有金州庆军营务处的张謇,他要捎给袁世凯一封绝交书。他对袁世凯早就避之犹恐不及,视之为可耻小人。昨天又收到吴兆有的来信,状告袁世凯擅作主张,挪用巨额军饷收买人心;凌驾于众人之上,终日居于朝鲜王宫,俨然太上王;对恩公吴长庆毫无心肝,竟然从不到灵棚祭拜……别的张謇都能忍,唯独袁世凯竟然从不祭拜吴长庆,简直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他本来打算今天与吴长庆的长子扶棺南下,接读此信,气愤难平,推迟行期,与三哥张詧,还有一同当过袁世凯老师的朱铭盘联名写了这封绝交书,托由丁汝昌捎给吴兆有代转。之所以不直接寄交袁世凯,就是有意让驻朝诸人都知道,张謇他们已经不耻与袁世凯为伍。

丁汝昌率“超勇”“扬威”两舰赶到马山浦,交代一下注意警戒事项后立即登岸,骑马去汉城见吴兆有、袁世凯。不巧袁世凯在宫里,丁汝昌只见到了吴兆有和张光前,便道:“我奉中堂令,有话对诸位说,是否打发人去叫下慰廷?”

“他一直在宫里,快成朝鲜的太上王了,打发人叫未必能叫得出来。”吴兆有的语气里有嫉妒又有酸味,话虽如此,他还是打发人去传话。

“朝鲜这次政变,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又是什么情况?听说日本人要增兵,中堂派我带两艘军舰前来。”丁汝昌又问。

“丁军门,朝廷是什么意思?”吴兆有简单叙述下经过,又问。

“朝廷和李中堂的意思,都是尽量不要与日本起衅端。”

吴兆有和张光前目光一碰,说道:“我是反对带兵进宫的,可慰廷非坚持进宫不可。”

张光前立马附和:“不错,怎么劝也劝不听,他还说出了事朝廷追责,找他就是。这话当时当着营务处的人说的,十几个人都听到了。他还要写份保证书,吴军门没让他写。”

丁汝昌觉察出袁世凯已经被孤立,袁保龄估计的没错,弄不好要当替罪羊。他对吴兆有、张光前的态度有些反感,道:“两位,带兵进宫是功是过,且待北洋吴帮办调查后再说,此时下结论为时尚早吧?”

张光前没听出话里的意思:“哼,这是明摆着的,日本人死了那么多,能善罢甘休?弄不好要打起来,他袁慰廷就是罪人。”

“张总戎,何必把责任硬往自己身上揽?朝廷已经派吴帮办前来查办,未查出结果前,怎么就说罪不罪的话?”

吴兆有已经听出丁汝昌有意袒护袁世凯,便接话道:“对对,一切等吴帮办调查后再说。反正是功不是过,是过躲不过。”

这时袁世凯气喘吁吁进来了,见面就问:“丁军门,听说李中堂有钧谕?”

“是,临行前中堂有封电报给我和袁子久观察。”

丁汝昌拿出李鸿章的电报念了一遍,递给吴兆有道:“中堂的话都在电报中,总之一句话,坚守镇定,不与日本人生衅。”

袁世凯兴冲冲而来,本来以为是带回来朝廷即将设立朝鲜监国的消息,没想到竟然会派人前来查办。查办自然是追究责任,那么朝廷和李中堂已经认定带兵进宫是错误?

看袁世凯像被兜头浇了一瓢凉水,吴兆有、张光前像六月天喝了酸梅汤一样痛快。张光前大声道:“不与日本人生衅恐怕也难。他们吃了亏,不可能这么算了,少不了派兵前来。”

袁世凯无话可说,脑子像进了水,转不动了。丁汝昌便转移话题道:“慰廷,我到你屋里去坐坐,子久观察有些话让我转达。”

袁世凯办公事有两个去处,一是副营驻地,离此较远;一个是营务处,就在吴兆有隔壁。两人到营务处袁世凯的签押房,一进门袁世凯就一屁股坐下,也顾不上礼数便问:“丁军门,你说我军驻朝鲜是干什么的?是不是要保护朝鲜国王,是不是应该看住朝鲜不脱离我大清?”

丁汝昌一口赞同:“那当然,当初进兵朝鲜平乱,为的就是不给日本人借口,杜绝日本人觊觎朝鲜的野心。”

袁世凯又接着道:“金玉均等人发动政变,把亲华的官员都杀了,换上的都是亲日的开化党,又发布政纲,第一条就是不承认朝鲜是我大清属国,你说该不进宫诛杀这些乱党?为了不与日本起衅,我已经照会日本即将进宫保护国王,可是竹添连理也不理,我进宫的时候他们又先开枪,我该不该下令还击?”

“乱党已经明确提出要脱离我大清?这还用问,当然要诛杀乱党。”等袁世凯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再说一遍,与吴兆有所说出入不小,丁汝昌认为袁世凯有功无过,所以劝道,“慰廷,你也不必着急,我看你把刚才所说仔细形成文稿,等吴大人一到立即呈给他,吴大人了解了实情,会有一个公道的说法。”

丁汝昌把袁保龄的信交给袁世凯,信有好几页,无非提醒他一定要收敛锋芒,不可急躁莽撞,要谦抑低调,与同僚搞好关系。

等袁世凯看完信,丁汝昌便道:“你如果有给子久观察的信,可交由我代转,三天后我就派人回旅顺一趟。”

“我这就把事变的过程整理清楚,到时候录一份,拜托军门转呈李中堂。”

“好,另一份你就派专人在马山浦等着,吴大人一到立即呈阅,省得有人先传了闲话。”

丁汝昌刚告辞,吴兆有打发他的长随送来一封信,说是受人所托代转。那正是张謇等三人的绝交信,袁世凯一看,禁不住气血冲头。

绝交信先指责袁世凯对不住恩人吴长庆:

慰廷自结李相,一切更革,露才扬己,颇令筱公难堪者。筱公内调金州,以东事付司马,并举副营而与之。窃想司马读书虽浅,更事虽少,而筱公以三代世交,纯然相信,由食客而委员,由委员而营务处,由营务处而管带副营,首尾不过三载。筱公处万不得已之境,仅挚千五百人退守辽海,而以中东全局为司马立功名富贵之基。溯往念来,当必有感念知遇之恩。及先后见诸行事,及所行函牍,不禁惊疑骇笑,而为司马悲恨于无穷也。副营是筱公三十载坐营,筱公以副营畀司马,有举贤自带、衣钵相传之意。受人知者,虽其人之一事一物,亦须顾惜,而司马自矜家世,辄哗然谓区区一营何足奇?便统此六营,亦游刃有余。

说袁世凯露才扬己,的确不错,但要说他全然不知感恩,他觉得实在冤枉。他的确曾经说过即便是六营都给他统领,也游刃有余,但那是他胡侃善于带兵,哪里是不把吴长庆放在眼里?

绝交信接下来又历数袁世凯心术不端者十一款。比如指责袁世凯打着北洋的旗号唬人,“所谓营务处,是分统三营之营务处;会办朝鲜防务,是孝亭会办,公牍俱在,文理昭然。而司马札封辄称‘钦差北洋大臣会办朝鲜防务总理营务处’。是以此愚弄朝鲜人乎?则朝鲜人非全然无知;是借北洋名义骗人乎?则人非易骗也”。又说袁世凯对吴兆有不够尊重,“司马官阶同知尔,孝亭二品记名提督,同见国王,便当孝亭居左,一应公事,便当孝亭前衔。而事事任性,妄自尊大,威福在我,凌蔑一切,致将士寒心,士卒怨涕”。“内地职官,唯实缺官员出行排列仪仗,营务处、营官从未见有排仪仗者。而司马出入仪仗显赫,乘舆张盖,制作五色马旗,部下呵斥清道,不知置自己于何种地位?置孝亭于何种地位?置国家体制于何种地位?”又指责袁世凯执法严苛,而自己却不受约束,“贩烟有诛,宿娼有禁,司马所曾以杀人刑人者,而烟膏鬻自三军府则容之,官妓三名,聚宿三军府,则躬身与之,不知何以对所杀、所刑之人而无愧乎”?

接下来又从袁世凯对张謇称呼上的变化证明袁世凯不知天高地厚,“謇今昔犹一人耳,而老师、先生、某翁、某兄之称,愈变愈奇,不解其故”。最后对袁世凯提出忠告:

今仆等于司马隔若秦越,亦何乐哓舌?然窃念当时交谊,实不忍坐视沈迷,故痛切言之,冀大声疾呼以悟司马。愿司马思以静气,一月不出门,将《呻吟语》《近思录》《格言联璧》诸书字字细看,事事引镜,勿谓天下人皆愚,勿谓天下人皆弱,脚踏实地,痛改前非,以副令叔祖、令堂叔及尊公之令名,以副筱公之知遇,则一切吉祥善事,随其后矣。若果然复三年前之面目,自当仍率三年前之交情。

张謇的指责,有些实有其事,有些则显然是吴兆有等人污蔑。袁世凯非常丧气,此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果断利索,敢于担当,在同僚中威望极高,而现在看,根本不是这回事,他已经陷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尤其他引以为傲的进宫平乱,本以为借此劳绩更上层楼,谁料朝廷和李中堂竟然派人追责!他现在唯一指望的是把事情写清楚,届时前来查处的吴大人能够主持公道。此时李熙又派人来请,说有事相商。袁世凯勉强支撑,不让李熙看出他的消沉和忧虑。到了晚上他才得以静下心来,开始起草平乱的前因后果。通宵达旦,天亮前终于完成初稿。睡一觉醒来,已经是中午,吃过饭开始亲自抄录,第二天一早两份抄录完成,相应的证据材料,也都附录、粘贴在后面。他叫来副营帮带陈云龙,托付他到马山浦一趟,把其中一份交由丁汝昌带回旅顺转呈李鸿章,另一份则准备吴大人一到就呈递上去。

陈云龙收好信后提醒道:“总办放心,我定当办好,但你要提防吴军门。”

“什么情况?”袁世凯努力撑起疲倦的眼皮,望着陈云龙。

陈云龙陈述道:“从昨天开始,全营都知道进宫平乱妄起衅端,朝廷要派大员前来查办。吴大人找了所有参与平乱的营哨官谈话,我也被找去了。”

“他说什么了?到底怎么个意思?”

陈云龙讽刺道:“能有什么意思?他虽然没明说,但意思就是你要倒霉了,只要投靠他,他就在吴大人面前设法开脱,到时可保无事;如果死心塌地跟着总办,是功是过,他就不好多说了。”

袁世凯像被灌了一壶凉水,从心窝里向外凉。落井下石这个词从前只能算理解,今天终于感同身受。他苦苦一笑道:“老陈,他说的也没错。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何况咱们不过是同僚,大家为了自己前程,投靠到吴军门帐下我理解,而且也支持。就是你,我也不希望和我走得太近,省得你沾身臊气。”

陈云龙呸地一声吐了口唾沫道:“去他奶奶的!吴兆有要胆没胆,要识没识,老子回家抱伢子也不尿他。总办放心,总办要是获罪,我陪你去坐牢。”

袁世凯眼眶一热,拍拍陈云龙的肩头道:“好兄弟,不论将来荣华富贵,还是落魄获罪,我永远把你当兄弟。”

丁汝昌派人带着袁世凯的万言报告回到旅顺,袁保龄派人从陆路立即驰递天津。丁汝昌还有一封电报交由袁保龄发给李鸿章,报告他在朝鲜初步了解的情况,同时说明自己的看法:依卑职看来,慰廷果绝敢当,平定政变,免于朝鲜脱离大清,有功无过。

因为渤海湾近海都结冰,尤其是天津大沽一带结冰最厉害,根本不能通航,所以赴朝鲜查办事件的钦差吴大瀓和续昌,分别从天津和盛京赶往山海关碰头。但山海关近滩浮冰拥塞,驳运的小船也无法靠岸,一直等到十一月初九上午浮冰散开,先行驳运四百兵勇,两人准备午饭后登船。登船要走的时候,山海关电报局送来李鸿章的电报:

顷朝营二十八禀及国王二十日、二十七两函均到。篇幅太长,钞寄恐上船无及。内袁世凯分条详禀此事始末万余言,极为详尽,抵马山后可索取一阅。探闻,战时日兵死三十余,沿途为朝民截杀约近四百,固竹添自取其辱,而倭恨必深。各使欲调处,无善法。鸿。

吴大瀓仔细琢磨李鸿章的电报,不愿与日本人起衅的态度依旧,但对袁世凯的态度已经发生变化。在天津见李鸿章时,他还在生袁世凯的气,说袁世凯少年新进,急躁生事。如今却无一语责及,反而让他一到马山浦就索取袁世凯的万言详禀,显然这份万言详禀已经改变了李鸿章的态度。竹添是自取其辱,显然也是看过万言详禀后才有此判断。

吴大瀓和续昌四日后在马山浦登岸,陈云龙立即呈上厚厚的详禀。吴大瀓翻了翻道:“袁慰廷是个办事认真的人,只看这万言禀就知道了。”等他晚上看完详禀,对事变的来龙去脉已经掌握了个大概,他也和丁汝昌的判断一样,认为如果袁世凯所言不虚,则有功无过。他把详禀推给续昌,让他细看。

续昌是满人,满人多苦于读书。他笑了笑道:“吴大人,我唯你马首是瞻,就不必看了吧。”

吴大瀓知道让他看也是为难他,就把事情大致脉络讲一遍。

续昌一拍大腿道:“要是我,也得带兵进宫。袁慰廷做得对。”

第二天吃过早饭,两人带着随从及四百兵勇起程前往汉城,赶到时已经是傍晚。吴兆有和张光前在汉江边迎候,吴大瀓没看到袁世凯,就问道:“慰廷呢?”

张光前上前代为回答:“他在王宫,日理万机,哪里能抽得出空?”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汉城走,这时两骑急驰而来,到了跟前便翻身下马,一个个头不高,阔面大耳,正是袁世凯。另一个身材魁梧,是副营帮办陈云龙。

袁世凯向吴大瀓的轿子行礼道:“卑职不知大人驾到,刚刚得到消息,匆匆赶来还是迟了,请大人恕罪。”

吴大瀓掀开轿帘:“是慰廷啊!怎么,你没得到我来的消息吗?”

“刚刚陈帮带才告诉我,此前的确不知。”

消息是昨天就送给吴兆有的,显然是他有意没告诉袁世凯。吴大瀓心里不满,所以对袁世凯特别热情:“你的万言详禀我已经看过了,过会儿详谈。李中堂也已经看过,有电报给我。”

袁世凯上马在前面开道,一直引导到汉城南别宫。吃过晚饭,吴大瀓分别与吴兆有、张光前、袁世凯等人了解情况。等他和袁世凯了解时,已经是深夜了。他笑着解释道:“慰廷,把你留在最后,是想听你多说两句。”

袁世凯又将平乱的经过详述一遍,一些细节不是看报告能够了解的。等他报告完了,吴大澂说道:“慰廷劳苦功高,相见恨晚,当以实情上达。”

续昌也附和道:“我和吴大人必竭力保全,慰廷千万不能灰心。”

袁世凯拱手道:“一切全赖两位钦差大人保全。今天护从两位大人的兵勇好像只有三四百人,不知马山浦还有多少?”

吴大瀓回道:“只有这四百人,全到汉城来了。”

袁世凯惊道:“朝廷怎么只派四百人来?日本已经派来七艘军舰,三千士兵,中日力量对比太过悬殊。”

吴大瀓解释道:“朝廷的意思绝不与日本人失和,你也知道,越南那边正与法国人打得不分胜负,实在顾不上。朝廷担心往朝鲜派人多了反而容易误会。我带这四百人来,日本驻天津领事还去问李中堂,带兵前来是何意。李中堂说是为保证钦差安全,绝无冲突之意。”

袁世凯说道:“我们抱定必和的打算没错,可是也应该向日本人表现出必战的态度,日本人向来是吃软不吃硬。”

“你要求增兵的上禀李中堂也看过了,他认为既然要和,就得拿出诚意,我们派重兵赴朝,日本也必然增派大军,岂不与主和的愿望南辕北辙?”

袁世凯心中不以为然,但不好再争论。

这天晚上,日本全权大臣、外务卿井上馨及随员也赶到了朝鲜,入驻仁川日本领事馆,立即与先期返朝的竹添等人商讨交涉策略。

井上馨问道:“竹添君,初步会谈如何?”

“非常不顺。”竹添愁眉不展。

竹添进一郎返朝后先与朝鲜外务督办赵秉镐、协办穆麟德举行预备性会谈。竹添拿出“日兵入卫”的王谕要挟,将事变责任推给朝鲜国王。赵秉镐非常强硬,当面斥责竹添参与政变,所谓“日兵入卫”的王谕也是凶党临急矫旨,并要求引渡金玉均等人回国。如果金玉均回国,那么竹添从头至尾参与政变的事实便无法掩盖。

井上馨说道:“金玉均等人绝不能返朝,一旦返朝,对我政府非常不利。我们的策略是只谈损失,避谈事件原因。朝鲜国王懦弱胆小,‘日兵入卫’四字又的确是他所写,我们应当善加利用,逼他就范。”

竹添又道:“昨天中国钦差大臣也到朝鲜,据说他们要参与日朝会谈。”

井上馨断然拒绝:“我们不与中国会谈。政府的意思是对中朝分而治之,待我们在朝目标达成后,将派伊藤君赴中国谈判。”

第二天一早,袁世凯陪同吴大瀓、续昌进宫觐见朝鲜国王,李熙在仁政殿隆重接见。行过“请圣安”的礼仪后,李熙道:“日人陈兵仁川,极尽恐吓之事,上国钦差来了就好了,鄙邦总算有所依靠了。”

吴大瀓问道:“日本人向贵国提出了什么要求?”

李熙道:“据赵秉镐说,日人十分嚣张,要鄙邦赔款、道歉、修复使馆。竹添参与乱党政变,招致汉城百姓愤恨,是自取其辱,反而要鄙邦赔款、道歉,与情不通,与理不合。”

“当然要据理力争。不过,中国不愿与邻邦失好,贵国又不能与日本相抗,其势不能不委曲求全,以息事宁人为归结,可让之处,不妨忍让。俗话说,退一步海阔天空。”

这实在有些出乎国王预料,因为袁世凯说过,如果日本人提出过分要求,中国不会坐视不理。听吴大瀓的意思,中国分明就是没打算为朝鲜出头。李熙看着袁世凯,他只好故作糊涂。

见李熙有些迷惑,吴大瀓又解释道:“殿下放心,中国当然不会袖手不问。我奉朝廷旨意,参与朝日谈判,届时自然会帮朝鲜说话。”

第二天一早,井上馨觐见李熙,一开口便道:“我奉本国政府令,作为全权大臣,前来与贵国交涉大日本商民及士兵被杀、使馆被焚事件。我国政府本着和平的意愿而来,但如果谈判的结果不能令我国满意而不幸发生战事,本国概不负责。”

李熙见井上馨咄咄逼人,心里首先怯了:“贵国竹添公使与敝国乱党预谋,杀我宰臣六人,百姓因此才恨及贵国公使及商民,不然绝不会贸然侵犯。”

“国王如此说,是对大日本帝国的冒犯。竹添公使是奉诏进宫保护国王,才受到清军及贵国军队的袭击,以致殃及我商民。国王手书的诏旨难道不想承认吗?”井上馨拿出“日兵入卫”的手诏,让李熙辨认。那的确是李熙亲手所书,“请国王屏退左右,我有要言密奏。”

不知道井上馨密奏了什么,当天下午,国王便任命金弘集为全权大臣,负责与井上馨会谈。

第二天上午,双方在议政府举行第一次会谈,首先查看彼此的全权委任状。金弘集的委任状中有“京城不幸有逆党之乱,以致日本公使误听其谋,进退失据,馆焚民戕,事起仓促,均非逆料”的话,井上馨看了之后道:“竹添公使是奉国王手诏入宫护卫,‘公使误听其谋,进退失据’的说法与事实不符,必须修改后我方才能同意开议。”

金弘集据理力争,井上馨坚持非修改不可。金弘集只好向国王奏报:“日本公使参与乱党密谋,人尽皆知。这样说已经很为他们留面子,如果日本人不同意和议,臣奏请罢议备战。”

李熙摇头道:“日本人是要完全推卸掉自己责任,上国又不肯为我国出头,备战又能如何?朝日实力悬殊,战则必败。”

君臣相对叹息,最后只好如井上馨所愿,去掉这两句话。

接下来的谈判,金弘集坚持认为日本公使竹添参与了政变,要求日本首先引渡金玉均回朝鲜,而井上馨则不顾金弘集的辩论,只强调日本的商民被害,使馆被毁,提出十几万元的赔偿及派人道歉等要求。

当天晚上,金弘集找到袁世凯,希望中国能够出面,不能任由日本颠倒黑白。袁世凯找到吴大瀓,吴大瀓答应出面。

第二天,吴大瀓要求会见井上馨,日本使团人员回话,说外务卿正与朝鲜全权大臣会谈,暂无时间会面。吴大瀓十分生气,由袁世凯陪同直接闯进会场,对金弘集道:“朝鲜应当先查办乱党,查明事情原委,不可与日本草草立约。”

金弘集回道:“我一定向国王奏明上国钦使的意见。”

井上馨见状抗议道:“大日本帝国与独立之朝鲜国会谈,中国不应干涉。”

吴大瀓不予认可:“朝鲜是中国的藩属国,辅助属国外交事务也是多年惯例。本使此次前来,是本着友好的诚意,前来与贵使会谈。”

井上馨刁难道:“本使并无与中国会谈的使命。假如与中国会谈的话,也应当与拥有全权的使臣会谈,请问贵使有全权吗?”

吴大瀓拿出朝廷的上谕,上谕只说让他到朝鲜查办事件,并无全权二字。井上馨便道:“贵使只负责查办事件,应当是查办贵国武员妄开衅端的责任,恕本使不能与贵大臣会谈。”

袁世凯对井上馨的无礼十分恼火,道:“贵国公使与乱党同谋,朝鲜人尽皆知,中国作为朝鲜的宗主国,当然有权过问。”

井上馨立即反击:“这是对日本的公然挑衅!中国军队无理进攻我使馆卫队,本国人民纷纷游行,抗议中国暴行。我政府为中日友好计而派出使臣和谈,如果中国一再挑衅,一切后果皆由中国承担。”

袁世凯丝毫不让:“是非曲直总能论清,鄙人曾经参与其事,也愿与日朝一起查明真相。贵公使也不必一味恐吓,本人及驻朝清军无不抱有为国牺牲之决心。”

“本全权无义务与无关人员辩论,也无义务与中国使臣会谈。”井上馨说罢拂袖而去。

吴大瀓追出去,井上馨已经登上马车扬长而去。他有些不高兴,对袁世凯道:“慰廷,你话说多了。”

两天后,金弘集奉国王令匆匆与日本签订《汉城条约》,共五条:一是朝鲜国修国书致日本国道歉;二是赔偿受害日本国商民共计十一万元;三是限期査问捕拿杀害公使馆武官矶林真三大尉之凶徒,并明正典刑;四是新建日本使馆,由朝鲜国交付地基、房屋,并拨款两万元;五是为日本使馆卫队建筑营房。

当天晚上金弘集找到袁世凯,喝得酩酊大醉,捶胸顿足,痛哭失声:“十月之变,出于日使竹添及我国玉均等乱党,我国本当责其欺侮邻国,围宫逼君,匿庇罪人,兴兵征赔的应当是我国,然而却不能声张,不辨曲直,反输十余万元赔银,俯首钤约,不亦辱乎?”

袁世凯不知如何相劝。

金弘集红着眼睛问:“袁大人,我知道你是敢做敢当的热血英雄,贵国有三营大军驻扎,又有朝鲜民众相助,为什么不能帮我国抵御外侮?贵国一再说朝鲜是属国,属国有难,你们袖手旁观,岂不寒了朝鲜百姓的心?你们弃朝鲜于不顾,又怎能怪朝鲜离心离德?”

袁世凯叹了口气道:“如果朝廷能允我便宜行事,三千倭寇又何惧哉!可惜,金兄,我尚且自身难保!”

金弘集在袁世凯处住下,第二天一早醒来连忙说酒后无状,打扰了。

袁世凯摆了摆手道:“金兄,看你难过,我束手无策,惭愧。”

金弘集一脸歉意道:“我知道总办的难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总办功成遭忌,将功为过,我为总办抱屈。”

“算了,且不去想它,船到桥头自然直。”

两人正吃早饭,陈云龙跑来通报:“总办,有坏消息。”看两人正在吃饭,又不忍说了。

袁世凯一边剥鸡蛋一边道:“说吧,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陈云龙只好继续道:“李中堂发来电报,不知听了谁的谗言,说你私挪军饷收买人心,还让你把挪用的军饷自掏腰包还上。”

这实在出乎袁世凯的意料,他手里的筷子当啷一声落到地上道:“我去找吴大人。”也顾不上金弘集,自顾出门。

“慰廷,当时用这笔款子,你没和吴军门他们商议?”吴大瀓早就知道这个消息,因为电报就是发给他的。

袁世凯解释道:“事情紧急,是没商议,可是事后我立即和他说了,他也没说什么。”

“这件事你做得有些不周,说你私挪军饷,也不是全无道理。”

“吴大人,那要看我挪军饷干了什么。如果我去嫖去赌或者借给什么人,让我赔我无话可说。我是用于抚恤朝鲜被杀大臣!被杀的大臣都是最亲近我国的事大党,正因为他们亲近我国,才被亲日的乱党所忌恨,所以他们无异于为我国而牺牲,难道我们不应该抚恤吗?我挪用军饷后,换来的是什么?是朝鲜朝野上下,无论百姓还是官员,无不感念上国恩德!我正想趁此机会,巩固两国藩属关系,没想到朝廷派人来追责,没想到朝廷对日本的欺凌不管不顾,更没想到,会让我自掏腰包赔银!朝廷对朝鲜如此不负责任,还要这个藩属国干什么?还凭什么口口声声说是我五百余年的藩属国?”袁世凯相当激动,把这几天的不满全部发泄出来。

这些责问也一句句敲在吴大瀓的心上,他其实对朝廷一味软弱的外交策略也腹诽得很,但如何能够轻易流露?便劝慰道:“慰廷不必着急,此事我一定面见李中堂力争。如果争不下来,我和你一起来赔这笔银子如何?”

“吴大人,我也不全是为这几千两银子,卖宅子卖地我也能凑得出。我是说理。”话说到如此地步,袁世凯还有什么好埋怨的。

吴大瀓最后总结道:“于情于理,都在你这边。你放心,我会据理力争。”

袁世凯回到营务处,分管军饷的支应委员便对他道:“袁总办,刚才吴军门打发人来,说年底要关饷,无论如何要在月底发下去,谁借了银子都该还上。”

“真是小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袁世凯狠狠一拍桌子。他明白吴兆有一伙是非挤走他不可,自己若恋栈难免招祸。此时他拿定主意,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离开这帮小人。

下午,马山浦转来老家的一封急电,袁世凯的嗣母牛氏病重,希望他能够回家一趟。袁世凯立即拿着电报去找吴大瀓,说明他的想法:“吴大人,我从小由嗣母养大,待我胜过生母。嗣母生病与我远游关系极大,见母亲一面,胜过良医汤药。”

吴大瀓想了想道:“好,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过,你可不能因此灰心丧气,国家多难,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袁世凯叹道:“我算什么人才,吴军门他们才是‘人才’。”

吴大瀓又询问道:“我不日也将回国,咱们一起走如何?”

“求之不得。”

袁世凯要走的消息在朝鲜传开了,国王派金弘集、赵宁夏等重臣前来挽留,袁世凯婉拒道:“老母病重,归心似箭,请转奏殿下,世凯暂不能为殿下效劳,心中实在抱愧。”

朝鲜与袁世凯有交情的不仅有大臣,还有普通商民,他们纷纷到三军府看望袁世凯,各种礼物堆满了屋子。临别前袁世凯又进宫向李熙告别,李熙赠以三品紫袍留念。

袁世凯与吴大瀓、续昌同归,因此临行那天早晨就赶到南别宫。金允植奉命前来相送,亲笔手书《送慰廷归河南》:

名高人多嫉,功成众所忌;

此事古今同,处世谅不易。

曩集危急日,人皆敛手避。

黠者怀首鼠,懦夫常惴惴。

事定反免疵,利口交渐渍。

遂将功为过,摧折丈夫志。

君今浩然归,俯仰无所愧。

天日照孔昭,贤才岂中叶?

相见知不远,努力勉王事。

吴大瀓没想到袁世凯在朝鲜威望如此之高,一时兴起道:“慰廷,我也有一副对联相赠,请笑纳。”

吴大瀓书画俱佳,尤其他的篆书将小篆与古籀文结合,功力甚深,独步天下。他让下人铺纸研磨,稍作思考,挥毫作书:凡秀才当以天下为任,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还觉不够尽兴,又在空白处题跋:慰廷仁弟念母情切,乞假归省。朝鲜士民方攀留之不暇,余不忍重违其意,携之同渡。时事多艰,需才正亟,尤愿慰廷以远大自期,移孝作忠,共图干济。

腊月十七,袁世凯随吴大瀓、续昌一行乘超勇舰到达旅顺,袁保龄对吴大瀓一行自然是殷勤接待。席间吴大瀓和续昌对袁世凯交口称赞,袁保龄则拜托两人加意保全。

晚上席散后,叔侄两人这才得以促膝深谈。

说起此次挫跌,袁世凯恨恨道:“都是吴孝亭搞鬼。如果不是我帮着他,他能在朝鲜立得住脚?没想到他竟然恩将仇报。”

袁保龄毕竟久经官场,摇头道:“世凯,你这话不对。你在朝鲜有功无过,不仅两位钦差,其实大多数人也都明白。为什么吴孝亭他们容不下你?根子在于你不是淮系,更不是庆军出身。吴武壮把副营交给你,有衣钵相授之意,可他那些生死兄弟哪个能心甘情愿?武壮公在日,他们尚不至撕破脸皮,武壮公一没,他们自然会群起而攻之。”

袁世凯一想,的确如此。

袁保龄又开导道:“既然明白了根源,你也不必再记恨吴孝亭他们。你自己也应当自省一下,依我看,年轻孟浪,功名心切,这些都是你这个年纪的通病。你在钱财上太阔,铺排张扬,不知吝惜,这是你的一个大毛病。他们能抓住切实把柄的,也就只有这一条。你如果不是太阔,何至于大笔一挥,就挪用数千两银子?想想你万贯家产两三年挥霍将尽,不也是阔字在作怪?”

对族叔的这一劝诫,袁世凯并不完全服气:“侄子花钱大手大脚,这个毛病以后是得改。不过,这次在朝鲜那几千两花得值,朝鲜从官员到百姓,无不感念上国恩德。”

“人家感念上国恩德,而你却被朝廷追责、追赔。你四叔我是在官场上打了几个滚的人,有些时候,是非在官场并不重要,你做得再对,可是有把柄被人抓在手上,哪怕是个小把柄就也足以把你踩到脚下。俗话说针大的窟窿斗大的风,有多少人立过大功,可是就因一点小过失被群起而攻之,最终身败名裂?所以无论行何事,先要自己立住脚。”

“侄子记住了。”

袁保龄又赞许道:“你这次能借机脱离朝鲜这个是非之地,就是聪明之举,比你四叔强多了。”

此时北方冰天雪地,沿海结冰更甚,连山海关也不能通航。所以吴大瀓和续昌也无法回天津复命,就先给李鸿章写份详细报告,由他转呈朝廷。腊月二十三就封印,李鸿章复电吴大瀓,不妨年后再复命。

丁汝昌盛情邀请吴大瀓、续昌、袁世凯三人到烟台去度岁,吴大瀓很痛快地答应了:“慰廷,听说北洋的伙食不错,就让禹亭破费破费,咱们到烟台过个好年如何?”

正如吴大瀓所说,他们在烟台过了个好年。过了正月初五,一行人准备动身从陆路赶往天津,一打听大约需要二十多天才能赶到,而且车马非常难雇。丁汝昌劝道:“再等十天半月天津就该开河了,那时候坐招商局轮船或乘北洋的舰船直航大沽口那多利索,何必急于一时?”

于是他们在烟台又待了十多天,正月十五听说大沽已经通航,袁世凯他们搭乘北洋通信船赶到天津。三人在驿馆住下,第二天一早,吴大瀓、续昌递名刺请见李鸿章,李鸿章推掉手头的事情,立即延见。

吴大瀓报告了赴朝情况后,李鸿章说道:“你们这一趟,总算把是非曲直弄明白了。不过,日本人恶人先告状,向总署递交照会,说是我驻朝武员妄开衅端,非要惩办袁世凯等人不可。”

吴大瀓力争道:“这毫无道理,袁世凯他们有功无过,不奖功已经说不过去,怎么还能惩办?”

李鸿章将刚发来的上谕电报递给吴大瀓:

正月十九日总署奉上谕:日人欲我惩办驻朝武员,驻朝武弁所办并无不合,断不能曲徇其请,著李鸿章等设法坚拒。

“我也知道不能惩办,可是日本人实在难缠。我这些年办外交,与各国外交官打交道,最不喜欢的就是日本人。他们不像欧美人那样直爽痛快,表面上一团和气,骨子里怀着奸诈。你如果指出他的痛处,他就像猴子被踩了尾巴,一蹦三尺高,不讲道理,胡搅蛮缠。这次日本派宫内大臣伊藤博文作为全权大臣,听说已经从日本出发。此人也曾经出过洋,少不了又是个难缠的主。”

吴大瀓不以为意道:“任他怎么难缠,他们公使参与政变,自取其辱,凭什么要惩治我们的武员?尤其袁世凯,朝鲜人对他是感恩戴德,日本人则是恨之入骨,一爱一恨,可见袁世凯更不能惩办,否则会寒了实心办差人的心。”

李鸿章笑了笑道:“清卿,我记得你临去朝鲜前,对袁慰廷颇有看法,认为他年轻气盛,招惹了日本人。可你自打去了朝鲜,给我发的电报、信函,都是对袁慰廷赞不绝口,你好像很欣赏这个年轻后生。”

吴大瀓回道:“谁说不是。我临行前,听了些不切实际的浮言,我也是想当然的推测,认为是袁慰廷多事。经过朝鲜一番调查,发现错怪袁慰廷了。中堂常赞张幼樵是天下奇才,我看天下奇才非幼樵,乃袁慰廷。”

见吴大澂提起张佩纶,李鸿章不以为意,继续道:“清卿向来眼界奇高,能入你法眼者不多。你对袁某人如此盛赞,不是夸大其词吧?”

“绝非谬赞。幼樵之才在文章,慰廷之才在办事。他办实事的能力无出其右者。中堂不信,可问燕甫。”燕甫就是续昌,燕甫是他的字。他与吴大瀓一起来见李鸿章,除了开始礼节性地说了几句话,一直闷不作声。

“燕甫,你也这么认为?”李鸿章还是有些不信。

续昌附和道:“袁慰廷不但是奇才,也是少年豪杰。”

“你这个评价更不得了,他袁某人竟然成了豪杰了。”李鸿章笑了笑,又对吴大瀓道,“吴孝亭说他私自挪用军饷,此事总不算冤枉他吧?”

“此事的确不冤枉,但用途却极正确。”吴大瀓于是将朝鲜死难大臣家属如何感念朝廷的恩德向李鸿章述说了,对吴兆有告状一事,他颇不以为然,“袁慰廷私自挪用不对,但事后也向吴孝亭报告了。吴孝亭如果不同意,完全可以明确表白,可是他不置可否,袁慰廷就以为他已经同意了。可是孝亭如今再告慰廷挪用,似乎用心不够忠厚。至于要袁慰廷赔银,我觉得似乎也不妥,我堂堂大清连几千两救济银也出不起吗?如果中堂非要坚持袁慰廷赔偿,我对慰廷说了,我和他一起赔。”

“要是别人这么说,我就要问,袁慰廷花了多少银子,让你这么维护他。谁都知道清卿刚直清介,是银子买不动的人。我就给清卿个面子,不让袁慰廷全赔,让他赔五百两,算是他私自做主的一个教训,你看如何?”

“中堂如此从善如流,佩服之至。”

李鸿章接见袁世凯,已经是下午。袁世凯进门便行了下属参见礼。

“坐。”李鸿章说了一声,然后瞪着眼睛观察袁世凯的举止。这是他从老师曾国藩那里学来的习惯,第一次接见新人必定仔细查察,从眼神举止上判断性格能力。

袁世凯从容不迫坐到椅子上,他不像大多数人那样哈着腰只坐半个屁股,而是挺胸抬头,两手放在膝盖上,两脚自然分开,一看就是军人气概。

李鸿章暗暗点头,一个五品同知有此气概,果然非同凡响,便说道:“慰廷,朝鲜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带兵进宫,救出国王,稳定朝局,功劳最大。”

“卑职只是尽职,不敢受中堂谬赞。卑职给朝廷惹了麻烦,心中忐忑。”

李鸿章忽然声音高起来,呵斥道:“你竟敢私自挪用饷银,邀买人心,我北洋的银子是那么好胡花的吗?”

这又是李鸿章考察人的手段,在喜怒无常中观察人的应变能力和承受能力。有时甚至故意折辱,如果受不得委屈,他便认为此人难当重任。

袁世凯下意识地昂起头,仍然是从容不迫的神情:“此事卑职有错,私自动用饷银,愿受中堂责罚。但银子用处,卑职以为非常值得。”

为什么非常值得,他又向李鸿章辩解。李鸿章不待他说完,打断他的话道:“这些我都知道了。银子不必你全赔,但罚你五百两,算是对你私自做主的惩戒。你挪用银子的事情,是吴孝亭来信告诉我的,你认为吴孝亭人品如何?”

对吴兆有,袁世凯实在不敢恭维,认为他胆小懦弱,缺乏主见,心眼又小,实在没有统率一方的能力。但他牢记叔父袁保龄的告诫,不能妄议淮系的是非,尤其吴兆有与他有过节,更不能妄议,即使是公正之论,外人亦认为是挟私泄愤。他以十分诚恳的语气回道:“吴军门是卑职的上级,他向中堂报告属下的优劣,是他的职责,实在与人品没有关系。要说人品,吴军门久经沙场,体恤下属,为人宽厚,虑事周详,正可补卑职的不足。”

李鸿章对袁世凯的回答十分满意,点头道:“你能如此评价吴孝亭,可见你是个光明磊落之人。燕甫说你有豪杰秉性,果非虚言。吴清卿对你也是褒奖有加,说你熟悉朝鲜情形,与朝鲜各方关系融洽,依你看,将来朝鲜事务,应当如何办理?”

袁世凯明白,这有些考校的意思了。如何治理朝鲜,他几乎天天在想,几乎不假思索就侃侃而谈:“卑职浅见,保持中朝藩属关系是根本,关键是不能让朝鲜与我离心离德。经过此次变乱,朝鲜的事大党元气大伤,当务之急是设法弥补。大院君在朝鲜影响深远,是事大党的马首,应当把他释回朝鲜。其次,卑职认为朝鲜国王生性懦弱,容易被闵妃左右,必须点派重臣坐镇朝鲜,随时监督,勿使闵妃势力坐大,致干大政。再次,朝鲜堪用的军队只有左右两营,前后两营有日本人背景,不能依赖,必须再为朝鲜训练两营。此次平乱左右两营肯出力,就是北洋帮助装备、训练的原因。”

李鸿章不置可否,转移话题道:“你说的这些我会考虑的,听说你要回河南老家?还有辞职的打算?”

“卑职母亲病重,恳请中堂允假,服侍汤药,以尽孝道。”说起嗣母从小对自己的溺爱,袁世凯禁不住流泪了。

李鸿章感叹道:“难得你一片至孝。我老母亲一直在武昌我老哥那里,我没侍候一天汤药,想来实在有愧。将心比心,我准你两个月假,假期一结束,你就立即起程回朝。朝鲜局势不稳,需要你这样能干的人效力。”

闻言,袁世凯立即拱手道:“卑职临走时,已经将副营和营务处的事情交代给他人代理,请中堂另派人统带,卑职已经将关防带来,打算今天移交。”

“这两个差使由他人暂时代理,我不再派他人,关防你也不必移交,两个月后带着回任就是。”李鸿章说完,端茶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