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家小札系列(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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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女性的颂歌

《红楼梦》的杰出成就,不仅表现在对旧事物的全面批判和否定,而且还表现在有新的理想和追求。后者的最突出表现是对女性的热情赞美和歌颂。

在数千年专制社会占统治地位的儒家思想里,妇女一直是男子的附属物,地位低下,备受歧视。从孔夫子开始,就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在一些被人们公认、也是普遍使用的比喻里,兄弟是手足,妻子是衣服。谁家生了男孩,被恭贺为“弄璋”(璋是玉器),生了女孩就成为“弄瓦”了。因此男孩子被叫作“万金”,而女孩子则勉强够个“千金”。至于“尤物”“祸水”就成为统治阶级强加给女性的带污辱性的代称了。古语有云:“为人莫作妇女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很深刻地概括了封建时代妇女的痛苦。

在中国古代的文学作品里,反映和同情妇女疾苦的作品是不少的。但最多也只能为之一掬同情之泪罢了,而不能有更多的作为。宋元以来,随着市民文学的兴起,反映妇女生活的作品更多了。从《西厢记》到《牡丹亭》,可以说是这一类作品中的佼佼者。它们批判了旧制度的不合理,表达了妇女自己的要求,在杜丽娘身上,还明显透露了要求个性解放的信息。但是这一切还只是局限在爱情、婚姻这一特定的领域内,而且她们那有限目的的达到,还离不开依赖于金榜题名,奉旨完婚的旧套、旧意识。而在这同时,传统的歧视、鄙夷妇女的思想意识仍然大量地存在于各种文艺作品之中,即使一些优秀名作也跳不出这个局限。《三国演义》中的貂蝉与孙夫人,都成为当权者政治斗争的工具和牺牲品,牺牲孙夫人的还是她的胞兄孙权。刘备战败绝粮时,猎户刘安因一时寻找不到野味,“乃杀其妻以食”。这样一种视妇女如牲畜的野蛮、愚昧行为,作者却是把它当作一件“义举”来写的。《水浒传》中潘金莲、潘巧云在婚姻、家庭问题上遭到不幸,这本是旧制度所造成的。可作者却把罪责完全归在两个妇女身上,梁山好汉武松和杨雄像野兽似的用极残忍的手段杀害了这两个毫无抵抗能力的弱女子,并连及无辜的丫鬟迎儿。一丈青扈三娘本是一个“好生了得”的巾帼英雄,曾在阵上生擒矮脚虎王英,后因被俘,在“推却不得”的情况下,被宋江一句话硬是许给了“好色之徒”的王矮虎,显然宋江是凭借权力做了一件违背当事人意愿的坏事,可书上却借众人之口,反复“称赞宋公明真乃有情有义之士”。以描绘世情著称的《金瓶梅》,其中写了大量的女性,但一个个皆是醉生梦死,麻木不仁,好像封建社会几千年沉积下来的污秽都被作者硬加到她们身上去了。在妇女问题上的偏见,可以说成了这些名著的共同缺陷。

这种情形到了明朝末年及以后的小说却起了明显的变化。如冯梦龙的《三言》,是一套内容比较复杂的作品,糟粕亦复不少。但其中却出现了一些与众不同的妇女形象,如杜十娘、莘瑶琴、金玉奴和王娇鸾等,她们在反抗封建压迫,争取婚姻自由,维护人的尊严等方面所作的努力,令人耳目一新,精神为之振奋。作者也对她们的遭遇与行动表示了同情与赞美。明末清初出现的一大批才子佳人小说,已大大突破了传统的郎才女貌的旧模式。那些“佳人”中的许多人能走出闺门,投身到社会生活中去。她们有侠义之心,具过人之才,敢作敢为,往往为男子所不及。她们和传说中的充满脂粉气的名门闺秀已有大大的不同。到清初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更出现了一大批可爱可喜的女性形象,作品对她们进行了热情的赞美与歌颂。到这时,妇女在文艺作品中的地位已完全进入了一个新天地。

《红楼梦》的妇女观就是沿着这条轨迹发展而来的,而且达到了空前的高度。

作者在书一开头就说写此书的动机是“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她们的“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因此要写出一段故事,“使闺阁昭传”云云。我们当然不认为一部《红楼梦》只是为了写几个女子,但它却的确是通过这许多女子写出了广阔的社会生活,其中包括了与历来对女子看法的不同见解。从这一个侧面也体现出《红楼梦》所达到的思想深度。

作品的主角贾宝玉首先就是以对妇女问题的特异看法而引起读者注意的。他曾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人,便觉得浊臭逼人。”这话是冷子兴向贾雨村演说荣国府时特意传述的,可见在当时确是惊世骇俗之论。贾宝玉同样的思想,作者在第二十回又写道:“他便料定,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因有了这个呆念在心,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浊物,可有可无。”贾宝玉的这种“呆”论,虽然在表达形式上用了一些较为奇特的词语,但只要少加分析,便会明白,它的思想内核乃是把数千年来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倒了过来,认为女性质优于男子,而且有天渊之别。这种以性别定妍媸优劣的看法,在理论上当然是不科学的,但在当时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它却是矫枉过正的行为,是对传统封建意识进行有力挑战的一种大胆而又先进的思想。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会理解,第七十七回贾宝玉指着两个拉走司棋的婆子说的话:“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这些话的真实意思,并不在骂那两个婆子,而是借他们来骂“汉子”和“国人”而已;有些论者曾根据此话认为贾宝玉喜欢的只是美貌的青年女子,对那些结了婚的年长女人却是另一个态度,实在是皮相之见。

不用作太多解释,贾宝玉的这种思想和作者的思想是一致的,因此我们看到,在整部《红楼梦》里,特别是在它所描写的重点贾府里,男儿们一个个皆是愚庸无能之辈,偌大一个家族,能运筹谋划的竟无一个,实在是一堆渣滓浊沫,而荒淫酒色,“爬灰”“聚麀”、一个个都像“馋嘴猫儿似的”,确是浊臭逼人。看来,贾宝玉说的那番话,初听起来似乎有点奇特,而一和实际联系起来,却不能不承认它是至理名言。而《红楼梦》里的大批女性,她们不仅一个个气质美如兰,而且许多人饱读诗书,吟诗作对,才华馥比仙;比较起来,赦、政、珍、琏、蓉之辈,固无足论,就连贾宝玉的文才也远比不上,她们已远远脱离了纯乎“佳人”——貌美的模式。有的人虽然没怎么认真读书,如王熙凤,但她却富有才干,她“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就是她掌管了荣国府的大权,在她病中,继任理家的又是“俊眼修眉,顾盼神飞”的敏探春,她大刀阔斧,兴利除弊,不讲情面,颇有几分改革家的气势,真是“闺阁中历历有人”,益见贾府中众多的“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这种男不如女的思想,还表现在一篇颇有争议的《姽婳词》中,此词的全面含意如何,这里不暇细说,但其中的“纷纷将士只保身”“不期忠义明闺阁”与“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则是以一个林四娘的义烈行为骂尽了天下男子,单从这一点来说,《姽婳词》也可千古独步了。

由于对女性有如此独特的看法,所以在整部《红楼梦》中就有许多地方表现出对女性的热烈赞美,其中尤以《芙蓉女儿诔》著名。请读下面这几句:

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

翻开一部中国文学史,有谁曾经用过这样美好的词语并如此极致地来赞美过一个女子呢?还有不要忘记的是,这里所赞美的晴雯还是一个“身为下贱”的女奴呢。

一般来说,妇女解放的程度,是衡量社会文明进步的一把重要标尺,在《红楼梦》里虽然还没有明确提出妇女解放的口号,但在整个故事情节和场面中表现出来的观点和倾向,不是已透露了这种要求的重要信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