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末最后几年,立宪派建立了自己的组织和政党,控制了各地民意机关和合法团体,已经形成为一支庞大的社会与政治力量,他们的政治倾向如何,对革命派和清政府的前途都会产生举足轻重的影响。
不用怀疑,立宪派政治态度决定性的因素是清政府满足其改革愿望的程度如何。如果清政府能够按照立宪派的意愿进行改革,立宪派无疑会成为清政府的坚强支柱;否则,他们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目的,就会另寻出路,成为清政府的敌对势力和掘墓人。纵观历史,清政府正是以其愚蠢的政策将立宪派一步一步地推向了革命阵营的。
从历史上看,立宪派与革命党并不和谐,甚至存在着严重的矛盾与斗争,但在对付清政府的腐败与卖国的问题上,最终采取了一致的立场。
在国外,康梁一派与兴中会早在戊戌变法之前即有芥蒂。戊戌变法时,在横滨的大部分兴中会会员转向维新派,变法失败后,革命党人诱使王照揭露康有为伪称奉有光绪皇帝衣带诏这件事,使两派结下了不解之仇。1900年,孙中山打算在广东发动起义,康梁也准备武装“勤王”,梁启超到檀香山宣传,一下子把当地大部分兴中会会员和华侨争取到保皇会方面来,几乎将孙中山在海外的第一个活动基地彻底搞垮。这件事,让孙中山大为恼火。此后,梁启超就不时遭到革命派攻击。1903年梁放弃了“破坏”与“革命”口号后,革命派对他的攻击论调随之升级。
1905年开始的革命与立宪之争,仍是前一阶段孙、康两派斗争的继续和扩展。要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必须有愿意为之奋斗的大批群众,必须做大量的宣传、鼓动工作,建立组织、扩展会务、筹措从事暗杀或武装起义的活动经费,而经费又要从支持者那里取得。谁争取的群众多,经费多,地盘大,势力大,谁就有首先战胜封建专制统治的希望,在竞争中获胜。任何一方得势,都意味着对方处于劣势。对这个极为现实的切身利害问题,孙、康双方均直觉地感到了它的重要性。
切身利害、资产阶级派性和错误的排满口号使革命派感情用事代替了理性思考,以致许多斗争一度越出了论战范围。
在香港,《中国报》刊载康有为之女康同璧在美洲“行骗”华侨一事,被康有为在法院控以毁谤名誉罪,要求赔偿损失5000元。该报还攻击康党叶惠伯,康党再控以毁谤之罪,索赔丑银1万元。
在日本,一些革命党人在报刊或群众大会上对康梁大肆进行攻击,诅咒他们为“汉奸”,“认贼作父”,“异族奴隶”,“非今日之中国人”,喧嚷必“诛此两妖魁”。1907年政闻社在东京召开成立大会时,还发生了革命派大打出手的闹剧。1910年7月,革命派又在一次群众集会上把立宪派的白坚打得头破血流。
在新加坡和缅甸,有两派对报社的争夺,也有革命派大闹政闻社的故伎重演。这些不择手段的攻击、叫骂、阵地争夺,不是严肃的政治斗争,而是宗派性质的体现。
康梁一派无疑也注重本派利益,有严重的派性,但客观地讲,在处理与革命党关系问题上则要冷静慎重一些。随着形势的发展,他们主张同革命派联合,反对互相倾轧。梁启超从1902年起,至辛亥革命爆发之前,包括他曾咬牙切齿地声称“今者我党与政府死战,犹是第二义;与革党死战,乃是第一义。有彼则无我,有我则无彼”的时期在内,他始终声明:坚决反对两派互相谩骂、攻讦、倾轧、敌对,抵消力量;革命与立宪相辅相成,激烈与温和殊途同归,手段不同,各有其用,两派应节制感情,求大同,存小异,联合起来,共同对付清政府,像资本主义国家的政党那样开展和平竞争,有不同意见可以进行正当的理论商榷,主动提出停止论战。可是,革命派宣称满汉不并立,立宪派为“卖国之党”,“负友之党”,决不与之相提携。1907年7月以后,梁启超不再理会革命派,毅然把斗争的锋芒转向全力对付清政府了。
在国外,革命派不仅对康梁立宪派基本上采取了激烈的态度,对于国内的立宪派,他们也多有所指责。张謇、郑孝胥、马相伯、杨度、狄葆贤等人及预备立宪公会等团体都曾被点名攻击。最偏激狂热的莫过于刘道一,竟扬言“必杀庆祝立宪党”。有人亦明显地带有民族偏见和资产阶级派性,把立宪派看做与清政府同恶相济、助纣为虐的帮凶,一味责斥谩骂,加给立宪派取悦官场,摇尾乞怜,沽名钓誉,升官发财,狡伪无耻各种罪名。他们对立宪运动所遇到的挫折抱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如1910年二次国会请愿失败,在东京的革命党首领“大喜”,立即邀集一百多同志“开会祝贺”,“并密议运动南洋华侨反对国会,以绝第三次请愿之后援”。
同梁启超等一样,国内的立宪派人士也认为革命党人都是爱国主义者,革命与立宪在“外御群侮”这一点上,目标是一致的;两派“所竞争者意气也,非公益也”。对于这种无谓的相互攻击,他们是不赞成的。因而对于革命党人的指责斥骂一概听之任之,不予还击,表现得相当宽容大度。国会请愿同志会的机关报《国民公报》“不仅无一语诋及革命党人”,且常有“左袒革命之意义”。当革命派发动武装起义失败时,立宪派尽管不无埋怨情绪,说徒然牺牲同志,于国家无补,于人民无利,然而却无幸灾乐祸之心。不仅如此,每当起义发生一次,他们总是大肆攻击清政府一番,大骂政府专制、欺骗人民等等。对于清政府的“穷逮捕、广株连,厉行野蛮时代惨酷之刑法”的“暗无天日之政策”,尤严加痛斥。指出消弭党祸的根本办法不是“妄行杀戮”,而是“党人曰政治不善,吾先整顿政治;党人曰满汉不平,吾先融和满汉”;“励精图治,舍旧谋新”,实行名副其实的宪政,否则革命是永远不会停止的。有的立宪派所办的刊物还公然歌颂革命烈士,如广东的《半星期报》就发表过歌颂吴樾、秋瑾、徐锡麟和陈天华的诗篇,著文为秋瑾遇害鸣冤叫屈。
在国内,由于革命党人力量较小,不敢暴露真实身份,不能公然与立宪派对垒,所以大论战、大打出手的闹剧没有发生过,指责辱骂立宪派的文章也极其罕见,但也出现了另外一种在海外见不到的情况,这就是搞点恐吓和嫁祸于人的小动作。如1910年6月,革命党人曾致国会请愿代表团负责人孙洪伊一函,内云:“主张宪政,崇戴满人,殊失救国之道。乃汝持之甚力,碎汝之尸,斩汝之首,亦难蔽汝之辜”等语。同年7月,又有人将书信一通掷入载沣府第,内藏小刀一把,信中半皆恫吓之词,下署国会同志会会员,借此挑拨立宪派与政府的关系,破坏国会请愿运动。不过,像这样的情况毕竟还是极少的。
国内最为常见的现象是革命党与立宪派两派人士的和平共处,交情友谊,互助合作,共同斗争。例如,湖南的立宪派龙璋是革命党领袖黄兴的密友,与当地革命党人陈作新关系密切,见反清革命的,都引为同志;他经常慷慨解囊,大力资助革命经费,不惜出卖家产,辛亥革命前捐助总数至少在20万元以上,还利用自己的汽船为革命党购运枪械,1904年华兴会成立,他被邀列席,1911年春谭人凤回湘联络同志,准备响应广州起义,龙璋也参与了密议。1910年,立宪派粟戡时等十余人致函湖北咨议局,请其营救关押数年之久的同盟会会员胡瑛出狱。立宪派陈炳焕之子陈嘉任为同盟会会员,1911年夏黄兴之子黄一欧与同志回湘进行革命活动,事泄遭到通缉,由于陈炳焕力为掩护,他们始得安全逃脱。立宪派的黄锳与陈作新的友谊也颇为笃深。
湖北立宪派时象晋的两个儿子时功璧、时功玖都是革命党人,他本人思想亦很进步,与革命党人张难先、李书城、吴禄贞等过从甚密。李国镛与革命派早有联系,科学补习所、日知会创立时,他都捐款支持。文学社负责人刘尧澂主动谒见过汤化龙;汤知文学社有人去武胜关察看缺少路费,主动捐助20元,另外资助文学社数十元。汤化龙发起成立汉口宪政同志会,革命党人詹大悲、何海鸣、谢石钦都参加了。何海鸣还参加了湖北的国会请愿运动。从海外归来的革命党人刘成禺也应邀在请愿大会上发表过演说。詹大悲向汤化龙递过门生帖子,极想调和两派关系,曾对人说:“当今人才,阅已多矣,约言之,无过两派(民党、宪党),一则德优于学(民党),一则学优于德(宪党),求有确实把握、完全筹划、足以救中国之危亡者,民党中不得二三,宪党中不得三四”,“将调和两派之间,为后十年之准备”。1911年7月《大江报》发表《大乱者救中国之妙药也》时评,詹大悲遭到拘捕,《大江报》被封闭。立宪派的喉舌《时报》立即指斥当局大兴文字狱,破坏立宪制度,予以声援。
江苏的张謇、马相伯、赵凤昌等人都是同盟会会员黄炎培的“战友”。黄炎培与雷奋、杨廷栋、方还、刘垣、沈恩孚的关系亦非同寻常。同盟会会员蔡元培与马相伯“为莫逆交”。立宪派沈缦云、王震与革命党人的关系更为密切。1907年革命派创办《神州日报》,得到张謇和马相伯的赞助。1908年5月同盟会江苏支部长陈陶遗为两江总督端方拘捕,革命党人请张謇帮忙,张即电端方营救,端方因此没有杀陈。1909年革命派的《民呼日报》遭到封禁,《时报》和《东方杂志》均为其打抱不平,批评政府和官吏压迫舆论。1910年于右任再办《民立报》,沈缦云还曾出资赞助。
国内两派的关系何以会与海外的两派关系有很大差别呢?
首先,历史渊源不同。海外的两派最初都活动于华侨之中,而华侨人数有限,为了发展壮大本派势力,他们在争夺群众、捐款和地盘上不可避免地要发生冲突,以此结下仇恨,互不谅解,遇有机会,便要发作而大打出手。国内的两派并未结下此种夙怨。当两派在海外开始笔战时,革命派在国内尚无多大力量。同盟会成立后力量渐向内地扩展,然而争取的对象多为会党,后来重点转移到新军,经费来源靠海外接济和自筹。国内立宪派主要活动在知识分子、民族资产阶级和开明士绅中间,争取的对象和活动的范围均不与革命派发生冲突,经费自有来源,更不会产生争募捐款的矛盾。同时国内地广民众,大有回旋余地,不至出现你争我夺的现象。总之,没有直接的利害冲突,故能相安无事。
其次,在当时的社会上,革命派之外,立宪派是唯一最进步的民主力量,他们在呼呼救亡图存,反对封建专制制度,要求人民的民主自由权利,挽回利权,保路斗争,发展资本主义工商业,兴办近代教育和文化事业,建立各种社会团体,启迪人民政治思想等问题上,均走在社会的前头,从事立宪运动也能坚持原则。这些在不持偏见的革命党人心目中都留下了良好而深刻的印象。加之根本宗旨相同,同一地区的两派人本来就有各种各样的关系和来往,私交甚笃,所以他们能够和平相处,遇事相助,共同携起手来同政府斗争。
客观情况表明:立宪派对革命党人的基本认识和态度,同清政府的对立和斗争,不仅使立宪派在感到和平手段无效时有可能转到革命方面来,而且使得力量不足的革命党人也有可能淡化派别之间的成见,主动同立宪派接近。而对本就熟悉了解、关系密切的国内两派来说,彼此更会相互产生影响,立宪派绝望之际尤易接受革命派以暴力推翻政府的观点,趋向革命一边,从而使两派合流。
立宪派之所以会转向革命,主要是由于清政府不能满足他们的改革愿望,受到斗争实践的深刻教育,自身思想认识有了显著提高。这种情况从1910年国会请愿运动期间就开始了。
在国会请愿运动中,立宪派恭谨虔诚地呈递请愿书,诚惶诚恐地拜谒当朝大臣,始终遵循国家法律,毫无越轨行为;各省的游行请愿秩序井然,既无对长官的非礼要挟,更无暴徒的破坏扰乱。请求一次比一次赤诚,冀望朝廷终能醒悟。然而结果呢?政府“直以热心爱国之绅民与革党会匪齐观而等视”,强行解散代表团,押解代表回籍,甚至加以拘捕流放。铁的事实教育了立宪派和一切期望政府改革的善良人们,使之认识到和平请愿无法达到目的,赤手空拳的哀求无济于事,以合法手段得不到的东西只能以非法手段去夺取,要铲除专制毒根,实现民主政治,只有以革命暴力将现政府打倒,别无其他出路。
二次请愿失败后有些人的思想就发生了巨变。
山西代表渠本澄返省后当众宣言:三次请愿国会不成,当急取葡萄牙革命主义。
原政闻社的头面人物徐勤主张:亟欲为暗杀之举动。
第三次请愿的失败更促使大批立宪派人士的思想发生了转变。徐佛苏回忆说:
第三次请愿书中,措辞则甚激昂,略谓:政府如再不恤国民痛苦,不防革命祸乱,立开国会,则代表等唯有各归故乡,述诉父老以政府失望之事,且代表等今后不便要求国会矣等语。窃按末次请愿书措辞如此愤激者,其言外之意,系谓政府再不允所请,则吾辈将倡革命矣。更不料清廷因此震怒,立下明谕,勒令代表等出京还里。各代表闻此乱命,亦极愤怒,即夕约集报馆中,秘议同人各返本省,向咨议局报告清廷政治绝望,吾辈公决密谋革命,并即以各咨议局中之同志为革命之干部人员,若日后遇有可以发难之问题,则各省同志应即竭力响应,援助起义独立云云。此种秘议决定之后,翌日各省代表即分途出京,返省报告此事。
国会请愿运动的失败确使立宪派对清政府怨恨猛增,思想发生了质的飞跃。
张钫在回顾这段历史时讲,咨议局议员就是由于屡次遭到拒绝申斥,“激起了他们的愤怒,不知不觉从和缓的立宪里扭转而走向激烈的革命途径”。
当时的真实情况是:在第三次国会请愿运动失败后,山东的侯延爽、陈干等,“全认为清政不纲,列强环伺,岌岌可虑,舍革命而外,别无救国良策”。广西的吴赐龄公开“论和平改革终无进步”。四川的情况是:“成都学校诸生吁请速开国会,大吏遏抑不以闻,被斥逐者甚众,士气愈形奋激,乃转而趋向革命矣。”天津一部分参加请愿的学生如刘明义、魏振东等在请愿被镇压后,“知道清廷所准备的立宪,不过是个骗人的把戏,绝对不会实行的。于是主张不要信任清廷,要推倒它,由人民自己组织政府,来管理我们的国家。有很多的同学,受他们的影响”。
此时,立宪派向革命转化还仅仅是个开始。对立宪派来说,实现这一转化不但是思想上的巨大转折,而且还需要极大的勇气。故大多数还在观望,尚未最后下定决心。春节期间,蒲殿俊写了一篇《流年之慨》,抒发了自己的心情。他列举事实,说明人民的悲惨愁苦。但又认为,只要铲除了“专制之威”,政府悔悟,过两年召开了真正的国会,还是有希望的。他的感想正是当时大多数立宪派人士心态的写照。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希望的破灭,他们很快也就转向了。
1911年清政府拒绝召开资政院临时会议,特别是成立皇族内阁,申斥要求改造内阁的立宪派,非法宣布铁路干线国有政策,签订湖广铁路借款合同,损害人民利益,违背立宪原则,更使“民气郁愤怨结上通于天”。立宪派人士切齿痛恨,纷纷弃政府而去,咨议局联合会立即提出对内斗争第一的口号。这个口号虽则仍是采取合法手段,可是腐败的政府绝不会允许其在合法范围内如愿以偿,而立宪派在原则上也不会让步,旧的斗争方式肯定将被新的取代,更多的立宪派人士势必向革命立场转化。
到辛亥革命爆发前夕,已有众多的立宪派人士在思想上或行动上有了革命的准备,所以革命一旦爆发,他们就会迅速响应,投身到革命阵营,成为了大清王朝的掘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