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沉淀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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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邹胥的执念

邹胥家里的事儿我不知道,纪红卿不知道,子龙也不知道,但东子知道。怎么我们几个不知道独独东子知道呢?而且独独东子知道了我们不知道的怎么也没告诉我们知道呢?这里面牵扯着好几件事。

邹胥老家农村的,宿舍四个人里排辈邹胥最大,论资却不是最好,刨去跟我们宿舍比较,搁在别的宿舍也算不上好。众所周知,子龙家里条件还算殷实,东子家虽然不比子龙家,但也算小康,我家里条件估算的话介于东子和子龙之间,但邹胥就没有介于或者之间了,是跑出去一大截。宿舍里四个人固然好,但肯定不会像查户口一样去刨根问底吧,问者无心听者有心呢。所以我不是特别清楚邹胥的家境,东子也是,纪红卿也是,子龙知道一点,之前去过一次,但我们没问起,只听子龙母亲在一次来学校的时候嘴上顺溜过。

邹胥是家里独子,他爸妈生他的时候是国家计划生育抓的严的时候,那时候他爷爷是村里的会计,是正儿八经的吃公家饭拿工资的,在“工分”时代,是引人侧目的。如果超生违规,不仅罚款,可能也保不住爷爷的工作。重男轻女的奶奶就天天盼着东子的母亲能生胎男丁。之前也这么盼过,盼过自己的大儿子,二儿子也就是邹胥父亲的大哥二哥,都没盼到,上一辈是“生多了带红花”,这辈子就计划生育了。要不是自己老头子吃公家饭,估摸着自己早抱了孙子;也不是完全因为邹胥爷爷的工作,而是邹胥父亲的大哥二哥的老婆也不想生二胎,这在那时候的农村倒也少见,但少见并不等于没有,偏偏就是有这个想法再加上邹胥爷爷的工作,使得邹胥的奶奶在盼了大儿子、二儿子生个男丁的时候冒出来的都是女娃。大儿子、二儿子没指望了就看邹胥的父亲这边了,邹胥母亲怀邹胥的时候,奶奶看看邹胥母亲的肚子:“尖的,肯定是个小子,我老邹家有后续了。”有时候老辈儿人的经验呀还真是有些准头,毕竟是隔着好几辈儿人琢磨出来的见识,邹胥降生了。据说那天邹胥的奶奶等在妇产科外头看接生的医生走出来宣布:“生了,是个小子。”她老人家高兴的忘乎所以直接推门进去就想带邹胥回家,嘴里念叨:“好了好了。”要不是被医生哄出来,可能真抱回家了。你想:真抱回去了,孩子妈还在医院呢。

这些往上扯的事儿就不絮叨了。长话短说,邹胥爷爷退下来的时候邹胥五岁。他爷爷只会当计不会务农,几个子女相继成了家都分家出去过了,家里这几亩地奶奶一个人忙不过来,爷爷跟着打个下手,栽秧秧苗子东倒西歪,风过起飞。奶奶当了一辈子农民舍不得地,希望邹胥他爸接手当家。也不是要邹胥的父亲接手,是想着邹胥留在身边;也不是想着邹胥留在身边,是想着有个儿子带着孙子在身边养老送终。老辈儿人的想法嘛。奶奶的其他子女各忙各的,有的出去打小工,有的进城找事儿做,只有邹胥的父亲留在了农村,邹胥的父亲留在农村那邹胥跟邹胥的母亲也就留在了农村,日子虽然紧巴巴但也其乐融融。但到了邹胥该上学的年纪了,那就上吧。上到三年级一次邹胥的爷爷出门“洗井”,车拐弯,码在自行车后面的长杆子扫到小孩子的眼睛,小孩瞎了。本来跟那家男人说好了赔偿五百块,没成想被那家女人闹成了一千五百块,一千五百块放在现在不算大钱,在那个时候可不是小钱。邹胥奶奶不服气,说好的五百块“巴巴”几句就要一千五百块,不是这么个理儿,就不同意。闹来闹去闹不出结果就“对簿公堂”,所谓“对簿公堂”嘛就是找村官儿,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清官难断妯娌事”,弄下来赔了一千块,虽然从三倍降到了两倍但邹胥奶奶心里还是觉出不是这么个理儿,但还能说啥呢?当官儿的都断了,赔就赔吧。这事过去也有大半年了,不巧一次邹胥奶奶从地里回来,路上遇到同从地里回来的老王老婆,扯了几句闲嘴,不扯还好这一扯邹胥奶奶才知道半年前打官司的那家跟当时的“官儿”沾着亲带着故,心里推算起来:好嘛!说好的五百块怎么最后还不止五百块呢,原来这里面是沆瀣一气。”官儿“跟那家确实是这么个关系,其实并没有偏私,但有些个事儿吧经不住人想,想一想,原来是那么个事儿就变成这么个事儿了。奶奶越想越气,从五百块想到最后赔了一千块指不定那家怎么高兴的贼着笑呢,自己心中一片天地,思想上下撺掇,不撺掇不要紧,撺掇久了自己又是憋着撺掇,就病下了,再不下三个月身子越来越沉眼看着就不行了。临走前把邹胥叫到床前,邹胥扑闪着原来还不近视的大眼睛,黑灰灰的看着自己的奶奶,邹胥母亲在后面推一把邹胥:”叫奶奶好,叫奶奶快点好。“邹胥还没说话,奶奶说了:”好好念书,念上去,将来做个官儿。“就走了。屋里”凄凄窣窣“哭起来。

邹胥念书考上大学再到考公务员其实就是这么个意思。他自己到底是不是也这么想着做个“官儿”我们不清楚,不过在以后他说起来:“有几次真想放弃了,晚上睡觉梦到奶奶,梦里她在给我纳鞋底子,鞋面上还绣着‘官儿’。”醒来眼睛都是湿的。后来就一直坚持了下去。

刚赔的一千块还是东拼西凑的,前债未清,如今奶奶又突然过世,丧事丧仪还得花费,再借债就更多了。磕磕巴巴的秉着奶奶的遗愿邹胥的父亲咬牙供着邹胥读书,邹胥也没寒心,一路念到考上大学。但家里之前就元气大伤,多年下来虽然债是清了,房还是那么两间平房,东家西家早就拔起了二层洋楼。父母也老了,本事都在地上,中国的经济、面貌这么些年来是焕然一新,但鞭长莫及,农民还是农民,邹胥的父母还是邹胥的父母,家境就还是那么个家境。所以邹胥在校的时候别看跟着我们喝喝酒,却从没抠搜过,我们那时不知,年轻气盛只顾喧哗,后来知道了心里也很惋惜和难过。

邹胥一直想考公务员希望能走上仕途我们是知道的,但我们知道的只当是对未来职业习以为常的一种选择,却并不知道这里面还含着这么一层意思在中间。东子是怎么知道的呢?东子无意间看到邹胥一封信。除了一封信还夹了大额小额的钱。这钱和信是邹胥父亲在邹胥初来上大学的时候一起交给邹胥的,钱是攒的学费、生活费,信是一些当面没法儿跟自己儿子说出口的话:

娃,你考上大学,我和你妈还有你爷、大伯、二伯、姑开心高兴。当初我也发愁啊,本来是件喜事情,但没有钱怕供不起你,亏了你大伯、二伯、姑凑起来,家里穷,爸又没本事只会种地,帮衬不上你什么,出门在外自己拿主意。出门了,顾着自己的好。奶也保佑你,昨儿我跟你妈去你奶坟山上了香,告诉她老人家你考上了大学,放在过去就是中了举人咧。奶的心愿就是你能当个官儿,奶的那口气就是你能当个官儿。

东子无意间看到这封信,已经泛黄脆硬的夹在邹胥的皮夹子里。看完偷偷又塞回去,没告诉过任何人。所以现在他躺在邹胥身边,明白我们不明白的,也知道邹胥不知道的。我们不明白邹胥家里条件真正的样子或者也没认真琢磨过邹胥要靠公务员的执念;东子知道信的事儿的时候邹胥到现在都不知道。所以无论邹胥在我们面前或者在东子面前怎么言语、怎么行动,他都自然的不分出高低不露出破绽。一个人在人前自然了这么久,就跟人前的人都是一样的自然的人,你说破了即使人前的人还是觉得你是自然的人,自己也没法子觉得自己是像人前的人一样自然了。

这就是东子自己另外的心事儿了。今儿不禁哭出来,是自己实在憋不住了,想着邹胥该也是嗅着点什么味儿来了,但后面也明白了,说不定邹胥一早也知道。当初自己走的时候邹胥还偷塞了一份钱给自己,当时就哭过一回,但短信是由我发来的,另外回给邹胥又不正常;即使另外回给邹胥,说什么呢?告诉他感谢他是因为自己知道了一切吗?着就又不正常了。酝酿了一切不痛不痒的装着正常还是回给了我,因为自己也知道我会读给邹胥知道,这就够了。东子由此认下了邹胥一辈子。包括后来的种种,我们不明白东子为什么会那样说甚至那样做?